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以为仍不会被搭理时,入定的僧人终于缓缓睁开眼。
“我在此世还有一劫,不可妄动。”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隐去,整个静室彻底陷入黑暗。
空气沉寂数息,一声短促的哼笑突兀响起,
“原来是这样啊...你说的劫,是我对不对?”
婆娑杖忽现,暗室顿复明。
无咎跳回地面,抬头大大方方与人对视,仿佛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瞳中辨出了疑惑,自顾嗤笑道:“别忘了我的来历,能窥得天机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无非幼年期的他能窥得的东西太少不够明朗罢了。
作为天妖聚灵诞生之初,脑海中曾短暂浮起过一幅画面。纯白无际的无名世界中绽着一朵金莲,陌生的僧人独自跪坐其中低眉吟诵。
只是那记忆过于遥远模糊,彼时不明所以。直到五年前降世险些葬身在妖魔肆虐的人间界,见到前来平息祸乱的僧人面容时,他才恍然明悟这道冥冥中的指引。
他们命中注定在某一刻生出交集,且避无可避。
“哼,果然是道貌岸然的东西。所以你肯将我救下,无非是知晓避不过,索性坦然应劫罢了。”
寂煊不语。
“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我就知道...”
随着絮叨声尽,赤妖眼底深暗渐褪。
无咎低头盯着盘来身前的尾巴,思及刚才的对话呆愣一瞬,下意识扒拉了下胸口,只是摸了个空气,当即悻悻缩回爪子。
“话说回来,我这些年躲避追杀时无意间闯入过一处化外洞天福地。”见人起身仍是不打算理会的模样,他索性就着刚才的话题,爬上一旁的婆娑杖顶趴着继续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用洞天深处的乾坤卦卜算了什么?”
寂煊走出静室,婆娑杖亦乖巧载着小妖跟在身后。
无咎眼神希冀道:“我卜算了你的命数。”
僧人脚步停顿片刻,复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见人的确毫无好奇之意,无咎兴致缺缺垮下脸:“木头一样,无趣。”
“我饿了,给我吃的。”
走在前方的脚步这回总算停下,片刻后,调转方向。
石桌上简单摆着两碟食物。
无咎毫不客气在碟子上踩来踩去忿忿道:“你见过猫爱吃桃子和豆腐??”
寂煊:“你并非猫妖,亦无需食肉。此物长于袖里洞天,多食有助修行。”
无咎:“你都将我的法力全封了还修行什么?”
“我是狐狸,我要吃鸡。”
寂煊好脾气纠正:“你不是狐狸。”
“纵然此刻无法修行,多食袖里洞天长出的灵材对己身亦有所助益。”
“不吃。”
随即四肢张开往石桌一摊:“反正我如今就是只凡物,不然你就将那破钟挪开,不然就眼睁睁看着我饿死。”
“总之,我要吃肉。”
寂煊:“......”
夜深人静。
一缕黑雾缓慢自沉睡的赤色绒毛间蔓生。
强行霸占石楼寝居中唯一床榻的天妖倏然睁眼,数道沉暗灵流反复浮起。不多时,明焰般的橘红色眼瞳逐渐化做更为鲜艳的赤红,隔着窗直勾勾望向不远处静室的方向。
他甚至能窥见半片洁白无尘的衣角。
随着天妖从容不迫起身,四面八方凭空滋生无数缥缈黑雾汇聚一室。
无咎漂浮于半空,赤红长尾高高扬起,始终目光冰冷盯着静室的背影,任由充斥幽暗室内的黑雾缓缓凝成无数朵巴掌大的黑莲。
那黑莲从实到虚,从虚到实,彼此融合吞噬,最终在他头顶正上方融成一朵巨大莲体,又逐渐变幻成一种琉璃般的质感。
伴随着一声细微的镜碎声响,黑莲裂成数不清的碎片,数以千万计的琉璃碎片以天妖为中心盘旋数息,顷刻消弭无形。
石楼重归沉寂,天妖翩然落下石桌,冷冷看着盘中剩下的半只被啃过的烧鸡,毫不犹豫踩了上去。
“拿豆腐辅以障眼法做成的鸡,糊弄蠢蛋呢。”
无咎心满意足睡到日上三竿,终于舍得睁眼从塌上蹦起。
石楼外阳光明媚,清漪涟涟,白衣僧人静坐溪边蒲团上。四周花团锦簇,清风习习,蝶舞翩翩,宛若神仙画境。
他站在门口朝那边盯了会儿,下意识曲趾,尖锐爪勾在红毛毛中若隐若现,焰红双瞳隐晦地泛起些许不快。
想将这幕画面中的所有东西撕个七零八落。
不过无咎很好地收敛起了那股陡生的破坏欲,悠然踱步前行,与人并排懒懒散散趴在溪边拨水:“今天能把你的破钟挪开了吗?整天盖头上烦死了。”
寂煊低眸扫过妖,并不应话径直问道:“你做了什么?”
