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只剩下静。
风掠过稀疏的新草,带起细沙簌簌响。阳光落在残垣上,暖得有些不真实。没有嘶吼,没有血气,连阴翳都被晒透。
无咎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俯下身半跪以掌覆地。
一无所获。
他什么也感应不到。
这里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方人间地域。
也就是说,在他沉睡后,有人唤起了他的力量体。
但整个三界六道,他实在想不到这样一道堪称分魂的存在要潜藏去什么地方,才能和本体的连接断得这样彻底。
无咎缓缓起身,张望这座死寂的残破小镇,随意找了个大石块盘腿坐着,托腮陷入沉思,眼底少见地浮起了一丝茫然。
本源无影、力量体无踪、焚天无迹,那他现在该去哪儿。
倚仗尽失,他拿什么夺取青莲心。
日升月落,复又朝阳。
清晨柔和的日光打在石块旁蜷缩的身影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小心翼翼的轻轻推搡:“...还活着吗?”
无咎猛地翻身坐起,甩了甩头上的枯草,冷冷看向来人。
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吵醒他。
对方被这突兀坐起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后退了两步。
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斜挎着个打满补丁的布包,里头偶尔传来铁器碰撞的清脆响动,不过及肩的头发倒是梳得整整齐齐。
“大哥哥,我...我昨天就看见你在这里呆着了。今天过来捡东西见你还在,所以来看了一下...”
无咎一言不发盯着人,目光突兀停在女孩幼嫩纤细的脖颈处。
只需要略微施力,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话说回来,或许可以尝试用濒死人魂再次引出来自黄泉的那抹残念问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红瞳泛起幽深可怖的戾气,只可惜低着头在布包翻找着什么的女孩毫无所觉。
“大哥哥,你是饿得走不动了吗?”
什么饿得走不动道,他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前因后果,索性习惯性躺下沉睡而已。
不过被突兀提及,被无意识压制的食欲的确冒出了些许,脑中顷刻开始思索起附近能找到的食物来。
“滚。”
无咎冷冷启唇,再次翻身重新躺下。
趁着他一时半会杀心未盛,这些贪生怕死的废物人族还是有多远滚多远。
女孩愣了愣,当即往后跑了两步。
只是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上前将刚找出的食物放在了地上:“这附近能找到的吃的很少,我也只有这一小块馍馍了,要吃一点吗?”
无咎:“......”
“你是那只老鼠精转世?”
女孩:啊?
“呸呸呸。”
什么馍馍,比老鼠精给的酸果子还难吃,他命里八成和这些死蠢老鼠犯冲。
挑剔精无咎毫不客气将咬了一口的馍馍扔了出去,刚起身欲走,就见原本还算活泼搭话的女孩突兀噤了声,一眨不眨盯着那没入土里的白馍。
随即攥着布包一言不发低下头。
无咎:?
这人族的反应连他都看出了几分古怪不对劲。
女孩嗓音莫名变得低哑,小声道:“就这一块,都给你了...”
“哦。”
给他难不成就非得吃。
没成想这风轻云淡的反应像是戳到了哪儿,女孩安静良久,猛的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带了一路...都没舍得吃...”
“什么?”
声线带着点莫名颤意,但不似他平日常见的恐惧所致。无咎歪了歪头,突兀俯下身看人。
不期然撞进一双红红的眼眶。
见已被察觉,对方索性也不再压抑,起初的低泣逐渐化作愈发明显的抽噎,到最后,已然变成毫不收敛的大哭。
“哇......哇哇呜呜哇哇......你赔我馍馍......”
无咎:“......”
他见过因极端哀戚而哭泣,或因剧烈恐惧而落泪。
从未见过...能因一块馍哭成这样的人...
陷入复杂心情呆呆站在一旁的天妖丝毫未曾察觉,随着起起伏伏的哭声,眉心的优昙花芽泛起一点不甚明显的温度,在越发明媚的天色里散出微不可察的光晕。
两域交界处。
一座无名荒庙间,寂煊安静倚柱前闭目调息。
肩头玄冰枷已碎,裂痕却蔓至心口。金骨从皮下透出光,光中游着三十七道黑气——正是入体的怨煞。
直到庙中突兀泛起一缕波纹,他这才缓缓睁眼。
镇生剑先至。
剑身逐渐凝实,照出紧随其后的缥缈虚影苍苍白发和女修淡漠眉眼。
“大师近日可好?”
