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沈樾之觉得头愈发疼了。
菊瑛福了福身,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声音仍然柔婉,只是语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意思:“贵客,昨儿个爷发现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怀疑是家中遭贼了,搜寻一夜仍未找到贼人……”
沈樾之挑眉,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她:“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是贼吗?”
“不敢。只是这贼人若是藏匿在贵客的房中,惊扰二位便不好了。”菊瑛这样说着,身子侧了半步,家丁收到示意竟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以防万一,还是让他们进去瞧一瞧吧,莫要冲撞了二位才是。”
也算是寄人篱下,沈樾之没再出声,只抱着胳膊靠在一侧,冷眼瞧着他们将屋子里翻了个底朝天。
“找完了没?”沈樾之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
菊瑛但笑不语,只吩咐了两个侍女进来将翻乱的东西整理好,而后便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离开,赶着到下一间屋子搜查去。
闹了这么一遭,沈樾之也没了睡意,梳洗一番后便出门了。
大周皇宫。
一只浑身火红的小山雀飞入重重宫阙,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它努力扑腾着翅膀,来来回回找了几遍,终于落在了一棵海棠上。
这几日,上京的暑意已渐渐褪去,凉风拂来,带来一丝秋的清冽。枝头的绿意淡去,染上深深浅浅的黄,偶有几片叶子悠悠坠落,与风在空中打转嬉闹。
午后,日光温柔,一身锦绣华服的太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她唇畔含着浅浅的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身前的人身上——那青年半束乌发,气质清隽,正挽着袖子,低首小心斟茶。
茶汤自壶中流出,他执起玉杯奉上,袅袅热气将他的眉眼润得更加灵秀。
太后举盏轻啜,弯起眼睛,眼尾的几道褶皱便更明显了些。放下茶盏后,她轻声喟叹道:“还是你这手艺最合哀家心意。”
“能得太后一声夸赞,也算不负这几年的修习。”厉昭面色淡淡,话锋一转,似不经意提起,“近来天气转凉,皇躬可还安康?”
太后怜惜道:“皇帝正值壮年,又有真龙之气护体,何须国师忧心?倒是你,日夜操劳,这一把身子骨都累瘦了。”
“微臣一身,事小……这天下万民,才是重中之重。”
太后面上笑意渐渐敛去,“你这话,怕不是又在说那‘安魂钟’?”
厉昭神色恭谨,眼底却闪过一丝厉色。只见他行了一礼,不急不缓地回道:“太后面前,臣不敢隐瞒。疫灾未平,朝中上下皆人心惶惶,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甚广……上京已流言四起,若再拖延,恐生大乱。”
“可皇帝已令此事缓办。”太后愁容满面,涂满蔻丹的指甲敲打着桌沿,“你也听说了吧?这城中病症不似寻常瘟疫,哀家再插手,皇帝那边怕是又要闹了。”
厉昭闻言沉吟片刻,退让般道:“太后所言甚是,臣也不愿见太后为难。”
太后神色稍宽,正想叫他过来时,忽听“嗵”的一声重响,她也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厉昭竟是双膝跪地,神色坚决,“今日臣乘车入宫时,见到了宫门外聚了好些百姓,他们抛撒纸钱,哭天抢地不能自已——他们以为皇恩不再,神明已弃。”
太后心中震颤不已,还不待说些什么,又见厉昭双手抵额,身子一矮,叩了个极响的头。再抬首时,他额上渗出片片血丝,更衬神色凄楚。
“太后是贤德之母,陛下乃贤明之君,定然不愿看到这般景象。这场瘟疫越拖越是后果难料,且不说那揭榜的两人是否可信,就算真如他们所说,那么又有谁能有如此能耐,祸乱人间至此?”
“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无论源头为何,都应以灵钟请神眷降世,借神力度化此劫。”厉昭一字一顿地说:“若此举无功,臣甘受千刀万剐,以死向天下谢罪。”
他意思已很明显——若成,这法子就是天家之功;若败,此举全是他一人之过也。
太后沉默,手指轻摩茶盏,似在权衡。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问道:“国师何必如此执着?”
