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师父助我将此毒暂且封存于体内。”
贺吟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字一顿地道:“我只要一日的功夫,就好。”
“胡闹!”虚宁仙君猛地站起,袖袍无风自动,“封息九术是绝命禁法,那是拿你的命数去点燃一个转瞬即逝的虚影!事后就连我也救不了你……”
贺吟的眼眸灰蒙蒙的,深处却燃起孤注一掷的火光。他微微颔首道:“师父,你听到了吗?”
“什么?”
“弟子听到了。”贺吟的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那说不上是一个笑容,只带着无尽的悲悯,“听到了同袍的哀嚎,听到了三界的叹息,也听到了无数被牵连之人的哭声与求救。”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灰败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虚宁仙君紧皱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恳求:
“我的道,我的剑,从来都不是为了苟延残喘。”
“请师父……成全。”
虚宁仙君喉头一哽,撇过头去,不忍再看。这时,宿光一把抓住虚宁仙君的袍袖,哭着摇头道:“不!不要啊,师父!至少要留师弟一条命啊!”
“……他意已决,你我只能成全。”
随着一声叹息,虚宁仙君手下拢出一个法阵,随即光芒大盛,渐渐笼住了床上那具苍白的躯体。贺吟缓缓合眼,如同断剑归鞘,等待着最后,也是最短暂的一次出鞘。】
“不要……”沈樾之试图唤醒贺吟,“不要这样做,这不值当啊。”
他从不知道贺吟有一段这样的过往,贺吟也从来不曾向他诉说这些。
如果封息九术是这样的存在,那么贺吟之后是如何活下来的?
沈樾之心焦如焚,隐隐有一种预感,接下来,他会看到贺吟最不想让人看到的过去……
【封息九术结束过后,眼前的一切都重新明亮了起来。贺吟从床上起身,感受到体内原本滞涩的灵力重新流转,自丹田游走至全身,那种熟悉的感觉似江潮般涌来,从平息变回了澎湃。
虚宁仙君又是深深叹息一声,摆摆手,拂袖而去。
贺吟长身玉立,身披银甲,其上流转的光芒映照着秀容,仍能看出几分苍白。不过,在外人看来,他又变回了那个所向披靡的神君……只是这一次,这份辉煌之下,是被透支殆尽的的寿限。
宿光胡乱抹了一把泪痕,叫住了大步流星离去的那人:“师弟,让我同你一起去吧。”
见贺吟不语,宿光淡淡笑开,恢复了往日那副清丽端庄的模样:“这么久以来,都是你我一同杀敌征战的,最后一次了,就放心地把后方交给我吧。”
逆着光,少年的身影更显清癯,带着一种淡淡的孤决。只见他单手化出本命剑,不置可否地道:“师兄,待归来后,你替我在师父面前尽孝吧。”
…………
神魔大战中最后一场战役,同时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在仙魔两界交接处,名为熄都的一个小城爆发。这里早已不复往日宁静,而是到处都散着浓烈的血腥气。
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无数兵将加入这场战争,遍野尽是尸体,甚至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方的,血流成了一片溪海,将熄都的土地割成无数块,宛如熄都流出的血泪。
为了这场一决生死的战役,魔尊加炼了许多血傀儡,使得人间也变为尸山血海。三界至此,到处都是一片生灵涂炭的景象,不再有哪一片是未被侵扰的净土。
贺吟携着清寒剑气重回战场时,便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熄都结束这场浩劫。
少年神君的到来,宛如在污秽的血海中降下一片细雪,净化了此间所有的邪祟。他穿行于魔军之中,心道他这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必须要速战速决,故而直奔魔气最浓郁之处,那里也是魔尊召唤血傀儡的地方。
只见魔尊身着黑袍,立于一座由骸骨堆积而成的高台之上,周身魔气翻滚如墨海。见到贺吟,他并无任何惊惧之意,只憾声呼道:“看来那不成器的东西到底是没能下手……否则你如何还能站在这里?”
“阴险卑鄙的手段,永远都不会是制胜之招。”贺吟提剑至身前,剑锋直指魔尊眉心,“这一回,天道不站在你这边。”
话音刚落,魔尊便提刀攻了上来,利刃相接,发出撼天动地的嗡鸣之声。两人对打起来,招招过命,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迎战。贺吟正与他纠缠着,忽地看魔尊眼睛发直,朝他背后骂道:“弥夜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敢回来送死……”
贺吟也愣住,连忙振刀与魔尊拉开一段距离,下意识地朝身后望去。这时候,他忽感一阵阴风拂面,耳畔传来一阵冷笑:“小子,本尊今日就教教你,手段阴险又如何,能赢就行。”
“小心——!”
