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那碗枯元散,到底还是他端给的贺吟。
如果不是他,贺吟大抵也不会如此毫无防备。
贺吟他紧抿着唇,下颌绷紧如刀刃,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三百年,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被命运捉弄着,进退无途。
弥夜哭得身子塌了下去,脊背被人打折了一般。
“你将父亲一剑穿心,当时他就不行了,但硬撑着一口气等到了我来。在临死前,父亲把一身魔功强行灌给了我……”
说到这,弥夜眼神空洞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日的景象,“他抓着我的手,说,魔界就交给我了,要我谈判,要我重建,要我振兴魔界。”
他惨笑一声,“振兴?谈何容易?哥哥们死了,父亲死了,长老们死的死、伤的伤……魔界都被打成一片废墟了。而我,一个在所有人眼里只会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三太子,谁会服我?谁听我的?”
“所以,你就养了暗獒?”
弥夜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事了,但当他试图回忆的时候,他发现,他从未遗忘过。
魔宫大殿,一片狼藉,失败为此处蒙上一层近似死亡的阴影。
几位长老用频频向他投冷漠又怀疑的目光,魔将们争吵不休推推搡搡。
宫墙外,不断传来灾民的哭嚎和叛乱者的喊杀声,一切都昭示着魔界黯淡的结局。
弥夜坐在那宽大冰冷的宝座上,显得那么渺小无助,他眼中是深深的茫然和恐惧。他试图让人群静一静,声音却被淹没在嘈杂中……
“我只能让‘魔尊’活着!” 弥夜眼中尽是扭曲的痛苦,“用他的脸,用他的声音,用他的身份,顶替他而活!我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在这冰冷又寂寥的魔宫中,他活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守夜人。
“可我还是做不好……”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疲惫和绝望,“魔界太乱了,内忧外患,运势衰落。天道不予魔界生路,我又如何能扭转大局?直到后来,有个人告诉我,他有办法能改变这一切。”
沈樾之与贺吟对视一眼,明白所谓的办法,就是暗獒。
“他告诉我,有一种上古瑞兽,能聚拢气运,逆天改命。只要有了它,魔界就能快速恢复重生……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它需要不断地吃人,才能带来祥瑞。”
弥夜露出厌恶的神情,边回忆边道:“一开始,那人告诉我要一百个童男童女才可以满足暗獒,但我不想这样做。后来,我想,功力高深的青年男子精气更足,或许只需要几个,就能代替这些孩子。”
巨大的演武场中,一场盛大的选拔正在进行,魔族青年才俊们意气风发,向高坐王座的魔尊展示着自己的才能。他们眼中满是崇拜、渴望与毫不掩饰的野心。
而后,几个在选拔中表现最优异青年被魔尊挑中。
他们满怀希望地入了魔宫,却被人引入兽苑中的深坑。
坑中,饿了多时的暗獒嘶吼着围了过来。青年们脸上的喜悦瞬间化为惊恐,但已来不及逃脱……
“可你这般做,与当年炼制血傀儡的魔尊何异?”
贺吟语气如利刀,直直剜入最深的龌龊之中,“你为了魔界的气运,不惜残害同族性命——害一个青年和百个童男童女,实际上没什么区别。你可曾想过他们也是魔族,他们也有人在等着回家?”
弥夜颓然坐倒,苦涩而笑:“我若不这样做,魔界早就完了。”
“可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条命,葬送在你的不得已之中?”