“山河社稷,忧在吾怀。”
太后垂眸盯着他许久,忽地轻哂出声。她弯下身子,满头珠翠撞出脆响,在厉昭耳边吐气如兰:“有时候……我常想,若你是我儿子,就好了。”
厉昭呼吸一滞,颊边隐隐显出紧咬的痕迹。但很快他就恢复如常,淡声回道:“太后又拿臣打趣了。”
“国师一片忠心,哀家怎会不知?此事,哀家再与皇上议一议。”太后亲手将厉昭扶了起来,又递了块帕子过去,“擦擦吧,血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厉昭并未在太后宫中待太久,太后瞧见他捂着额头的模样,命人叫了步舆过来,特许他坐着出宫。
红山雀用小爪挠了挠颈间的羽毛,跟着一起飞出去了。
厉昭刚出门,脸上的神色便冷淡了下来,他轻轻抬了下手,内侍便立刻拎着一件大氅过来,抖开披在他肩上。
步舆早已等在宫殿门口,厉昭一步踏上,斜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此时恰逢阁会结束,宫道之上,远远便瞧见一群身着官服之人。隔着好长一段距离,早有人互相低声示警:“国师来了!”
人群立刻如潮分开,纷纷行揖垂首,屏气凝神。
在这样的静默里,左相快步迎来,他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此刻竟快步追在步舆旁,堆笑言道:“国师近日操劳,实在辛苦。府中近来有人献上千年人参,不若我差人送至国师府上,为国师解解乏……”
厉昭“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有心了。”
步舆渐渐远去,红山雀特意在这群人头上停了片刻,听到他们压低声音议论:“啧啧,太后事事倚重,陛下敬他三分,左相一派又都俯首帖耳……如今这朝堂,怕就快要成国师的一言堂了!”
…………
跟了厉昭一整天,小山雀终于飞不动了,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栽倒在床上,在柔软蓬松的被褥里打了个滚。
“啾。”好累。
歇了一会,小山雀犹嫌不够,又往里滚了滚,滚了滚……直到碰到一个坚硬,又微微带点弹性的东西。
奇怪,好像不是墙的触感啊,他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一看,对上一双黛蓝的眸子。
小山雀看回面前那堵“墙”,才发现,这居然是某人的胸膛,而且还是衣衫半敞,带着一个新鲜大牙印的那种。
沈樾之:……
不对,一定是他还没睡醒……小山雀翘着两只爪子,翅膀摊平,准备装死,却听到身旁一道男声幽幽响起:“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整天。”
好吧,神君都发话了,他就算是死透了也得活过来。
一阵白光闪过,沈樾之化出了人形,他干笑两声,很不走心地说:“哈哈,是吗,那还挺有毅力的哈。”
“为什么不告而别?”贺吟目光灼灼,眼前人这敷衍的态度,无疑是将他一颗心架在火上烤。
“自然是在做正事啊——你知道吗,我今日跟了厉昭一天,我发现他还要继续那个以人魂生祭的邪门法子。而且,厉昭确实与太后关系匪浅,他通过太后给皇帝施压呢。”
“不止这些吧?”
明明昨夜,是那般浓情蜜意……尽管他只有零散的记忆,却也记得,那场鱼,水之欢并非只有他一人情动。那么,为何一觉醒来,就全都不作数了?
沈樾之继续装傻,看也不看贺吟,“嗯,还有国师府好像丢了个重要的物件,一大早,菊瑛就带人一直里里外外地搜……”
“够了。”贺吟声音发涩,无声地露出一个苦笑,“樾之,你知道我不是想听这些。”
沈樾之沉默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贺吟找上了门,一时间心里也乱得很。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一点儿都不想面对这位纠缠了两世的前道侣。
若是真有机会,他想问一问天道,为何要这么捉弄他,给他一次新生,却偏偏将旧人也一起送来?
