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着莓糕的人动作一顿,盯着地上的小灰蛇片刻,冷不丁将人夹了起来:“将你知晓的一切都告诉我。”
“是。”
“只要您愿意归位,靠镇生剑堪堪维系的这点平衡他们也再难以为继。那和尚将您缚在人间,妄图借五行之力诛杀,您难道不生气吗?”
听完来龙去脉的无咎托腮盯着小灰蛇,摸起最后一块莓糕,眼中不见暴怒,依旧一派索然:“为什么生气,我不是挺自在么?”
面对真正的恶念之源,贪念化身的小灰蛇不敢妄加半点蛊惑之能,只恭恭敬敬俯首一拜:“可您本该拥有真正的自由。”
不过说来说去,这缕贪念还是没能将他的本源究竟如何重新被引入此界说清。
明明除了他,所有下界者记忆不复,实力折损。青莲心现世前,那些人在此投下的化身根本没本事困住黑莲。
但眼下实实在在发生了,个中仍是颇多古怪。
无咎盯着屋顶双目放空,慢吞吞打了个哈欠。
午后的阳光透过茶肆幡旗,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
无咎沿街穿梭,怀中抱着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内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饴糖蜜饯。
可惜不能使用法术,单靠两只手实在不够用。眼看堆叠在最上方的小纸包第三次摇摇欲坠,天妖终于停下脚步,不耐烦地皱起眉。
要不是这些东西塞去储物袋中眨眼就能融得黏黏糊糊的,他才懒得费劲抱着。
但这片市集上他还有好多想要的东西。
坠在发尾处的小灰蛇沿着发丝向上,攀附至肩头顺着人视线扫过市集,心领神会谄媚道:“何不将这些凡人都杀了,这样整条街的东西都是您的了。”
“杀了我不也得抱着这堆东西?”
无咎随口撇了一句,琢磨片刻,蓦然垂首凑近肩上的小灰蛇:“能化形么?”
“人间法则压制过重,属下难同主上一般...”
尾音骤然消散。
“废物。”
天妖舔了舔唇,将最后一点灰雾卷进齿间。
贪魔虽然聒噪没用了点,不过味道倒是不错,有点儿像融化的话梅。
且有句话说得没错,若是众生沦为他囚徒,何须这样麻烦出来以财易物。
确认几乎已经完全没法再多抱下半点,满载而归的人终于舍得踏上回程。
人群中不知谁撞得他手臂一晃,怀中纸包窸窣作响,很快散落在地少许。
无咎皱眉盯着地上沾满灰尘的米白糖块良久,正欲回头,一只枯瘦的手蓦然伸了过来。骨节扭曲,布满厚茧,小心翼翼捡起糖块。
似是察觉上方长久的盯视,老人抬起头,讷讷开口:“地上的,小老儿以为您不要的...”
是个拄着木杖的老人,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轻晃。
见人只是一昧的盯视不语,老人愣了愣,往前挪了两步,将手中沾灰的糖块捧了过来。
天妖垂眸,冷冷淡淡吐出个字:“脏。”
“甜的东西,脏了怕什么。”
大抵是看出没有将糖要回去的意思,老人拍了拍上头的灰,慢条斯理将糖抿进嘴里,眼里满是笑意:“擦擦就能吃。”
说着指了指无咎怀中堆叠的纸包:“小公子买这么多,回去送人呐。”
无咎:“不送,都是我的。”
“这东西可收不久,吃得完?”
无咎没理会,只是围着人绕了一圈,而后倚在桥边石栏上一眨不眨盯着人。
七情六欲中的哀惧憎怒,一向是养料中的上品。可这衣衫褴褛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什么也没有。
一小包糖突兀扔去了人怀里。
“这、这太金贵了…”
无咎微微歪头,看着那张苍老的脸庞浮起好些情绪,诧异不解与欣喜无措交织纷杂。
老人紧紧攥着纸包,忽的打开话匣感叹道:“我年轻时候被抓去打仗,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全靠怀里揣的半块糖硬撑着。那会儿就想,要是能活着,就将那些没吃过的好东西,挨个尝尝...”
无咎:“然后呢?”
老人一怔:“后来啊,活倒是活下来了,可惜天不遂人愿...”
......
