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将最后一瓣蜜渍玫瑰塞进口中,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眼神,随即看向愈发空荡的四周:“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寂煊兀然站定:“到了。”
无咎闻声抬眸,两只红灯笼在客栈朴素的正门前随风摇曳。
婆娑静静立在屋角,绽开暖色的光晕。
无咎伏在矮榻上,捣鼓着傍晚时分买来的一堆杂物。
寂煊端坐桌旁,慢条斯理誊抄经卷。
直到一声突兀摔响打破宁静融洽的氛围,木制的胭脂盒不慎滚落在地,露出内里艳丽的色泽来。
赤色长发很快垂坠在附近,几乎与那脂膏颜色浑然一体。
不过木盒并未及时被人捡起,白净修长的指尖冷不丁戳进绵密的膏体,借着附着力拖回了身侧。
染红的半指被不知何时放下笔走来身侧的人阻下:“勿食。”
无咎看了看人,半信半疑将指尖放在鼻下嗅了嗅:“不能吃?那这唤胭脂的东西到底干什么用的?”
寂煊垂眸与仰头望来的人对视。如琉璃般的瞳底难得的不见半点戾气,只有清晰可辨的困惑。
僧人静立良久。
蓦然俯身点了点那朱红色的膏体,轻点在人眉心。
“胭脂取红花紫草制成。”
“亦是人,借草木芳菲,系浮世欢欣之物。”
天妖似懂非懂点头,很快将木盒扔去一旁,翻了个身继续躺着:“你掐走的那根破芽出现了指引?”
寂煊平静摇头。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山海楼。”
“这又是哪儿?”
“人界正中心,龙脉汇聚之处。”
无咎慢吞吞自榻上坐起,仰头道:“去这地方,便能找到你所谓的并蒂优昙指引?”
寂煊仍是摇头:“天机未定,不可断言。”
无咎托腮点了点脸颊,眼底忽有暗芒流转:“我记得你不是答应过,替我渡化槐东的冤魂么?此行反正已经来了人间...”
寂煊垂眸看人,仿若丝毫未曾察觉那些不可名状的恶劣心思,低声道:“你想去槐东镇?好。”
应得太过轻易,这回换无咎再次冒出点狐疑:“当真?那我们何时启程?”
寂煊:“后日,只是槐东居于人界最北,我们只能先至山海楼。”
无咎:“不能用云舟过去?”
寂煊:“人间地界,万物封灵。”
无咎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榻上:“那你当年怎么还能在此地动用法力镇压妖魔?”
寂煊:“婆娑不受人间法则所制。再者,贫僧以身为楔,足以掌人间一时之枢机。”
无咎:“那一时,损耗几何?”
寂煊:“露坠沧海。”
无咎瞪人一眼,赤瞳眼底清晰可见不忿:“那你不将本大爷救回去。”
说罢,气鼓鼓一翻身背对着人。
早些将他带回去,兴许他就能早几年跑出来逍遥自在。
寂煊:“......”
只因若循因果,当年那样情境下的小天妖本不会受半点伤。
可惜此天妖非彼天妖。
他看向榻上背影,那头已然传来安然入睡的平稳呼吸声。
一夜无梦。
这不知名客栈紧邻着市集,陈设简陋得过分。天不大亮,外边就隐约传来人群的交谈吵闹声。
无咎骤然自床榻翻身坐起,气势汹汹瞪向窗外。
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些废物人族全弄死。
寂煊依旧端坐在桌旁垂眸静思,身前铺着一张古旧的图纸,也不知从未睡下还是早早醒来。
察觉床上动静,很快反应过来,温声道:“贩夫走卒忙于生计,难免喧闹,呆在袖里洞天或许可清静些。”
“不呆。”
那地方和坟堆有什么区别。
无咎跳下床榻,玄色锦缎松松散散搭在身上,手指没在宽大的袖摆中,大刺刺往桌上一趴,蹙着眉道:“你说明日再动身前往山海楼,那我们今日去哪儿?”
寂煊:“今日想去哪儿?”
无咎霍然起身,扭头看向窗外,道:“既然邻街就是市集,现在天不亮的,最热闹的就那儿,当然是去看看那些大早上扰人清梦的讨厌苍蝇。”
“不可伤...”