他想问一问自己,死过一次,为何还是不知悔改……难道真的要重蹈覆辙,一撞南墙不回头?
他更想问一问贺吟,到底是什么让你回心转意了?若宿光能活过来,你到底要选谁?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多——上一世可以为了宿光要他金丹,这一世却好似痴心一片只为他。
只是还没等他问出口,就被捉住了手腕——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吟的指尖冰冷滑腻,好似一条蛇缠了上来,“樾之,昨夜的事,你不打算负责吗?”
沈樾之顿时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他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怎么越来越难缠了,这么看,还是以前那个三天蹦不出十个字的贺吟好。
“什么负责不负责的。”沈樾之挑眉,伸出一根指头在贺吟胸膛上点了点,“昨日的事,不过风流一场,你情我愿而已……难不成神君还要与我做道侣?”
“有何不可?”
“神君……这种事不好拿来说笑吧?”
贺吟没答,只沉沉地盯着他,薄唇抿得略微发白。四目相对,沈樾之一看到那眼神,就知道贺吟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别闹了。”
昔年他曾费尽心思讨好,他的道侣姿态甚高,看罢独角戏后,吐出冷淡至此的三个字……如今沈樾之悉数奉还。
他不去看贺吟雪白的面色,只自嘲般道:“就算是人间嫁娶也讲究门当户对,更何况神君与我,云泥之别。你我就算成了道侣,也只能是不得善终,何必勉强呢?”
又不是没有试过。
“不得善终……不得善终?”贺吟趔趄一步,宛如被一剑穿胸,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素衣人捂着眼睛,几乎是惨笑出声:“樾之,你不喜欢,尽管打我、骂我就是了,却不能、不能这样说……”
四个字,已书尽他们前世的结局。重活一世,贺吟拼尽全力,只为改写命数,却被沈樾之下了这样一纸悲凉判词,字字句句,直捅进心口最软的地方。
怕就怕,一语成谶。
“不会的,樾之,你会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的。”贺吟的声音低哑得近乎碎裂,像是一抔沙,零零散散散在风里,“若真要有一个人不得善终……那也只会是我。”
沈樾之怔怔地看着贺吟,看着那浸满痛苦的眉眼,心中不由一缩——是他说错话了,确实不该说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话。
贺吟沉默片刻,缓缓拢好衣衫,夜色将他笼成一道孤影,仿佛山岳般静寂,压得人透不过气。
“樾之,总归是我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先同你道声不是。”
贺吟一顿,声音更哑了些,“我想说的是,昨夜虽是酒意作乱,但非是一时兴起,我也不会将其当做一场无足轻重的风流韵事……如果你实在不想负责,我不会强迫。”
“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贺吟垂眸,淡淡说道:“但我不会忘记……这场美梦。”
他转身时,衣袖轻轻一拂,带出微微冷意。随着门扉重新掩上,夜色渐渐沉寂下来,衬得映在窗纸上的瘦影愈发修长。
沈樾之瞧见了,那道影子在廊下停了许久,才模糊地抖动起来,直至消融于灯火之外的黑暗。
月牙淡成了一片白鳞,沈樾之却迟迟等不来睡意。
他在床榻间翻来覆去,又忍不住从枕下摸出那块红莲玉匙,在月光下看了又看……耳边回荡着贺吟那些话,胸中木木地发堵,好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
前世今生,贺吟都鲜少有如此低微的姿态。神祗向来七情淡漠,可有一瞬,沈樾之分明窥见了他无处可藏的痛苦。
他很想知道,神也会因为求而不得所痛吗?
…………
翌日清晨。
晨雾缥缈,沈樾之一推门,就见贺吟负手立于回廊之下,乌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远远看去,似要融进这片雾气之中。
贺吟神色很是平静,侧目淡淡地望了过来,一夜过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的神祗——与挂着两个黑眼圈的沈樾之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起得倒早。”沈樾之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今日要早些出门。”贺吟收回目光,“我要去找那日救过小童的哥哥问些事情……你要去吗?”