天妖盘腿坐在桥边石栏,怀中油纸包吃空了大半。
他第一次这样有耐心在桥边听人絮絮叨叨地说完家破人亡的一生。
其实一无所获,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始终不曾干脆走掉。
“已经好久好久没人愿意听小老儿说话了。”除却起初的那点惆怅,闲谈到最后,老人语气悠长,竟只剩隐隐喜色,“今儿个也没死,还捡着包一年吃不了两回的乳糖。嘿嘿,没白活,没白活,多谢小公子。”
天妖忽的不太懂,看着眼前老人满足模样,冷硬疑问脱口而出:“腿没了,家也没了,为什么不去死。”
老人咳了两声,呆愣少顷,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被这样冒犯竟也不见生气。浑浊的眼睛望来,忽然笑了:“小公子这话,倒像山里没经事的风。”
“我那会儿也觉得活着没意思。”老人敲了敲木杖,“可后来在路边捡到只快冻死的猫,喂了它半块干粮,它竟赖着不走了。再后来啊,春天能看见桃花开,秋天能闻见桂花香,下雨的时候躲在屋檐下听雨声,这些滋味,死了可就都尝不着了。”
他顿了顿,指了指天边渐沉的落日:“日子就像这太阳,有升有落。落的时候黑沉沉的,可等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就像这沾灰的糖,苦是真的,可甜也是真的。擦擦,就都过去了。”
日渐西斜,却不见黄昏的橘调。天色暗得过分,云层悄无声息凝成灰色,云间有闷雷骤响。
“哟,快下雨了,小公子也早些回家吧。”
老人佝偻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远处,无咎依旧坐在桥栏上,只是调转了个方向,不看身后匆忙往家赶的人流。
天暗将倾,风雨欲来,他反而不着急回去了。
于他而言,召回本源最简单快捷的方法无非就一种。
让这座富饶生机的繁华城池化作修罗猎场,再启尸山血海。
天妖望着水面出神。
暴雨前的风太急太凉,让人下意识忽略了眉心泛起的丝丝温度。
浅金色的花芽漾开无形的清雾,沿着姣好的眉尾游走,直至落入艳丽瞳心,凝在其中的黑雾缓缓散开。
妖浑然不觉。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年轻人,莫要想不开啊。”
身后忽的传来微弱的拉扯力道。
无咎回过神,转头望向一脸担忧的老妇人,没升起太多被打搅的不快,只是微不可察皱了皱眉,抽回衣袖:“我没有想不开。”
“更没有不如意。”
他只是在想一些东西而已。
“快下大雨了,那怎么还在这儿呆着。先下来,下来,这风大,当心被吹下去了。”
无咎:“......”
路过的几名挑着扁担的脚夫不知何时也围了上来:“是啊,小兄弟,这天气,怕是要下大暴雨。赶紧回家去,别让人担心。”
几人七嘴八舌,大有不将人拽去远处屋檐下躲雨不罢休之意。
被烦得陷在暴躁边缘的人终于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等人。”
“等人也不是在这儿淋着雨等的嘛,你去那边铺子下面呆着,走两步就到了。”
“是嘛,走走走,雨要下来了。”
就在天妖不胜其烦,准备干脆跳进水中游走时,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温润有礼的嗓音。
“多谢诸位好意,他等的人到了。”
雨淅淅沥沥落下,人群做鸟兽散,一柄桐油纸伞恰到好处撑开在头顶,挡下坠落的雨滴。
无咎盯着人好一会儿,蓦然俯身逼近:“你去哪儿了?”
这和尚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对劲,像是檀木中...隐隐夹杂了一丝被灼烧的枯意。
寂煊不躲不避,垂眸淡然道:“青睢林。”
无咎冲人笑笑,端的是一派讽然:“青睢林...找那所谓的并蒂优昙踪迹么?”
寂煊静静摇头:“布阵。”
或许是眼前人坦然得太过,或许是今日见闻让他暂且没心思搭理这和尚,亦或是心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心绪。
天妖忽的失了刨根究底追问下去的欲望,转了个身继续望着水面发呆。
雨势急得像要把天地浇透。
即便有伞的遮挡,暴雨也很快将垂落的衣摆浇透。无咎浑不在意,自顾蜷着腿看被雨珠搅的浑浊的河面。
方才老人的话像投进水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心间迟迟未散。
但他还是不明白。
僧人不再多言,静静站在一旁,伞往人倾斜了大半。
“凡人生来孱弱,为什么不肯认命?”