“尚可。”
曦昀左右打量片刻,道:“无咎,不在您身边么?”
“他去了槐东。”
“这遭遁逃,倒是不出您所料,”
曦昀沉默许久,轻叹一声,看向正北方位:“大师以身融界,人间为笼,红尘做缚,设下这天极诛杀阵。当真能困住他?”
“若是规矩安分,便不是无咎了。”寂煊垂眸,缓声应道,“尽贫僧所能。”
他也不太明白到最后怎么就成了跟着这吱哇乱哭的人族女孩回来了这座破落小村庄。
大抵是被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下随口应了句还上一打。
但是这荒凉贫瘠的鬼地方他从哪儿抢馍馍赔给人。
不对,他为什么要赔?
两人到达村口时,已经接近正午。
村庄屋舍林立,炊烟袅袅。老牛蜷在树荫下乘凉,几只小黄狗察觉生人气息,好奇晃着尾巴围了上来。
只是不到一息,顷刻四散奔逃不见踪影。
“娘!”
“咦,阿黄它们怎么一下又跑了。”
归村的这么半天功夫,女孩脸上泪痕早已抹得一干二净,欣喜跑向其中一间土屋走出的妇人身侧,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
无咎瞥了眼那些藏进草丛瑟瑟发抖的犬只,轻哼一声,慢悠悠踏进村子。
这些被豢养的凡畜,看起来比这些所谓灵智尽开的人族要机敏得多。
和女孩同行的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间,倒是让他探知了不少消息。
譬如,这座与槐东只相隔了三里地左右的小村庄,已在此地繁衍生息近百年。
可当年还是小天妖的他循着记忆体的指引前来埋下用于承接力量体的恶念之种时,早将整个槐东葬于火海,方圆十里无一生还。
如若这人族女孩不曾说谎的话...那今日距离他在妖族遭龙凤重创陷入沉睡的那一刻,究竟已经过去了多久?
思索之际,妇人已经走上前来,拘谨道:“一块馍而已,不碍事的。小孩子不懂事瞎闹腾,您别计较,晚些时候我再给她做一块就好了。”
女孩忍不住从背后探头:“明明...”
“去去,回屋子里去。”
妇人忙不迭将自家女儿往后一推,望着眼前异于常人的发色瞳孔,神色透着点显而易见的警觉惧意。
无咎盯人半晌,不甚在意道:“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啊?我...我出生就在这个村子里,已有四十来年了。”
无咎:“那你知不知道,槐东发生了什么才变成如今模样?”
“槐东...?哦哦您说那块荒地?”妇人愣了半晌道,“那地方邪乎得很,几十年前有人想在哪儿开垦种些东西。明明也没个天灾虫害的,但就是什么也种不出来,你说奇不奇怪。后来村里有不死心的人不信邪陆陆续续过去种了些东西,结果除了几根野草能顽强活,其他也还是...”
“我问的不是这个,”无咎略微压下心间浮起的不耐烦,打断妇人的絮叨,“我是说,那地方早年经历过一场大火...到底从何时开始,变得能随意踏足?”
到底谁有那样大的本事唤醒他的力量体还断了和他本体的一切联系。
不对,若是那和尚干的,在云舟时他便能有所察觉。
曦昀虽为镇生剑之主,但在此界的修为,不可能拦得住本源回来找他。
但若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大火?这我从没听说过,不过那地方看起来确实像被烧过...”
无咎轻轻皱眉,就见妇人转身一路小跑进了屋子:“您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不多时,土屋里颤颤巍巍走出来个看上去耄耋之年的老人。
“我阿翁在这儿呆了快八十年,但我刚替您问过了,也不知道槐东那地方发过什么大火。听我阿翁说,他们是最早迁过来的一批人。”
无咎:“迁移?”