沈樾之想起昨日厉昭所言,人间的疫灾情形不容乐观,与其坐着干等裴渊找到解咒的办法,不如先行寻找暂缓压制的法子。
当然,若能顺藤摸瓜找到再下咒之人,事情还能解决得更快些。
他一口应下,随便用了些早点,便出门去了。循着记忆中的路,两人来到了小童的家。
敲了敲门,小童从门缝里瞧见他们,立刻就将门打开了,按捺不住激动地叫道:“大哥哥们,你们怎么来了!”
沈樾之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包桂花糖塞进他手里,笑眯眯问:“阿澈,你兄长呢?”
“哥哥不在家里。”
阿澈挠了挠后脑勺,“你们留下的那袋银子,哥哥看见了就想着要还回去的,但是你们一出门就没了身影,实在是找不到人……后来,哥哥就拿着这笔钱,把医馆重新开起来了,免费为疫病之人治病。”
沈樾之心中万般感慨,声音也放轻了:“那他是在医馆吗?”
“是,要等夜里哥哥才能回来。”
“你能带我们去医馆吗?我们有些要紧事找他。”
小童连连点头,二话不说带他们出发了。好在医馆离此处并不远,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几人就走到了。
医馆牌匾已被岁月洗得斑驳,依稀辨认得出是“回春堂”三个字。门侧倒满了着黑褐色的药渣,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腥气。
奇怪的是,此处大门紧闭,落了一层又一层锁,门上还结着几道蛛网,看上去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小童上前扣了扣门环,沈樾之注意到他敲击的节奏,三长一短。过了一会儿,门内才发出些响动,仅仅开了个小缝,小童喊道:“哥哥,是我,阿澈。”
门扉终于从中打开,男子匆匆一瞥,立刻瞪大眼睛,快跑几步过去把他们往外撵:“你们出去,快出去——在这里染上病就不好了!”
沈樾之跟小童说道:“你先回去,我们跟你哥哥说些事。”小孩身弱,确实更容易被魔气侵体。
待小童走得没影了,男子还想让他们也离开,沈樾之将人带出来,振声道:“冷静些,你当我们是谁?当日既然能治好你,就说明我们并不怕这疫病。”
修仙之人大多都有灵气护体,寻常咒术自然是奈何不了他们。
男子终于镇定心神,这才看清了来者面庞,认出了他们是谁,“恩人,是你们啊!”
这些日子以来,他实在是忙得人都有些木了。
疫灾当前,人人自危,身为医者,他自己都说不好是否会再染病,更不好再招人帮忙,只得事事亲力亲为,一连多日下来,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住。
“那……你们先进来,别让人瞧见了。”男子压低声音,“这些日子,那些道士抓人抓得愈发勤了。”
沈樾之问:“你为何又重开了这医馆?”
两人前脚刚踏进来,他后脚就将门关严了,一边落锁一边答:“恩人,这清净观可谓是有去无回啊!那里头人数众多,互相传染,却根本没人照料,每日也就只发一回汤药,进去了就是在等死。我……唉,我实在于心不忍,就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一进屋中,草药的苦味更是浓郁,夹杂着血腥和腐烂的味道,令人胸口发闷。
这间医馆并不宽敞,却挤满了病人,或躺或坐,个个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皮肤上遍布扭曲的黑纹。馆中呻吟声此起彼伏,有人嘶哑喊着“好痛”“救命”,有人已虚弱到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而在人群中,唯有这个身形单薄的男子在来回奔走。沈樾之方才注意到,在男子蒙面的麻纱之上,露出的那双眼里,已是布满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合眼。
他的动作麻利,时而俯身探脉喂药,时而擦拭血污汗渍,甚至还要翻看药炉上咕嘟作响的汤药,忙忙碌碌,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忙了好半天,男子总算是想起来这两人,净了净手,又仔细擦干了汗,走过来道:“二位恩人,多亏了你们当日留下的钱财,医馆才得以重开。二位不管是为何而来,如有需要,请尽管开口,我必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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