“念你的经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无咎扔下一句便想冲出门,冷不丁又被人拉住,遂头也不回烦躁道:“又干什么,不放心你就跟着。”
显然暴躁不已的人丝毫未曾意识到自己满头乱糟糟发丝。
寂煊瞥人一眼,只静静取出一把木梳递出。
一面半身水镜悄然浮于正前方,将衣发凌乱的天妖照得分毫毕现。
“无咎,先整衣冠。”
“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无咎不满啧舌一声,一把接过木梳随意往头上捋了几把,眨眼消失在门边。
寂煊转身看着人远去的背影,跟上的动作突兀停住,转而看向木桌。
桌上被妖无意识弄皱的图纸不知何时泛起一层雾状的虚影,缓渐消失在空气中。
一枚圆石状的深灰气息短暂在城中某处石桥位置上空飘起又散去。
阵心已现,时机易逝。
僧人凝视片刻,指尖忽现一瓣白蕊莲花飘远,悄然附着红发上,随即默然踏上与市集相反的方向。
天色仍是雾蒙蒙的灰蓝。
青石板街人流如织,即便浸透晨曦的凉意,热络氛围也毫不逊色夜市。
无咎刚从小巷穿出,迎面便撞上名挑着扁担的小贩。
“公子,要不要来点...”
“滚。”
“不要就不要嘛,凶啥子嘞...”
天妖充耳不闻,目光在人群来回游移,很快锁定长街尽头。
虽说整条街交谈吆喝声不绝于耳,好不到哪儿去,但在所有恼人动静里,唯一道尖锐刺耳的哨声最为明显。
三长一短,规律而经久不息,直钻脑髓,搅得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蛇骨巷口,灰麻衣衫的枯瘦少年仍在卖力地吹着口中骨哨。忽觉脑侧劲风拂过,脸颊随即传来一阵剧痛。
“啊!”
引路童惨叫着撞翻最近的小摊,哀嚎声很快引来四面八方的注视。
“好端端地,怎么打人呢。”
人群中,几个头罩黑袍,袖口绣镰刀纹的壮汉悄无声息围拢。
“再吹将你舌头砍了。”
无咎按了按抽疼的太阳穴,一手拎起瑟瑟发抖的少年,余光瞥过那滚落在地的骨哨,一脚踩了上去。
难怪能把他吵成这样,这骨哨,看起来竟是某只不知名的倒霉天妖制成。
“哪儿来的野狐崽子,敢在此欺压我影镰的引路使!”
无咎瞥了眼那被他一拳揍得晕头转向的少年,又看向脚下被踩得粉碎的骨哨,随手将人扔开:“什么引路使?”
围上来的几名壮汉打量片刻,彼此对视一眼,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态度突兀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没什么,这哨声可是吵着您了?哨童不懂事,该打。”为首的疤面男堆起假笑,踹了少年一脚,“还不滚。”
“这地儿脏乱,配不上您的身份。还请移步净光斋,我们备上好灵茶赔罪,更有您狐族喜爱的暖玉髓。”
无咎低眸看着眼前虚假的讨好笑容,纵然如今的他看不见那些缠上来的灰黑堕念气息。但那些不怀好意的算计念头一如黏腻的糖浆,顷刻充斥围裹在身侧。
密不透风,难以挣脱。
他再熟悉不过了。
无咎微微歪头,扯唇露出个轻柔的浅笑:“暖玉髓?在哪儿?”
“不远不远,就往前半里不到转个弯的功夫。”
“那走吧。”
隐在人群中的几名平民装束的壮汉,闻言也纷纷敛起手中短刃,心领神会地重新散归去四面八方。
曦光初透瓦檐,启门声叠街衢。蒸雾笼屉白气氤氲,椒盐炙脍香漫十里。
偶有车马辗石过,市声渐涨如潮沸。
无咎偏头一眨不眨注视着身侧穿梭往来的人群,仿若未觉那道严密的监视圈,背着手悠然跟上前方的带路者。
比起红尘市井间的烟火人气。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这些挥之不去,如附骨之疽的恶意。
无咎被恭恭敬敬请进一间清幽雅致的小院。
门扉轻扣。
市集上瘦弱的吹哨少年从角落爬出,畏畏缩缩开口:“老大,可这人看起来不像被天妖骨哨蛊惑的寻常小妖,要是...”