无咎愣住:“什么做了什么?”
寂煊:“昨夜。”
昨夜?昨夜他不是整晚都好好地窝在床上睡觉?
无咎仰头瞪人:“不许打哑谜,昨夜怎么了?”
寂煊侧目望着人片刻,似是想从那双过于理直气壮的圆瞳中看出点别的情绪来。
只是那不明所以的神色的确不似作伪。
良久不语,僧人突兀抬手,掌心浮现一片亮晶晶的黑色莲瓣。
无咎倏然站起,动作比思维反应更快,猛地扑上前抢了回来:“小黑碎片!”
“本大爷的东西怎么在你那儿?!”
寂煊侧目:“...小黑?”
无咎眼珠微转,毫不犹豫将莲瓣贴在前额,昨夜缺失的记忆顷刻映射入脑海:“小黑是本大爷最重要的护身灵物,昨夜不过是它在护主。”
可昨夜那一幕...
“究竟是护主,还是...”控主。
他话没能问完。
无咎仰头一笑,露出两侧尖尖的小牙,飞速打断道:“小黑早早生出了灵识,做有些事自然无需过问我。昨夜它又没干什么,不过是放了几块镜子而已,本大爷这些年能在那么多人的追杀觊觎中活下来,总有些傍身法宝。睡觉时习惯了到处摆几块,否则睡不安稳。”
寂煊:“贫僧既答应了你,璇玑楼自当护你无恙。”
无咎:“如今整个九洲都知道我逃来了这儿,虽说璇玑楼不好进,但与我结仇的又有几个是泛泛之辈?万一你的法阵百密一疏...还有你,谁知道你会不会私下放些什么人进来。”
寂煊轻轻摇头:“贫僧并无害你之心。”
小黑的存在算是揭过去了。
无咎松了口气,转头又气鼓鼓瞪着眼:“你用那破钟封我法力和存心加害我有什么区别??”
寂煊收回视线望着日光下的清溪水面,低声喃喃:“缠丝照心镜。”
又故意转移话题,这是打定主意不肯解他束缚了。
无咎嗤笑:“璇玑楼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你还假模假样地问什么?既然认识这东西,放好你的心就是。不过是一块能照出妖邪的镜子而已,一只蚂蚁也伤不了。”
“你唤何名?”
无咎诧异仰头:“你半步果位算尽天机,居然连我的名字都算不出来?”
寂煊:“天机从来不可尽窥,何况...”
无咎猛地甩了甩尾巴,随口叼起一根草:“行了别叨叨,最烦唠叨。无咎。”
寂煊微微皱眉,不带任何情绪轻声重复了一遍:“...无咎。”
赤红小妖却是突然间无端变得有些暴躁,乍然从地面跳上人肩头冲着耳边凶巴巴喊道:“无咎无咎无咎,就叫无咎!你记得,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永远没错!”
寂煊眸光平静望着在肩头几乎又炸成红团的小兽,很快重新低头闭目。
无咎:“又装死,你烦不烦。”
他下意识抬爪,但回想起昨日的惨状,便悻悻收回爪子跳了下去,一个窜身迅速消失在远处。
又至夜间,月上中天。
今夜小赤妖异常清醒,盘握在塌间,爪子还小心翼翼笼着白日被人发觉踪迹的那枚黑色莲瓣。
无咎警惕张望片刻,这才低下头将莲瓣映在心口,神识顷刻被拉入一片虚无的暗色空间。
散发着淡淡流光的完整黑莲凭空浮现,因着过于暗沉的背景,算不上太醒目。只有仔细些,才能看清一整朵黑莲实际有大半只是虚影,数十瓣中仅有不到两瓣堪堪凝成了琉璃般的实质。
毛茸茸的天妖当即亲昵凑了上去,转眼化作一黑一红两团虚影,黑红色泽和谐交融成团,几乎像是生来一体。
虚影团中如出一辙的嗓音传出低低交谈声。
“小黑,混进来了之后要干什么?”