天妖背对着坐在栏上,突兀问道。
寂煊抬眸,眼中浮起短暂的不解,但仍是慢条斯理替人解答:“孱弱只是皮囊定数,路边野草尚知挣扎,何况生来开智的人。”
无咎将糖做石子,随手一颗颗掷进河里,嘲讽笑了声:“野草认不认命,还不是枯荣由天?草木也妄想与天时相斗么。”
“枯荣为天地时序,挣扎便是草木本心。”僧人捻着伞柄上前半步,替人遮下愈发急促的风雨。看着情绪莫名反复的天妖,嗓音一如既往沉缓如清泉,“佛曰‘诸法无常’,本就非认命,而是让众生知限而不困囿其间。”
天妖扭过头,一副不想搭理的模样。
直到剩余的糖被扔了个一干二净,那头也再没有声音传来。
大雨倾盆,不见半点减弱之势,天地间像是短暂地只剩下他们二人。
无咎抬眸望天,终于舍得出声:“你还是不好奇,我当年在洞天福地卜算你的命数时,到底看到了什么吗?”
寂煊静静望人未语,良久,只等到一声轻问:“你认命么?”
僧人微怔,随即缓慢摇头:“贫僧只认因果,不认宿命。”
无咎轻哼一声,冷不丁将手中最后一块蜜饯扔向人:“你什么记忆都没有,谈什么因果。”
“何必记得。”寂煊稳稳接住,眉眼温和沉静,看着乌压压天穹轻声道,“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为彼时之果,亦是来日之因。”
雨势虽小了些,但仍不见有止息之意,静坐许久的妖冷不丁打了个哈欠。
寂煊转头看向天边,最后一丝日光已然隐没,察觉妖那点掩不住的困顿,才出声:“还不想回去么?”
无咎回头扫过汪着水洼的地面和布上一层泥渍的石阶,嫌弃撇嘴:“不走,脏死了。”
僧人顺着人目光望去,无奈轻叹:“抱你回去,如何?”
满身湿意的天妖这才不紧不慢掀了掀眼皮,朝人伸出手:“不许摔着本大爷。”
素伞才倾斜半分,又听人懒洋洋开口:“也不准淋我。”
“那你撑着伞。”
“不撑,手酸。”
寂煊:“......”
天妖化为原形在臂弯蜷缩成毛茸茸的红团睡得正香,蓬松的长尾随着呼吸轻轻扫过人手腕。
僧人在屋前站定,刚收了伞,就见绒毛间泛起淡金色微光。绒团在光晕里逐渐抽长舒展,才带着人靠近软榻,怀中小兽已经重新化作了人形。
不等他起身,迷迷糊糊的人再次靠了过来,双腿蜷起,伏在他膝前,含糊哼了一声:“别动,不许吵本大爷睡觉。”
像只找到热源的猫,本能缩了缩,呼吸声很快再次变得均匀悠长。
他只好维持着坐姿不动,随即小心调整了姿势让人靠得更稳。
被独自留在屋中的小粉猫嗅见主人的气息,也颤颤巍巍跳了过来。他及时搭上猫嘴止住扰人清梦的叫声,指尖顺着脊背轻抚,将其一并拢在散开的赤发里。
微弱的舒适咕噜声旋即在屋中响起,让人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源于桀骜的大猫还是乖静的小猫。
屋外依旧电闪雷鸣,狂风骤雨,暗得不见五指。
门窗将一切隔绝在外,屋中静谧,只余淡淡暖光和浅淡呼吸声。
僧人眉眼低垂,怀中睡颜宁静,带着全然的放松,莫名让他回想起方才桥边的画面。
任性的妖不愿踩水不想淋雨又不肯撑伞,偏生在城中跑了大半天,晚间有些压不住困意。僵持到最后,已是在不讲道理地抱怨,实在有些棘手。
他只好找出一枚丹药让人短暂地化作原形,这才得以将人抱了回来。
彼时坐在桥边嘀嘀咕咕,异常温顺地吞下他递出的药丸的姿态,似乎和眼下如出一辙。
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倒比平日里的张牙舞爪更让人心间发软。
他伸手替人拢起颊边的几缕湿发,凝视良久,忍不住轻轻抚了抚人发顶,悄然闭目入定。
无咎再醒来时,屋外早已风止雨停。
天高云阔,正值秋色清寒,临近正午仍掩不住拂面而来的风里丝丝缕缕的冷意。
天妖踏出门外,一眼便看到树下静思的僧人。像是算准了人睡醒的时间,寂煊适时睁眼,看向大步走来身旁的人:“我们该走了。”
无咎动作微顿,深深皱起眉:“又要带我去哪儿?”