“闭嘴,火狐一族的皮毛千金难求。这蠢货摆明了自己送上门来,就算放了也迟早撞其他档口手里。没出息的东西,干不了就滚一边去。”
疤脸匪首压着嗓音再次狠踹了人一脚,随即朝着另一侧两人甩了个眼神。
无咎很快被推搡着带进一间阴森森的地窟,鼻尖传来浓烈的血腥和药酒味。
这隐藏在清幽院落下的地下暗窟,弥漫的腐朽气息几乎熏得令人作呕。
四肢被沉重铁链紧紧缚住的人却只是微微动了动鼻尖,不见半点厌惧,满目新奇打量着四周:“这就是你们想带我来的地方?”
劣质的泥碗里浮着剜出的不知名妖瞳,幽绿磷火映着石台上开膛破肚的尸骸,四周散布着甚至还在隐隐跳动的脏器。
唯一称得上干净的,大抵只有墙上悬起的数面血痕未干的皮毛。
“上等货,”窟中蒙着面的检货人骤然从暗处走出,重重钳住无咎下巴,“这眼睛颜色纯得邪乎。”
“不过,你们从哪儿抓来的?怎么这样清醒,待会儿怕不是...”
话音未落,温顺了一路的天妖倏然发难,腕间铁锁如毒蛇般暴起,死死绞住检货人颈间。
“草,那链子百来斤他怎么还能动?!”
“区区凡铁,也想困住本大爷。”
无咎向后一退,借助石台翻越,轻巧避开扑上前抓捕的人。随后斜坐其上,右膝曲起,抬眸轻笑着看向地窟更深处因着他们这头的动静,更多的满眼凶意涌出的屠夫。
修长白皙的指尖缓缓搭握住脚腕处绕起的铁链,只一瞬,沉重结实的锁链如同清脆玉质般,四分五裂。
法力尽失,本源无踪,他一时半会拿古萤寺的那些和尚的确没什么办法。
但不过一群肉体凡胎,竟也妄图算计到他头上来。
不知死活。
石台下横着数具残尸。有人喉间插着自己的剥皮刀,有人眼眶嵌着同伙的指骨。
天妖依旧懒懒散散撑着台沿,倚坐在那原本用来处理尸骸的石台上。红发染血,赤瞳低垂,森暗地窟间幽幽烛火映照眼底,泛起熔金般的流光。
偌大暗窟,眨眼静得针落可闻。
无咎翻转手腕,指间钩索忽如灵蛇昂首,随意勾起石槽里浸泡的漆黑人眼,不紧不慢望向角落最后一道瑟缩发抖的身影。
“方才在屋外...就是你骂我,蠢货?”
“那么远,怎么可能...啊!!!”
靴下面容惊骇欲裂,眼看就要咽下最后一丝气息。
无咎索然无味扔了那道尖锐钩爪,正欲起身离开,身后突兀响起一道细弱断续的嗓音:“拜见,主上。”
“谁?”
无咎回头,只看到脚边那具即将成为尸体的疤脸汉子眼中血丝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诡异的暗黑。
那声音像是从地里生出。
“是我,小的来自黄泉,为幽冥鬼使座下残念之一。”
无咎缓缓蹲下,歪着头不解道:“幽冥鬼使?那又是谁,我认识?”
“主上不必认识我等。三海千山,三界六道,自主上降世的那一刻起,我等便只追随一主。”
他什么时候降世了?
还没来得及同潜藏在槐东恶魂下的力量体融合,他的记忆体便被青冥境那两只死妖重创,险些重回无间沉睡。
无咎满腹疑问,随手抄起钩爪将半死不活的人勾了起来:“为何不大大方方前来?”
“轻些轻些!凡人魂魄彻底离体,小的也再难苟存于此。”
无咎嫌弃扔下钩爪:“什么废物东西。”
“主上恕罪。小的并非不愿坦然现身,只是人界万物封灵,我等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借此濒死人魂潜入,暂留一息。”
无咎:“那你大费周章为何事前来?”
“主上贪留人间,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关你屁事。”
无咎重新起身,兴致缺缺踹过去一脚。
一听这类劝导之言他就烦。
那地里传出的声音尖嚎一声,显而易见变得虚弱不堪,尾音渐低:“主上,小的代幽冥鬼使前来传话。黄泉俯首,恭请吾主归位...”
“主上,千万莫要着了那和尚的道。那和尚刻意将您引入人间,就是为了...”
“什么?”