老人睁着浑浊的眼茫然抬头:“啊?”
无咎:?
几句简单的问询比他想象中更费劲,在那点好不容易压下的杀心即将被重新激起前,总算从这脑子和动作皆钝锈不堪的老人口中得知了点当年眉目。
整座村庄的人都是百年前因南边战乱逃荒来的此处。起初这地方亦满是焦土,终年阴霾盖顶,久留者心悸神抑,是以一直无人敢踏足。
但正值战乱,多方势力倾轧之下,一群走投无路的流民也只能选择勉强藏在此地苟活度日。
本来打算等稍微太平些就跑出去,不料还没等来外头纷争的平息,反而先等来了里边的安宁。
有天村子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交予了他们一块黑色的石头。他们听话将其供奉起来,这儿就如同被神力滋养了一般,万物开始复苏。
“石头,什么样的石头?”
“在供祠里摆着呢,您随我来。”
这妇人所说的供祠,无非也就是一座砌得高大点的土屋。
一入门便能看清那摆在供台上的纯黑石头,比鹅卵石大不了多少。
不过一眼引起他注意力的,倒不是这石头,而是石头底部隐现的鎏金莲纹。
果然这地方的古怪和那和尚脱不了干系。
无咎轻轻皱眉,就是不知道那和尚除了护佑这小村庄,还做了些什么。
因着来的是整座村落最为庄重之地,身旁跟着的已经不单单只有起初那名妇人,村里好些声望颇高的老人也陆陆续续跟了上来。
“大人...”
不等跟着的人说话,无咎已然不假思索走上前取下石头。没成想石块比他想象中更加脆弱,顷刻在掌下四分五裂。
一群人顿时慌了神:“大人,使不得啊!!”
“遭了遭了,圣石碎了,那我们地里的东西...”
“......”
“......”
无咎:“......”
他只是想看看这莲纹上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一时高估了这些凡物的坚固程度。
不过这遭一意外,倒是真让他发现了内里乾坤。黑色石块中央,静静躺着一缕赤红的发丝。
赤发展露在众人眼前的那一刻,村民短暂噤声了一瞬。
但很快又源源不断有零散的质疑声冒出。
“不想死就都闭嘴。”
天妖皱了皱眉,烦躁不已一拍供桌,掌下案牍顷刻四分五裂。
周遭倏然彻底安静下来,他也得以凝神观察了一番这些人口中所谓的“圣石”。
此地万物复苏,分明是源于莲纹上的生息之力,和整颗石头根本没多少关系。
无咎拂开碎石,径直捏起中心的赤发,瞬息明了。
纵然渡尽亡魂,但恶种残留在地里的修罗煞气,足以令这方地域千年死寂,寸草不生。
但他的气息,被和尚借助他的头发藏在石中施以法咒扩散开去,用以震慑四方,逼退煞气。再辅以莲纹上的生息之力,这才令这座荒芜偏僻的村落得以迅速繁衍立足。
换而言之,这些莲瓣不过是在狐假虎威。
不过,也说明今日距他当年在妖界,少说已过去了百年。
时隔百年将他唤醒,又费尽心思引来人界...定然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
加之残念的那抹警示...
等着他的是什么,倒真是令人十足好奇了。
拜这些人日日对着这带有他头发的石头虔诚祈祷跪拜所赐,他在人间,竟也莫名其妙有了第一批供奉者。
残杀供奉者没有半点好处,他暂且没兴趣动手。
但眼下若不是一个个压着惊惧堵在身前不准他离开供祠就好了。
“毁坏了圣石,你还不能走。”
村中的人越聚越多,但不知是看见石中那缕如出一辙的红发还是存着对妖族天生的惧怕,始终没人上前更进一步,只是堵在门口七嘴八舌喊着不准离开云云。
令越发暴躁的天妖十分想重现百年前的那场大火。
僵持不下之际,还是最初的那妇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恭恭敬敬一拜:“大人,就三日。”
“圣石维系着我们村的存亡,但如今已经毁了...也无法。我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给我们三日时间,等我们回去讨论出个结果。大人放心,我们定不会刻意为难。只是石中的东西,似乎与您关系不小,也许还有补救之法,所以...”