“想办法弄死他。”
“怎么才能弄死他。”
“我怎么知道。”
红影转了个圈,蓦地重新化回天妖兽形四肢摊开嘀咕:“你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黑影紧跟着落地,不消片刻也化作一只模样毫无差异的毛绒赤妖并列趴在地上。
两道虚影一齐安静了片刻。
黑雾冷不丁哼了声:“此界不过是一具化身,对付起来哪儿有那么难。”
“总之,先想办法将我附着的缠丝照心镜放去这璇玑楼的护法大阵阵眼处。有朝一日他若是生出什么妄念,我们也好及时知晓。”
红雾:“好,话说回来,小黑,你白日提到的劫又是什么?你怎么知道那和尚口中的劫指的是我们?”
黑雾趾高气昂:“除了本大爷,还有谁配成为连他都避不过的劫。”
红雾煞有其事点头:“那倒是。”
黑雾:“这和尚最大的优点,大抵就是极有自知之明,明明测算出了自己的命数,竟还乖乖留在此界等死。”
红雾:“不过若他不在此界放下化身行护佑之责,我们行事兴许就不用这样小心了。”
黑雾:“没什么区别,反正到最后他定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红雾点点头,又郁郁打了个滚,挤去另一只红团身边:“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融合?我讨厌这种什么都一知半解的状态。”
黑雾烦躁亮了亮爪:“我也讨厌。”
他什么时候过过这种整日躲躲藏藏只能借小天妖躯壳偶尔冒出来透气的日子。
只是莲身尚未凝实,记忆体贸然融合太容易被天道察觉异常,他不得不忍。
暗色空间再次陷入沉默。
“莲身到底何时才能凝实?”
“得想办法去人多的地方,勾起...”
黑雾话没说完倏然顿住,两只小天妖四耳微动,下一刻齐刷刷直立坐起,警惕看向同一个方向。
月色如水,映照出石屋门前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姿。
寂煊抬手做出个欲敲门的动作,静立许久,却是迟迟未敲下去。
他也不想夜半深更扰人清静,只是那丝气息,实在让他有些在意。
吵醒那只脾气暴躁无所畏惧的天妖,大抵又要发火。
僧人低声一叹。
不过还没等他迟疑出个结果,右侧半阖的窗猛然被推开,一只毛茸茸脑袋倏的探出,气势汹汹:“你深更半夜偷摸来本大爷的地盘想干什么?”
寂煊:“......”
他无意同一只心智根本不大成熟的妖物争辩,遂轻声应道:“贫僧并未擅闯。”
“鬼才信,你前不久还偷偷窃走我的小黑碎片。”
“那黑莲自行潜来禅室,恰巧被贫僧察觉这才将其扣下。”
无咎动了动前爪,含糊地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端坐在了窗台旁:“那你来干什么?”
寂煊透过闭合的屋门看向内里,微微蹙眉,许久未开口。
他先前察觉的那一丝不属于此地的气息转瞬即逝,快得像是只是他的错觉。
如今亲自过来,依旧如此。
屋中空空荡荡,包括灵识彻底笼住眼前的小天妖,浑身上下也不曾有半点异常。
“说话,不说我就...”
“无咎,你既被封法力,为何还能察觉贫僧前来?”
天妖话音骤然卡住。
无咎脑子转得飞快,语气不见半点心虚:“不是早都说了,本大爷平日被明里暗里地追杀惯了,夜间早习惯了在周布下防御法宝。只要有人靠近当然立刻就能察觉。”
寂煊:“不知设下的何种法宝?可否取出予贫僧一观?”
能在璇玑楼中自由运转,却能避过他的耳目,纵是神器也做不到。
“凭什么要我拿出来,反正你没见过的法宝多了去了,这东西...”
看着顾左右而言他的小赤妖,寂煊不再追问,垂首淡然掐了个决:“既如此不放心璇玑之阵,便随贫僧一道吧。”
“什么一道?”
一团柔软如棉絮的透明结界轻易将无咎笼住,缓缓漂浮起跟在转身离开的僧人身后。
“喂!”