“噗嗤”一声,是弯曲的魔刃入肉之声,可是贺吟却一点都没有感到痛楚,于是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去——
魔刃狠狠地穿透了宿光挡在贺吟身前的胸膛……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上月蓝长袍,眼见着宿光的身体似断线风筝般,在贺吟的眼前缓缓飘落而下。
那一刻他脑中空白一片,唯有抬剑将对面的魔尊穿心而过,而后接住了宿光不断下坠的身体。
魔尊重伤,很快被魔界的人救走,可贺吟已经无心再理会,他抱着宿光,只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将宿光的命也搭进去的。
贺吟手臂僵硬,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涩然道:“师兄……”
他下颌处溅上几滴血珠,宿光想要抬手为他拭去,可到了这时候,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不要紧,咳咳……”宿光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旧弯起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还记得师兄的剑意吗?师兄……不悔。”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告诉贺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想跟贺吟说,你要替我活下去,还想跟贺吟说,在太和门的时候,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他从不后悔遇见……可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最后他只来得及说:“师弟,别哭。”
不远处,仙兵们胜利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却仿佛离他无比遥远。
他赢了这场战争。
却付出了无法承受的代价。】
至此,眼前的画面忽然暗了下去,沈樾之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被封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被剥夺了对世间所有事情的感知。这种感受令人感到异常可怖,令他也忍不住跟着慌了起来。
这是哪里,为什么一丝光亮也没有?为什么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甚至连自身是否存在,都不再清楚……
【贺吟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脱,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胜利的喧嚣或伤口的疼痛,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
他试图睁开眼。
没有光。
眼前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天光,没有硝烟,更没有宿光染血的身影……什么都没有,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想动,想坐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仿佛他已经无法再操纵这具躯壳。他试图去倾听外界的声音——欢呼?哭泣?风声?
没有声。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令人恐慌的寂静包裹着他,吞噬了一切声响,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他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触感。
他感觉不到冷暖,感觉不到不到身下是冰冷的岩石还是粘稠的血泥,感觉不到银甲或是衣料与皮肤的摩擦,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触觉,被彻底抹去。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气味。
那些浓郁血味、糊腥焦土、恶臭魔气……所有战场上令人作呕的气息,全部消失无踪,鼻腔里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空荡。他的嗅觉,也不复存在。
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液体,那是脏腑被反噬之力重创的征兆。
可是这本该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最后也在舌尖也化作了一片寡淡的虚无。
没有味道。
原来……是五感尽失。
贺吟静静地躺着,他甚至不知自己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更不知道此间何处。只是在这片死寂中,还残存着几分残念,只在他一人所知的地方漾开。
他赢了。
魔尊死了。
三界……大概得救了。
所有的认知都只剩下冰冷的“知道”,却再也无法“看见”、“听见”、“触摸”、“闻到”、“尝到”。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囚徒,感官的牢笼将他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他似乎,真的成为一个废人了。】
然而,在一片寂静之中,却有一个熟悉声音在安抚着他:“贺吟,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谁?
他不知道。
没有日升月落,没有饥渴寒暖,无法通过任何反馈得知时间的流逝。在一片混沌中,时间变成了一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河。
意识清醒着,却只能在牢笼中徒劳打转……一个声音在不停彷徨地呐喊着:我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吗?
可惜没人能听到,自然不会有答案。
这种绝对的隔绝,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绝望,因为它摧毁的是一个人的意志。
贺吟尝试过靠自救走出这片无望之地,他努力回想着阳光的温热、剑刃的冰凉以及太和山上连绵的花香……然而,这些记忆越是清晰,感官的空白就越是放大,最后演变为一种久久不散的刺痛感。
他是一个被活埋的人,清醒地感受着棺材的沉重和泥土的窒息,却连敲打棺木都做不到。
痛苦变得不再具体,而成为了无边无际的、被彻底放逐的孤寂。
每一次清醒的瞬间,都像是一次新的溺毙。
要不就此放弃吧……
为何要执着于醒来?
贺吟感受到自己的意志开始无声地腐烂……于是,他清醒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醒来吧。”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穿透厚重迷雾的一缕风。
不知道是否只是他的臆想……但是那个声音温柔又坚定,字字叩在他紧闭的心门之上:“不是说好,就算我不要你了,你也会回到我身边吗?”