这些凡人看起来没想象中蠢。
不过石头与他关系匪浅不假,但补救之法,大抵只能再让那和尚亲自过来重施这枚石头上的法咒。
否则他就算再留下一把头发,这地方也迟早再复枯败。
“三日就三日。”
反正他一时半会也还没想好去哪儿。
某些人既然别有用心将他引来人间,那总会想方设法找过来。
届时,他再同人好好算账就是了。
赤发天妖百无聊赖躺在屋顶,负手枕着后脑看星子密布,一边听着下方窸窸窣窣跪拜的动静。
若是他这会儿还在屋子里,撞上的就不知已经是第几位跑进来又惊慌失措退出去的供奉者。
村里许多人习惯了晨间入夜都来供祠祈愿一次,好些个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那石头早已经碎了。
时不时被惊扰一下,偏又不好动手,他索性直接来了屋顶呆着。清静不说,风清月朗,躺得反到比下方逼仄的小破土屋更舒适几分。
月盘如镜高悬天际,天妖歪着头抬手看了看被堵上一层银白月辉的指尖,突兀有些出神。
话说回来,若是本源尚在,他或许能看见那些凝来身边的供奉之力。
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他还从未见过。
纵观三界,从来无人供奉生来残暴天性嗜杀的修罗。
好奇拨着手指的人再次忽略了优昙花芽隐约的泛光发烫。
自踏进村庄的那一刻起,就有无数缕轻薄似雾的白烟从四面八方的屋舍生起,缓缓凝在天妖眉心。
难得的清静很快被人打破。
耳畔传来微弱的攀爬动静,无咎一转头,就与几双满是好奇的黑色眼珠对上。
随即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扑腾,石块摩擦、重物坠地、低言碎语此起彼伏。
“被发现了!”
“哎哟,拉我一把...”
“大哥哥,是我是我。”
是白日里带他进村的那女孩,身边还跟着几个年龄不一的小男孩。
无咎轻轻皱眉。
难怪听说人族有句俗语,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也许是村落这过于静谧祥和的氛围所致,他确实少见地没起多少杀心。只是冷淡瞥了几人一眼,自顾收回视线望天发呆。
不过这反应却是给了几人得寸进尺的机会,不一会儿,已有两人小心翼翼爬来他身侧半米的位置。
“何事。”
无咎骤然撑着瓦片坐起身,冷冷盯着来人。
别当真以为身为供奉者,他便不会轻易动手。
“大哥哥,我又给你带了馍馍。”
无咎移开视线望向女孩手中,眼神是清晰可辨的嫌弃。
这村里的大人似乎将他当成法力尚存的妖族,晚间并未送来吃的给他。
但他宁可饿着也不吃这难吃得要命的馍。
自从咬过那口馍,对于这破落村子,他连搜刮食物的心思都从始至终未曾生出半点。
那和尚给他的银钱早用完了,过几日去大些的城镇再抢好了。
“这个不是我娘做的,是村里手艺最好的宁婆婆做的。掰了我一块,我又没舍得吃。”
女孩低着头,脸色微红道:“白天我只是...”
无咎懒得听人磕磕绊绊解释,闻言只是拎走那块白馍纡尊降贵咬了一口。
再像白日那块一般难吃他就将人踹下去。
“怎么样?”
身侧几双眼睛亮晶晶的,都带着点莫名的期盼。无咎咽下那口滋味的确比白日好上不少,但于他而言仍是乏善可陈的馍,沉默片刻,鬼使神差点了点头:“还行。”
“那我明日还带这个!”
天妖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要,不吃。”
“呃...那我,明日带些别的东西?”
无咎兴致缺缺道:“不要馍。”
只是经他白日观察,这小破村子大抵也没什么值得他上心的食物。
“所以大哥哥还是需要吃东西么?”
无咎莫名瞅人一眼,他什么时候说过他不用食物了。能化形的妖族在人间虽难以动用法力,但辟谷不在话下。
和他不可同论,那和尚一日不交还法力,他便一日只能同凡人一般起居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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