鲜血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溢出,沈樾之抬手拭去血迹,仅以右手撑剑支住身体,试图再次站起。
咒怪步步逼近,庙中只余下他急促的喘息声与那巨物沉重的脚步声,宛如敲响的丧钟。
沈樾之咬紧牙关,嘴里全是血腥味。他的左臂失去了知觉,无力地垂在身侧,整条衣袖都被血染尽了,右手却仍在颤抖地尝试着,直到微弱的火焰在掌心复燃……
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他就算是死,也要拉上这东西垫背!
天气阴沉得像是能滴水,不知在哪一刻,又落下了轻飘飘的细雪。
到了这个时候,沈樾之突然走神,他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死了,会有人为他难过吗?
自此以后,在寂落海度过漫漫长冬的贺吟,会记得有一只小鸟,也死在了一个冬天吗?
冰凉的雪片落在了沈樾之额心,他闭上眼,颤颤地呼出一口气,睫毛却微微湿了。到了这一刻,他承认,他希望贺吟还是不要忘了他。
哪怕只是抽空想一想,偶尔想一想,顺道想一想,也好。
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上,没几个人真心把他当回事儿。但是,两辈子放在一块抻长了看,还是贺吟给了他最多关于爱的感受。
哪怕只是神邸指缝中漏出的一点点温情与怜爱,也足以令凡人回味一生。
他决定不再计较,那到底是不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爱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而来,让沈樾之的灵台一下清明起来。
沈樾之猛地睁开眼,视线迷蒙中,遥遥望见一袭霜衣流袍之人立于高墙之上。他背对着风雪,吹响了一支玉箫,箫声清远如流水泠泠,不仅清思净神,还引去了咒怪的注意。
咒怪随即身形一滞,顿在了原地,任凭厉昭如何操纵,都不再行动。
可是,还没等沈樾之体会到欣喜的滋味,忽地瞳孔骤缩,心脏一时间都停跳了几拍。
贺吟的眼上……为何覆着一条白绫?!
那人轻抬足尖,像是一片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了沈樾之的身前。
他背对着沈樾之,右手极快地一抬,在眼角处快速拂过,沈樾之却分明看见他的袖口上,晕着一点点水渍。
贺吟……哭了?
“对不起,樾之。”贺吟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每一次,我都来得这样迟。”
沈樾之脑中一片轰鸣,什么咒怪、什么厉昭,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只余那抹霜白身影,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三步并作两步,猛地抓住了贺吟的肩膀,触手是不似活人的冰冷,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底下嶙峋的骨。
沈樾之用力扳过贺吟的身体,当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更是难以自抑地惊叫出声:“贺吟!”
那条白绫刺痛了沈樾之的双眼,他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到可笑的希望,抬起手,在那条洁净的白绫前用力地挥了挥。
没有反应。
贺吟的面色惨白如纸,下颌线条绷得很紧,似乎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贺吟……” 沈樾之愈发觉得空气稀薄起来,胸口钝痛令他喘不过气,“你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那条白绫,仿佛想用目光将其烧穿……那底下,藏着一双他曾无数次在记忆中描摹、流转熠熠光辉的黛蓝眸子。
寂静了一瞬。
贺吟的眉心,漾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不过,波澜转瞬即逝。随即,贺吟微微垂首,轻声认下:
“嗯。看不见。”
沈樾之盯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寸寸地碎裂开来。
第56章 要带入坟中的秘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让沈樾之几乎无法言语,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的呼吸都变得时断时续。
咫尺之遥,他终于看清了这张脸。
贺吟立在那儿,一身霜色衣裳,好像谁在画里勾了两笔,线条还没来得及收尾,就被风一吹,吹到了这烟尘人世里。
白绫遮着眼睛,不遮的部分却更叫人看得清楚些。那眉是冷淡的,不浓不淡地蹙着,像窗上皱起的一道轻纱。
鼻梁高,嘴唇薄,颜色淡得近乎没有,微张时却显出一种艳色,好似这人只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已是将世间的风花雪月都说尽了。
但,这人显然是病着的——脸色冷白到泛青,额上一层薄薄冷汗,使头发贴成了几缕,湿漉漉黏在皮肤上。那绫带垂下来两寸,贴在颊边,和那几缕头发搅在一块儿,说不出的委顿,却也说不出的清俊。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尊早就被人遗忘的玉像,连呼出的气都是凉丝丝的。
风吹不动他,火也照不热他。
沈樾之看着,只觉得胸口像被人塞了一团湿棉,沉沉地堵着,喘不过气来。
狂风卷起袍角,贺吟方才如梦初醒,伸出一只手在脸上遮了遮,苦笑着道:“本来……不该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的。”
他早就想好了,这个秘密他是要带到坟中去的,尤其是不愿让沈樾之知道……却没想到,在这样阴差阳错之下,竟这般难看地露了个干净。
沈樾之没问他眼睛怎么回事,也没问他怎么赶到此处,只是抬手轻轻抚上了那条白绫,哽咽道:“……疼不疼?”