贺吟忽然就焦急起来。
【不知在这片黑暗中浮沉了多久,一点微弱的暖意,轻轻唤醒了贺吟沉寂许久的意识。
仿佛从万水千山之外而来,一股温流自贺吟的右手经络中渗入,在他体内艰难游走起来。那感觉是如此细微,以至于他怀疑起是否只是幻觉……但这股流动的气息令他感到十分熟悉,莫名心安。
贺吟的意识聚在那一点暖意上,尽力去感受它——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虽然只局限于那方寸之地,但这久违又真实的反馈,此刻之于他,正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简直就是绝处逢生。
他想起来了。
这是……师父的灵力。
狂喜之下,难免生出几分酸楚,他想,到了这时候,还累得师父为他操心,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
贺吟知道,自己在一天天好转。不过,他这残躯就如同被反复修补的破瓷瓶,常常是这边稍有起色,那边就又出了岔子。
五感恢复得并不稳定——触感时而迟钝如裹棉絮,时而又能清楚道能摸出被褥的纹理;左耳虽毫无声音,但右耳的嗡鸣退去时,能勉强捕捉到零星的鸟雀啁啾;而那种带着几分清凉的草木香倒是一直萦绕鼻间,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
于他而言,视感最是吝啬,十日中有九日都不曾好过。偶尔侥幸睁眼,能从模糊的视野里,勉强描摹出一个瘦长轮廓。
但无论如何,那种能将人拖入深渊的停滞感,终究是过去了。
时间,以残酷又温柔的疗愈力,推着他,踉跄地向前走去。
真正苏醒的那一日,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那日天光大好,他醒来,发现已不再是深冬时分,春日特有的温暖与生机几乎令他心弦一颤。
他似乎身处于一个洞穴,不远处有阳光斜斜投入,细小的飞尘在光柱中上下翻飞着……正当他如破壳稚鸟般打量着四周时,一个清瘦的人影自外面走了进来。
贺吟转动干涩的眼球,向那处看去,而后,一片雪白刺痛了他的双眼。
来人一身宽袖大袍,身姿依旧挺拔,只是往日合身的衣服,此时却显得空空荡荡。那人双颊深凹,满面尘埃,面色呈现出一种近乎枯槁的灰败……
更令人感到陌生的,是他一头凌乱散落的银丝,如同隆冬降临时,毫无生机的茫茫雪原。
这是他的师父吗?这还是那位名满天下、超逸出尘的虚宁仙君吗?
“你终于醒了。”虚宁仙君一开口,热泪便应声而下,流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你可知,你睡了足有三年啊!”
“你感觉如何?五感可是全都恢复了?哪里疼,告诉师父……”
贺吟死死盯着那满头银丝,声音沙哑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虚宁仙君哂笑一声道:“说来你小子也是命大……换了常人,早便身死魂消了。我猜,大抵是你这幅生来便是神格的身体,为你挡下了此劫。”
“我赶到战场时,正遇上封息九术开始失效,就顺道把你带回了这忘尘洞将养。我想着,反正这封息九术是我创立的,说不定我能找到扭转之法……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终于捡回你这条命。”
虚宁仙君这番话说得轻松,只字不提其中代价,似乎只是随手研究了个新的术法。但贺吟知道,师父刻意为之,就是不希望他余生都在愧疚中活着。
而他终于看清,是谁燃尽了自身,才为他这盏将熄的残灯,勉强续上了一点幽微的火光。
他跪在虚宁仙君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而后道:“师父,多谢你救我重回世间。日后若有需要,我定万死不辞,以报师恩。
虚宁仙君将他搀扶起来,笑着道:“为师所为,一切都值得。”
待情绪平复了一些,贺吟向虚宁仙君问道:“师父,我们,胜了吗?”
虚宁仙君点了点头,“自魔尊重伤后,魔兵便弃甲投戈,归降于仙界。一年前,两界刚签订了新的契约,血傀儡这种邪物也被尽数销毁。不过,三界都处于百废待兴之时,恢复如初恐怕还要百年之功。”
这便是最好的答复了。
紧接着,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燃起:既然他身负反噬都能活下来,那么宿光是否也还活着?
“那师兄他……”
“你师兄他虽还留有一丝魂魄,但恐怕也很难再醒来了……宿光也是我的徒弟,我会继续寻找能救醒他的法子。”
见贺吟怔怔的,虚宁仙君也不由心下一叹,慰道:“我将宿光放在了寂落海之中,那里最是清净,想来他会睡得很好。”
贺吟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叹息,随风逸散而去了。
…………
一年后。
贺吟的身体逐渐有了起色,但始终恢复不到鼎盛时期,神力也有所消减。
最重要的是,封息九术到底还是为他留下了无可逆转的伤害——无论他付出如何的努力,他的右耳还是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天地自此为他永远封锁了一侧的回响。
曾有几次,他站在山崖风口,任风穿过耳畔,却始终感到一边世界空落无声。那种不对称的寂静,比彻底的无声更叫人难以忍受,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从前那个完整的贺吟,已经回不来了。
除此之外,他还失去了味觉。
起初,他以为是汤药太苦,麻痹了舌头,直到无论吃什么都是寡淡无味、如同嚼蜡后,贺吟才意识到过往那些滋味,真的在被他渐渐淡忘。
蜜枣糕没有甜,桂花酿没有醇,热粥入口温热,却因为缺少味道而变得湿乎乎一团,口感怪异。他静静咀嚼着师傅送来的饭菜,逼迫自己全咽下去,吃饭也像是执行任务,再无一点乐趣。
他没将这些同外人说过,因为他怕看到他们眼中那种隐忍的怜悯——那比失去本身更令人难堪。
在忘尘洞的日子里,贺吟渐渐开始忘记了自己是谁。
曾几何时,贺吟之名,响彻三界九天。
银甲冰剑,涤荡群魔,他是最耀眼的星辰,更是力挽狂澜的少年神君,剑光所至,妖邪溃散,万仙景仰。他依托于天道而降世,生来便是自带神格,受众生膜拜,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但,从云端到滚落一身尘埃,不过须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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