细软的绒毛第十七次拂过手背。
寂煊终于舍得睁眼,看向仍在焦躁围着他踩上跳下的小赤妖。
“嗔火焚心,何必自寻烦恼。”
赤妖闻言猛地向外扑去,只是下一刻金光泛起,无形的结界眨眼将他弹了回来。
无咎跌落在地轻车熟路打了个滚,转头冲人暴躁龇了龇牙:“睡不着,连三尺之外都不让去,你这和尚一点也不讲道理!”
“夜深人静,何故不寐?”
“要你管,我想半夜出去看月亮不行?”
寂煊垂眸与那双戾气横生的赤瞳对视半晌,静静收回视线。
转瞬间,银白月辉倾洒而至。他们霎时身处无名山巅,有冰凉夜风拂面而过。
无咎:“......”
皎洁明亮的巨大月盘中映出一大一小对坐的身影。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无咎背过身去背对月亮一屁股坐下,烦躁甩了甩尾巴,只觉得身后月光刺眼至极,“不好看,不看!难看死了,快点收回去。”
反复无常的行径也只换得一道淡淡疑虑的目光。
“那你...”
无咎抬眸瞪去一眼:“别问了,一入夜我就烦不行么!”
山风沉寂一息。
眨眼天光大亮。
他们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晨曦时那片花团锦簇的桃源清溪旁。
无咎鼓着腮帮,耷着耳朵不由分说碎了一地草叶。
耳畔传来一声轻叹。
“无咎,若有所求,不妨直言。”
“不干什么,反正不想看见你。”
这句话才说完,他便察觉对方起身的动作,须臾间身侧空空荡荡。
真走了?!
无咎眼中闪过惊喜,立时支棱起身,抬爪下意识摸向胸口,只是很快反应过来了什么,收了动作猛地向外一扑——
再次被柔和的光盾弹了个正着。
“......”
那道无形的囚笼仍未散去。
不同于无量钟的封印兼护佑,这回将他锁在咫尺,置于严密监视之下,无论多微弱的异动顷刻便能察觉,这跟彻底拔了他的爪牙有什么区别。
且冥冥中他总觉得这样的情境...不是头一遭经历了。心底涌上的躁动暴烈而熟悉,几乎让他瞬息冒出一缕同归于尽的念头。
小天妖低着头,竭力压制下那股莫名尖锐的火气,眼底泛起淡淡凶光。
“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容清俊的僧人悄然现身三尺之外,望来的目光无波无澜:“贫僧,亦有此惑。”
无咎骤然仰头,一言不发死死盯着人,两方就此无声对峙许久。
终是天妖率先败下阵来。
“本大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无咎忿然嘀咕一声,将头埋进尾巴里蜷缩成一团。乍然望去,像是绿地里凭空长出了个赤红的圆毛球。
许久之后,静立溪旁的人才缓慢走上前去,俯身将毛绒团抱起。
想来闹腾了半夜的确累了,这会儿竟当真陷入了深眠。
寂煊望着掌中异常安分的天妖,先前凶神恶煞的模样与眼下毫无防备的姿态简直像是两般物种。
蓬松炸开的绒毛已然彻底塌软下来,湿润鼻尖随着悠长呼吸微微翕动,无意识蹭过掌心。
他凝视许久,指尖无意识曲起擦过妖物柔软温热的颈绒处,惹出一串象征着舒适的细微咕噜声,这才缓缓转身。
身后澄澈天际缓渐晕开一抹墨色。
无咎自沉眠中苏醒,惬意伸了个懒腰。四周空无一人,仍是那间熟悉的禅室。
身下被塞了一团厚厚棉絮,此地主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他起身张望片刻,愤然挥爪挠了一通空气,赤瞳重新聚起一丝戾气。
人虽不在,但那道用于监视他动向的禁制大抵仍未散去。
天妖沿着墙根烦躁踱步几圈,倏而想到了什么一般,一骨碌翻出窗外。
赤色兽影在林间飞速穿梭,时不时灵活攀上树顶眺望。远处云海中隐现琼楼虚影,四周流转着晦涩难懂的梵文符箓,望之令人目眩。
——记忆体曾交代过他的阵眼未做丝毫掩饰,大大方方设在正东。几乎不用任何手段,轻易便能寻到。
尚不明那道无形枷锁防备他到何种地步,但眼下既然无人,便趁其不备先进去探探。
若被拦下,再随机应变就是。
与此同时,璇玑,青檀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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