贺吟一愣,唇角化开一个很淡的笑,摇了摇头。
他微微俯身,在沈樾之耳边道:“不过,我现在与废人无异,神力撑不了太久,接下来的事要靠你我合力才行……”
沈樾之一怔,却被人按住了肩膀,耳畔拂过一声轻笑,有人问他:“樾之,你愿意做我的眼睛吗?”
电光火石间,他就明白了贺吟的意思,于是用力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承诺一般地郑重回道:
“我愿意。”
风雪夹杂着咒怪的尖啸,可这一刻,沈樾之只觉如鸟归巢般心安。
正如贺吟所说,咒怪很快就挣破了禁制,五条残肢猛然舒展,踩碎一地断瓦,怒号着向他们扑来。
贺吟袍袖被吹得鼓胀,洁白绫带在他身后飘舞,宛如两道细长的风幡。他目前一片黑沉,却沉静如松,开口问道:“它在哪?”
沈樾之抬眸望去,看准咒怪的方位,大喝一声:“左前方五丈,高位!”
贺吟抬手,玉箫横起,在离乱的气流中,他仿佛感知到了风的缝隙,灵巧躲过攻击,正对上那道腾腾杀意。
下一瞬,箫声起。
这一回的曲调,不再清雅平和,而是转为战意四起的高扬旋律,如金戈铁马冲破云霄,直震得咒怪动作一滞,抱着头咿咿呀呀地怪叫起来。
箫声中断,咒怪转动着庞大的身躯,三只眼同时爆射出疯狂的红光,昭示着他已彻底被这蝼蚁的挑衅激怒,巨臂对身前的沈樾之攻击,带着恐怖的力道,猛然朝着贺吟立足之地砸下。
“右侧三丈,躲开!”沈樾之立时喊道。
贺吟听令,横移半步,极速闪身。
烟尘散去,咒怪遍寻不得,就在此时,短促的箫声却从它背后响了起来。
咒怪茫然地转过身去,见到贺吟站在半空,用右手转了转那支碧绿长箫,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地朝它勾了勾手:“再来。”
箫声再起,咒怪恼羞成怒地扑去,贺吟却在沈樾之的指挥下轻巧避开,穿梭于长臂挥动重影之间,像是一片上下翻飞的淡白花瓣。
任咒怪五条长臂如何去捉,连这瞎了眼的人衣角都沾不到。
沈樾之掷剑于地,祭出一张赤红的大弓,半跪在地,弓背横压膝上,得以用单手拉动重弦。他左肩因伤几近失力,口中却一声不吭,凤火沿着他的指尖流上弓弦,跳动着附在了箭矢之上。
咒怪似有所感,扭头望向沈樾之的方向,这时,贺吟再次吹响玉箫,唤回了它的注意。
箫音再变,铮然如断水鸣金,直直将咒怪逼入一角——就是现在!