说到底,都是一己之私。
贺吟叹了一口气,转而问:“既然你做了魔尊,那三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弥夜的眼神游离起来……
寂静的魔宫深处,弥夜卸下易容,疲惫地坐在镜前。铜镜映出他苍白、憔悴、被责任和伪装压得喘不过气的脸。
到底是怎么活成这样子的……真是可笑。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一点,而后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变化……不消片刻,镜中,一个“三太子”站在了他身后。
与不同的是,这人眼神清澈明亮,笑容肆意张扬,一身华贵锦袍,活脱脱一个翩翩风流公子哥。
镜中的“三太子”对着弥夜眨了眨眼,笑得灿烂。
弥夜看着镜中的倒影,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渴望。他低声呢喃:“去吧,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弥夜涩然道:“我想让一个三太子代替我,去享受我再也无法拥有的自由和快乐。因此我只给了分身离宫之前的记忆,后面的那些痛苦,我不想让他承受。这些年里,他偶尔也会在外替我做做事,比如在千瞳阁中收集情报。”
并且这样做,就没人会怀疑,那未战死的三太子去哪里了。
好一个环环相扣的连环计。
想来如今的弥夜,也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阿夜了——毕竟这几百年的风霜,是他一步步亲自走过的。
“神君,你今日打算取我性命吗?”
贺吟淡声回道:“你不该吗?”
这态度已然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弥夜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挡在身前的游长赢,留恋地摸了摸这条他的脸,而后附身过去,在他耳畔笑道:“长赢……赌约结束,你自由了。”
他手中乍然凝起法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游长赢传走了。
在这世上,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游长赢在何处了。
他已没有前路了,就不捆着这只小斗鱼了。
弥夜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脚带着万钧之力,将魔宫中央的地踩踏下去——沉郁滔天的魔气自地脉深处汹涌而出,似千军万马嘶吼奔袭,直冲云霄。
未及片刻,天地色变,风啸如泣,魔气宛如黑潮倒灌,汇作滚滚洪流,尽数涌入弥夜体内。
他对着贺吟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你不住,但我……还不能死在这里。”
第38章 放不下
弥夜立于魔气涌动的中心,周身翻涌着近乎失控的力量,卷曲魔纹自下颌蔓延,占了半张玉面。他瞳孔颜色愈深,痛楚、懊悔、彷徨、挣扎纷纷闪过,最后,唯剩孤注一掷的疯狂。
“贺吟……你觉得我罪该万死。”
他音色低哑,如泣如诉,“可你高居九天,万人敬仰,天道为你铺路,三界奉你为神,你生下来就拥有这世上最光明的坦途!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众望所归;你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一呼百应……”
弥夜猛地指向自己,指尖颤抖,面容扭曲地叫道:“可我呢?!你看看我——”
贺吟神色不变,只眉心泛出浅浅褶皱。
“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我提心吊胆地做着魔尊,身旁虎狼环伺,连一个安稳的觉都没睡过……贺吟,我也想清清白白活着,可我有的选吗?”
“冥顽不灵。” 贺吟眸光泠泠,怒意攒到了极点。
话音刚落,就见地脉深处涌出的魔气更加狂暴,如数条森然巨蟒狂舞。弥夜猛然一喝,在空中悬空一抓,手中便多了一条魔气凝结而成的长鞭,挥舞着贺吟飞身袭去。
贺吟持剑迎上,身影化作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寒光,所过之处,魔气便如同遇到烈阳的积雪,在碰撞的刹那发出滋滋哀鸣,随后融成滚滚黑烟。
剑上明光更甚,如银河倒泄,弥夜手中长鞭在与神光碰撞的瞬间,寸寸崩解。
“当年你或有难处。”携着千钧之力的长剑当头斩落,“但你今日明知是错,仍不知悔改,愈陷愈深。”
弥夜尽力召回所有魔气,硬着头皮接住这一剑。他身上本就旧伤未愈,重击之下,护体的结界都隐隐有了崩裂的征兆。
轰然巨响中,弥夜身形被猛地震开,一连撞断数根立柱。喉头一甜,还来不及咽下,带着破碎内脏的浓血就不受控地喷出。
遮天蔽日的魔气洪流如同被巨刃从中截断,露出一片被涤清的天地……一切都结束了。