一向泛黄的卷轴缓缓在人眼前铺开,上有朱笔勾勒:“从此处,绕行至山海楼。”
“这里不是片大漠么,荒无人烟,跟坟堆有什么区别。”无咎俯下身,勉力看懂那一串晦涩的图注,很是不满道,“为什么我不能继续留在玉阙?本大爷都还没玩够。”
“此地,不宜再久留。”寂煊抬头看了眼乌气漫布的天穹,语气淡淡,“待我们离开山海楼,你想去哪儿都行。你不喜管束,贫僧便任你去留。”
“此话当真。”
“嗯。”
无咎轻哼一声,以掌覆在脑后往树干随性一靠:“是不会再管,还是无需再管?”
“二者皆有。”
天妖抬眸望天,无端陷入长久的静默。
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这世上,当真有并蒂优昙这东西的存在?”
“不知。”
“那山海楼,我就非去不可吗?”
“你当年刻意闯入璇玑,向贫僧求一线生机。”寂煊望向人紧绷的侧脸,抬手之际接住一片飘落的枯叶。
少顷,重新合掌垂首道:“至山海楼,就是你要的结果。”
无咎回眸,恰好与人视线错开。
谁也没再开口,空气陷入莫名凝滞。
半晌,他才收回目光,语气一如往日般懒散:“好,我跟你走。”
虽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都城玉阙,但他们并不急着赶路。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行走在宽敞的官道上,速度不快,无咎索性直接躺在马背,拉开那张刻满地形的卷轴,任马儿带着他自行晃晃悠悠跟上前头的人。
“接下来,是不是就要穿过萤水城?这什么地方?”
“嗯。”寂煊应了声,“那地方的景致,或许你会喜欢。”
天妖来了兴致,嗖的坐起身:“嗯?”
待他们到达时,整座城已被暮色笼罩。
城门处,一盏盏竹灯依次亮起,暖黄的光顺着城墙蔓延,与城中萤水河泛出的蓝光相融,交织成如梦似幻的色彩。
不过与别的城池有所不同,萤水城前种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矮灯草。草如其名,在夜色中泛着点点橘光,只在城门处开辟出一条宽约十尺的通路。
“这点光有什么稀奇。”
“当心幻花的花粉。”
两人几乎同时间开口。
无咎嘴上这么说着,却是转眼踏进了灯草间,俯身揪起大把灯草翻来覆去好奇拨弄。
等到他所有察觉时,浑身已沾满了大片的花粉,远远望去,像是从头到脚被裹在一团光晕里。
“啊啾——”
寂煊无奈递出一方帕子:“灯草结幻花,这些花粉不但发光,于人还有少许致幻作用。你为妖,染得多了,怕是更加难受。”
“啊啾—啊啾—”
天妖不住打着喷嚏,飞速冲出草丛,气冲冲道:“你不早说——啊啾。”
僧人低叹,只是牵住晕头转向的妖穿过城门,找寻最近的河畔。
城中的街道由青石铺就,两侧是半木半石的吊脚楼。楼与楼之间竹桥相连,桥边挂着的灯笼随风轻晃,映出桥下萤水河如梦似幻般的蓝光。
等到浑身花粉被人用沾水的帕子细致擦拭掉大半,难受了大半程的天妖连鼻尖都隐隐泛着红。
无咎甩了甩头,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眼前一眼望不到的长河吸引了注意力,当即俯身掬起一捧水。
寂煊:“发光的并非水,而是河底的萤石。”
天妖拾起浅水处的一块,只是这萤石离了水,便成了幽暗的深蓝色,略显平常。
但无咎仍是轻车熟路挑拣了几块扔进储物袋里,起身遥望着长河尽头。
也不知是什么日子,河面上还漂着好些样式精巧的彩灯。
两人沿着河畔漫步,天妖目光总落在河底的萤石上。莹石形态各异,浸在水中散发着柔和的蓝光,宛若夜幕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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