“西南方向,靠下,心口一寸!” 沈樾之的嘶吼带着血沫从喉中迸发,几乎散架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最强悍的力量,如同蛰伏已久的凶兽,开始狩猎。
箭在弦上,被以极限的姿态拉开,弓弦甚至发出不堪重负的颤吟。当他松弦那一刻,整个人几乎被反震之力带得倒退半步。
箭矢划破空气,爆出铮铮响动,携着滚滚凤火,化作一道流光,带着焚尽世间一切污秽的决绝,直直射了出去。
“贺吟,落下来!”
伴着乐声,沈樾之又搭弓连发三箭,支支直冲咒怪。他原本就最擅射术,此刻心里憋着一股劲,准头是出奇得好,每一箭都射中了咒怪的长臂,甚至还有一支穿过腐肉,射入了胸膛!
箭矢穿过了它的手臂,被凤火接触的部位,如同被点燃的油脂,烈焰疯狂蔓延起来,腐肉瞬间变得焦黑,翻卷。
眨眼功夫,几条巨臂竟是炸了开来,化作了漫天飞溅的碎骨污雨。
而后咒怪发出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凤火顺着它胸膛中每一道缝隙灼烧,那些缝合而来的怨魂挣扎着从它体内倾倒而出,被这天地间最炽热的火烧成了一把灰。
咒怪轰然倒地,只见其僵挺在地上,三只巨目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晃晃地熄灭了。它的身体开始从内部寸寸瓦解、崩塌,污秽血雾升腾而起,染红了大半的天空。
厉昭惊骇地睁大眼,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就是你的底牌了吗?”沈樾之胸中翻涌着血气,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的轻松,“那你也……不过如此。”
这时,厉昭向前猛地掷出一个东西,沈樾之下意识抬手去挡。趁着这个空档,一团黑雾盖住了厉昭的身形,她竟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沈樾之心神巨震,正欲拔腿去追,却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半跪在地。他感到喉间一甜,紧接着呕出一口血。
强行调动如此大量的凤火,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灵力,他小腹丹田处窜上一股尖锐的痛楚,让他觉得全身都十分沉重。
沈樾之下意识抬头去找贺吟,见到那人唇边竟也挂着一丝淡金的血线,不由心下一紧,问道:“贺吟,你受伤了吗?”说着,就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要去找贺吟。
等沈樾之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贺吟已经循着声响向他走来了,步伐稳健,神色淡然,若不是方向走得斜了些,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有眼疾的人。
不过……
先前形势紧急,沈樾之没注意到,这下才看见,贺吟的左边袍袖几乎都被淡金色的神血浸透了,但,轻袍却毫无破损。
他连忙迎了上去,轻声问:“你刚刚受伤了吗?”
贺吟浑然不知,只勾起毫无血色的唇瓣,“没有。”
沈樾之心中忽地冒出一个令人吃惊的念头,他的目光在贺吟身上游移,最后定在了一处,趁其不备伸手重重按了上去,果不其然听到贺吟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也吃痛地皱了起来。
这一刻,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贺吟。”
沈樾之胸膛好像破了个大洞,烈风从中呼啸穿过,“为什么你伤的地方,和我一模一样?”
贺吟闭口不答。
沈樾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深吸一口气,道:“好,你不说,那就让我来猜猜……你在我身上,下过同生共死的术法,对吗?”
事已至此,贺吟也知道瞒不住了,只得点头道:“是。不过这术法是单向的,你不要担心,我身上的伤并不会影响到你,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谁要你这样做了!”沈樾之气恼到了极点,一把捉住贺吟的领子,眼底湿红着问:“什么时候下的?”
“在你即将离开九重天的时候。”
沈樾之想起来了,在他将要去往魔界时,贺吟赶来送他最后一程,曾用神血画出一个术法送入他的眉心。
他问过贺吟这是做什么,贺吟只骗他说是送他一点逢凶化吉的运气。
“我知你要强,也明白你想和我划清界限,所以在青羽会上,你重伤濒死也不肯使用传音法器。若不是当夜我遍寻不得,提前去竞猎场找你,恐怕在我赶到之前,你就已经……”
说到这里,贺吟的喉咙似乎被人扼住了,面色惨白。
无论如何,他都说不出那个“死”字。
“所以,我想,这样才是能最快感知到你的危险、切身感受到你所受痛苦的办法。”贺吟一顿,字字如杜鹃啼血,“樾之,原谅我……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如今回想起来,在魔界他被游长赢刺伤时,扮做隐鹤的贺吟赶来救他时,好像也是受了伤的……那时,他为什么就没有再深究下去呢?