光华散尽,贺吟垂眼,衣袂无风自动,周身萦绕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神光。他一步步走向瘫倒在血泊中的弥夜,剑尖划在青砖之上,带出刺耳的刮擦声。
弥夜撑起半身,艰难地抬头看向来人。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血沫堵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吟越来越近,道道步声震得他心脏狂跳。
步声止了。
“我不会杀你。”
“……因为对你来说,死是一种解脱。”
在弥夜满是惊骇的眼神中,一道如白练的清光自贺吟指尖射出,沉入了他的眉心。
弥夜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不似人声,随即在地上翻滚抽搐,似野兽垂死。神力如丝线游走于他全身经络之中,所过之处如反骨洗髓,痛不堪忍。
神力无情地将来自地底的魔气剥离,连带着弥赤当年灌注于他体内的功力也一并拔除。弥夜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境界,一重一重崩塌、衰落,如指尖流沙,再无可挽回。
昔日抬手可退敌万里的强悍魔力,终成黄粱梦一场。
“你不是想清清白白地活着吗?那就不该占着这不属于你的力量。”贺吟一字一顿,“从今日起,你不必再用魔尊的身份活着了。”
袍袖挥过,他手中的本命剑嗡鸣一声,似有灵识一般飞了出去,直冲天际。
随即,兽苑处传来震天嘶吼,听得沈樾之心中一惊——那是暗獒的吼声,他绝不会认错。
“我已诛杀所有暗獒,此等邪物也不该留于三界。无论魔界曾面临何等困境,你都不该妄动邪念,用这种东西来平衡气运,葬送同族性命……弥夜,你可认罪?”
弥夜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我不杀你,亦是因为魔界此刻还不能乱。你可以继续掌管魔界,然,是以罪人弥夜的身份。你必须向三界坦诚所有的罪孽:冒充魔尊,豢养邪物,残害同族…除此之外,你须以自身为灵媒,在兽苑设法超度亡魂,为枉死之人赎罪。”
“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我的神力已留存在你体内,无论何时,只要我想,就能取你的性命。”
贺吟伸手召回本命剑,“此外,我会遣可信的监察使入主魔宫,从此之后,你言行所为,皆由他们看管。”
“至于你欠我的、欠宿光的……”
贺吟猛地挥剑,凶猛剑势直冲而下,弥夜怕得闭上了眼,全身紧绷,凄厉地大叫出声。
然而,没有血溅三尺,没有剜心碎胆,甚至连预想中的痛苦也没有——唯有一缕颊边碎发,随着剑影掠过,缓缓飘落在地。
“你欠我的,就以此代还。至于师兄的那份……等他醒了,我会让他自己来讨的。”
弥夜在大战前夕背叛他,端来了枯元散,但那只能说是一切的起因。
枯元散可以散尽他的灵力,使他变成一个废人,称得上是阴毒至极,但却不是致命的毒药。说到底,无论是五感尽失,还是如今落下的残缺,其实都是封息九术带来的反噬,是他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若弥夜所言属实,弥赤欺他是瓶子里只是迷药而非毒药,那他,也不过只是被玩弄的一枚棋子罢了。
贺吟想,再来一次,在那样的时刻,他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俯仰无愧,九死不悔,亦不会要人共担苦果。
萦绕心头数年的疑惑与苦楚终于在此刻云消雾散,贺吟长舒一口气,觉得这是几百年来,他最畅快的一刻。
魔气散尽,万籁俱寂,弥夜跪伏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将脸埋入掌心之中,恸哭出声。
不知是痛,是恨,还是悔。
…………
近日来,魔界沸反盈天。
高处赤色皮灯长明不熄,主街花阁酒台谈笑不止,魔界的一切看起来都无甚变化,只是威严的魔尊却成了众人的下酒好料。
魔宫一战,牵连甚广,惊动了整个魔界。关于那夜的事情,短短几日就传出了十个版本,甚至连《魔尊霸道抢妻,神君旧情难忘》这样的本子都出来了……
随着弥夜将写好的罪己诏布贴满城,这件事也最终有了定论。寥寥数字中,魔界子民终于了解了原委,顿时哗然。
三太子在魔族心中,向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正因如此,谁都没能想到这个总是长不大的孩子,竟早已顶着魔尊的名号掌权百年,而真正的魔尊弥赤,早在仙魔大战时就已陨落。
魔界各方势力原本有些蠢蠢欲动,却在见到贺吟亲派下来的三位督查使后纷纷熄了火。
而贺吟与沈樾之呢?他们并未立刻离开烬都,而是暂居在一处相对清净的殿宇中,为魔界诸事善后。
贺吟要确保督查使的交接,也需要观察魔界的反应,若遇到动乱,他就要及时出手镇压。沈樾之知道贺吟在忙正事,也没有多加烦扰。
只是这些天来,一缕疑云始终缠绕心头,令他总觉心绪不宁。
思索再三后,沈樾之决定去单独见弥夜一面。
弥夜正在主殿中抄写超度的经文,沈樾之刚走进去,就瞧他身旁掌灯那人十分眼熟。他眯眼仔细一瞧,那人细眼高鼻、面容俊秀,不是游长赢,又能是谁?