这话终于惹得人停下脚步回头,只是那点声音已然彻底消弭在空气中。
寂煊出现在这间血气冲天的院落时,妖影早已无踪。
地窟的腐水几乎已溢至院落的入口,森暗窟内,钩索摔得七零八落,三十七具尸首骇然浸在血泊中。
婆娑漂在半空,浅色金芒将下方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僧人静立原地片刻,才抬手做出个掐诀姿势,身后突兀传来整齐脚步声。
“星盘指示此地魂怨聚集,凶煞过盛,有妖物作乱,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寂煊回头,一群人皆身着青黑服饰,腰悬制式统一令牌。
为首的青年微愣,目光停在地窟中飘起的禅杖上:“您...怎会在此?”
寂煊目光掠过来人腰间獬豸令,略微俯首:“诸位,是镇魔司的人?”
“是,”司使目露几分恭敬,“当年尸龙作乱,祖上曾与上师有过一面之缘。今日现身在此,可是为了这...”
话尾迟疑良久,身后另一人突兀道:“凶妖屠杀凡人。”
“星盘凝出的画像赤发红眸,这特征并不常见。在下若没记错的话,是跟在上师身边的那只...妖?”
寂煊回眸再次看向暗窟,婆娑溢散下几缕金芒,落在尸骨上方,低声道:“三十七人,每人弑妖百余。”
众人看向墙面累累罪证,一时间无人开口。
良久,司使轻叹一声:“不知那妖物和您是何关系,但纵有万般因由。按我朝律法,妖杀人,必诛。纵然这些为极恶之徒,那只妖也不该擅自动手。有再大的不忿,也需将他们交来镇魔司处置。您若是想为他脱罪...”
“贫僧并无此意。”寂煊轻声开口,继续先前未完的掐诀动作,“镇魔司亦有司规,若妖物懵懂,造下杀孽,亲眷故友亦可替之。”
司使:“没错,但此间怨煞之重,若是...”
话音未落,雪白僧衣无风自动,指间金印带出一片霜雾,满窟血色寸寸冻结。
窟顶骤然降下无形压力,虚空凝下两道冰链,重重扣进肩胛骨。
寂煊平静趺坐,低眸合掌,黑红血线顿时如蛇般汇聚身下缓缓钻入四肢百骸。
金血翻涌,一点点凝起紫黑冰晶刺破脉络,胸口自臂上顷刻泛起蛛网般的青褐裂纹。
旁观几人俱静默不言,不知过去多久,司使忍不住叹了口气:“上师功德无量,化尽此间怨煞承下天罚枷锁本非难事。何必还要引恶业入体,替那只妖承下这笔血债。”
寂煊缓慢睁眼,起身握住飘回的杖身,唇角血迹源源不断渗出,嗓音淡然,依旧稳如山岳:“贫僧管教不力,自当受之。”
“天罚已降,五内俱焚之痛持续月余,足以两清。”
司使长长吐了口气,也干脆回身朝人俯首一礼:“今日一事,算镇魔司清剿妖骸黑市,匪首畏罪自戕。”
距离宁安城不到二十里的林间小道上,无咎负手为枕躺在悠哉前行的马背上,百无聊赖卷着胸前发丝,目无焦距神思发散。
那缕来自黄泉的残念的话,也不知是何意...
还有那和尚...
身侧恰好擦肩而过名骑马少年,无咎头也不抬,顺手探身一把扯住人衣袖。
“北边在哪儿?”
少年险些被拽下马去,好在本就速度不快才堪堪稳住身形。张嘴欲骂,不期然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赤瞳中。
那点火气陡然降下,温温和和给人指了个方向:“从这条路一直往前就是,你去北边哪个地方...”
不等他说完,身侧马儿倏然疾驰而出,空气中只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得益于那只天妖骨哨的启发,他发现对付这些凡人或修为低弱的小妖,即便本源不在,惑其心智,似乎也轻而易举。
荒北,槐东镇。
无咎翻身下马,看着眼前陌生又透着一丝熟悉的荒芜小镇,忍不住皱起眉。
耗费了月余,风餐露宿一路不停,终于成功踏足这片曾到过的偏远地界,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
焦土上立着半截锈迹斑斑的断戈,枯骨间钻出几丛野草,无名头盖骨倒扣在坡顶,雨水积在眼眶里,盛着片铅灰的天穹。
腥风不复,魂影尽消。
曾几何时,他记得这里分明连铺洒的日光都透着扭曲。焦土经久不熄,怨戾终年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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