贺吟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沈樾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冷淡。
贺吟在一片寂静的漆黑中,试图伸手去触摸沈樾之,但沈樾之轻巧地转身一避就让贺吟扑了个空,以这种方式展现出一种决绝的态度——如果再不说实话,他就要离开了。
在一片阴沉的沉寂中,贺吟最终败下阵来。
“樾之,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沈樾之捏了一下贺吟的手心,示意他继续说。
“三百年前因仙魔大战,我曾因封息九术之故五感尽失,后来虽逐渐恢复,却仍有缺憾,味觉与听觉都受了损。我去了蓬莱仙洲静养,就在那里遇见了你。”
“离开蓬莱后,我回了九重天,被尊为神君。我本以为这只是个虚名,却没料到,这‘神君’二字,肩负的是三界万事,众生沉浮。我要游走三界,裁断是非、还愿清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晃数年而过,我的眼疾……复发了。”
沈樾之心头一震,呼吸都跟着顿住了。
“起初不过是寒冬时短暂地失明两三日,但病势恶化得极快,到了后来,只要一入冬,我便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微光,都会使我的双眼便如针扎刀割,疼得似要流血……无论躲进多深的屋子,我都觉得太亮了。”
“我开始变得畏寒,神力也在冬日里衰弱得几近枯竭。我去找师父问诊,师父说,这是封息九术留下的暗伤,在我体内无法根除,只能避寒藏光,等春日再现。”
“所以……”沈樾之一眨眼,两粒晶莹的泪水从长睫之间抖落,“你才选择了去寂落海?”
贺吟扶了扶额角,自嘲一哂:“是。那里海水深寒,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只有在那里,我的双眼才不会感到刺痛。况且,寂落海向来是埋骨之地,平日里幽深又寂静,寻常人都不愿到访,我若想躲,那是个最佳的选择。”
他在寂落海里,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那地方静得像是不存在于三界之中,仿佛连时间都忘了在这儿流转。四处皆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水波不兴,声息全无,像一方被丢弃在天地夹缝里的棺材。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连他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日子久了,思绪都钝了,连神也会忘记自己是神。
寂落海的深处,连时间都好像是冰冷的,静止的。他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只盼着能快些到第二年的春日,天气回暖,他就可以去看一看,那只最心爱的小鸟了。
无数个夜,他都是靠着这点念想熬过来的。
“……樾之?”贺吟见他不回话,有些忐忑地用右手向前摸去,“你别怪我,下了雪,我的眼疾就会复发,届时我便与废人无异,护不住你,所以必须得将你带回九重天去。”
还是没听到沈樾之的动静,贺吟向前迈了半步,一摸,触到了一片濡湿。
“樾之,你怎么哭了?”贺吟笨拙地在他脸上抹了两下,“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沈樾之抿了抿唇,终于张开了唇,他的声音湿黏在一起,瓮声瓮气的:“所以,你去寂落海,不是为了看宿光的,对吗?”
“什么宿光……”
贺吟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显然也是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误会。
“樾之,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贺吟抱住了沈樾之的头,与他额心相抵,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在寂落海中,若不是你偶尔入我的梦来,我早就疯了。”
沈樾之盯着白绫,忽然就有种无以言状的委屈涌上心间。
原来贺吟不曾喜欢过宿光……那么他这两世所有的伤心、困顿与嫉恨,流过的眼泪,以及那颗被他亲手剖出来的内丹,到底是为了谁呢?
他与贺吟离心,蹉跎两世,倒真应了那句“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身在深山迷障之中,他看不破始末,也没有力气再去探寻贺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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