“你来了。”弥夜似乎并不意外,只对游长赢点点头,示意他为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随着门扉轻掩,殿中只剩下沈樾之和弥夜。沈樾之觉得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想起来是为什么而来。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我有一事不明,特来求解……此事关乎我的生死,还望殿下能以诚相告。”
“那要看你要问什么了。”
“暗獒究竟是谁送来的?”沈樾之单刀直入,“暗獒准确来说,并不能算是魔兽,只能说是有人利用魔气将其再造出世。我只是想不通,到底谁能有如此能耐……”
弥夜手下一顿,半晌才突兀地道:“你是神君的人?”
沈樾之差点一个趔趄,“什、什么?当然不是,你、你胡说什么呢?”
“不是就不是,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弥夜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红衣少年,他又不是瞎子,虽没见过几次,但贺吟待这人的态度他看得清楚,细品之下,只觉新奇。
贺吟居然喜欢这个类型的……亏他之前还一直以为,贺吟对宿光有情呢。
“不是不能告诉你,暗獒其实是一个人类送来的。”弥夜呼出一口气,“不过,能在三界来回自如的,当然不是一般的人……他就是大周朝的国师,名号厉昭。”
厉昭……厉昭。
沈樾之咀嚼着这个名字,试图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他的痕迹,但是他发现,他根本不认识这人。
“那通过噬心镜,试探我的身份,也是他提出来的吗?”
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噬心镜无法探测前世,只能调取他这辈子的回忆。但仔细想来,幻境中的一切都十分古怪,那心魔的话每句都像是提前设定好了,只待他自投罗网。
若他不能觉醒凤火,恐怕是要死在幻境里的。
当时暇顾及,可事后细细想来,却觉得处处存疑……这分明是有人要通过噬心镜,来确认他凤凰的身份。
这样一想,便觉得浑身发凉。
莫非他前世凤凰封印被破,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有人故意试探,刻意点破,最后还要将他的身份宣扬出去,引导众人来蓬莱仙洲围攻取丹,好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弥夜抿唇一笑,“但,噬心镜,是他亲自送到千瞳阁的。”
沈樾之心中一沉,只道果然如此。
即便不能凭此断定厉昭就是背后操纵一切之人,他也有了明晰的方向……这一世,他要主动拨开迷雾,绝不能再任人鱼肉。
沈樾之向他道了谢,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在门口,他遇到了倚在栏杆上擦刀的游长赢,那人见了他,抬头露出个灿灿的笑脸,“樾之,过来坐!”
“不必了。”
沈樾之简直是怒其不争,忍无可忍道:“他那日不是都把你送走了,你又巴巴地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游长赢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哎呀,这不是放不下吗?他说过,这次会好好待我的。”
春末夏初,最是小雨如酥,滴滴答答,浇得湿气绵绵。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游长赢遇到了弥夜。
一把油纸伞收起,伞下的男人瘦削而苍白,但动作利落,虎口带茧,一看就知是位练家子。
莫名的,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就连走错路来到魔界的事都变得甜蜜起来。于是接连几日,他都留在酒楼中等着那个人,连下凡来做什么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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