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了湿毛巾,不断给沈昭擦拭身体,帮他降温。
沈昭没醒,可他熬过了这夜。天亮了,他的呼吸才平缓了些,不再像夜里那样时有中断,霍宗琛再不敢合眼,一直过完三日,他没有再离开沈昭床前一步。
这三日无比漫长,可总算也过来了。熬过最艰难的这三天,沈昭果然逐渐退烧。
不再高热,便是好消息,可霍宗琛仍笑不出来,因为沈昭整日不醒,一直昏迷。他臂上的伤好得快些,胸口的伤却难,每次换药,都是一场折磨。
刘珩已经收兵回京,老皇帝朝不虑夕,天下易主在即。段明整顿人马不日回返,霍宗琛却走不了。沈昭不能再受颠簸,即便恢复得好,起码也要卧床一月。
霍宗琛日日照料,帮他擦洗换衣,收拾得整齐干净。可沈昭就这么睡下去,只靠一点汤药续命,霍宗琛强自镇定,嘴角还是起了燎泡。
这期间门外有位自称阿青的年轻人几次求见,霍宗琛听着,觉得名字耳熟,想了想,心里有个影子,耷拉着脸叫人将他轰走了。
屋子里炭火烧得足,不敢给沈昭盖太重的被子,又怕他冷,霍宗琛就总想去摸摸他的手脚,有时也在他旁边躺躺。
到了第六天,霍宗琛给他换完药,出去倒水,回来正与沈昭对上视线。
他醒了,还似很累,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霍宗琛。
霍宗琛脚步一顿,快速走过去,握住沈昭的手,轻声问他:“有没有哪里难受?我去叫大夫来。”
沈昭没有言语,霍宗琛便放下他的手,急匆匆将大夫叫来。
虽还很虚弱,可醒了是好事,大夫把完脉,重新调整了方子,交代了些事项,霍宗琛才放心些。
沈昭醒了,霍宗琛高兴,坐在他一旁,喂了水,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沈昭眼神空洞,似在看他,也不像看他,霍宗琛问不出什么,只能帮他塞塞被子,过了会儿,自己出去了。
再进来时,他手里端了一碗粥,用勺子小心地舀起一点,送到沈昭嘴边。
“大夫说你身体太过虚弱,只能先吃些清淡的养养肠胃,虽是一碗白粥,但是放了糖,你尝尝看。”霍宗琛劝道。
沈昭闭眼不看。
“你已经几日不进水米,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霍宗琛放下碗,要去将人扶起。
沈昭听见他的动作,却又睁开了眼。
“你在乎吗?”
他的嗓子干哑,几乎无法发声,可霍宗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炉火毕剥,霍宗琛心下一片冰凉。
“我还活着,你便又做这幅姿态,好像离了我不行。可若我真的死了,不也正合你意。”沈昭说这些话已经耗尽力气,呼吸有些跟不上,嘴唇很白,随时会昏过去一样,“演一演便罢,何苦将自己也骗了呢。”
他这样说着,霍宗琛却无知无觉般,还是将他扶起来。
“要吃饭。”他道。
他端着碗,胳膊从沈昭背后绕过去,单手捏住他的嘴,用勺子强喂了粥进去。
沈昭挣扎起来,可霍宗琛早就料到,将他的背箍紧了,不叫他挣动到伤口。
他这样喂了几勺,沈昭呛咳起来,霍宗琛帮他顺背,沈昭却咳个不停。霍宗琛怕他有事,无法,只好放开一点,可他一松劲,沈昭便用好的那只手将他和碗一起推开。
霍宗琛没有松开他,可粥碗摔了。白粥洒的到处都是,床榻上和两人身上,都变得湿湿黏黏。
霍宗琛却也不恼,只沉默不语,将沈昭放好后,拿了帕子一点点地擦。
“不想吃。”沈昭道,“我说不想吃,你听不懂吗?”
“不能不吃。”霍宗琛收拾完,把沈昭的衣服也换掉,叫人来扫地上的碎片,自己出去盛了一碗新的来。
他又坐下喂沈昭,沈昭偏头不看他,霍宗琛搅着勺子,道:“江文锦的女儿还在这里,你不吃,她也没饭吃。”
沈昭不理不睬,霍宗琛在他一旁坐了好一会儿,把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沈昭拽着一点被子边,已经麻木的心里仍感到痛意,像被一把细针来回穿刺。
霍宗琛摔完了碗,却也没走,过了片刻,又自己一点点将这片狼藉收拾了,还在他身边坐着。
到了日暮时分,门外传来小孩的哭叫,那哭声越来越大,霍宗琛也不管。
过了片刻,门被推开,一位嬷嬷领着宁宁进来。
宁宁见了霍宗琛更是嚎哭不停,冲上去用小拳头使劲打他,霍宗琛将孩子手抓住,丢到沈昭一旁,道:“跟他说。”
宁宁哭了一会儿,怯生生地叫沈昭:“舅舅,舅舅,我饿了,我想吃饭……”
沈昭想抱一抱宁宁,哄一哄她,可他的伤还很重,做不到,他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霍宗琛便把宁宁拉到一边,将他扶起来,又叫人来。
他把粥碗重新放到沈昭面前,沈昭便乖顺地端起碗,低头大口喝起来。他手抖得厉害,连碗都端不住,霍宗琛帮他扶着碗,一直看他把整碗粥都吃下去,才叫人给宁宁送吃的来。
宁宁捏着点心吃得满脸都是,脸上还糊着泪痕,沈昭看着她,一连串眼泪就又流下来。嬷嬷把宁宁抱走了,霍宗琛亲亲沈昭的耳朵,慢慢地将人放下。
“我恨你。”沈昭说。
霍宗琛心内一窒,想去探究沈昭的表情,他却已闭上了眼。
“你好起来,才有力气恨我。”他略笑笑,挨着沈昭躺下,贴得很近,摸着他头发,“快点好起来。”
夜里沈昭又起了热,晚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昏沉着不醒,梦里也在哭。霍宗琛伺候到后半夜,听着他一声声的抽泣,有时还带着恐惧的尖叫。他梦里没有霍宗琛,有也只是杀戮者的角色。
“醒一醒,”霍宗琛小心地搂住他,“好了,不哭了。”
沈昭迷迷糊糊中睁眼,看见他,好似仍在梦中,惊惧着后退,霍宗琛从后托住他:“醒醒。”
沈昭清醒片刻,从梦中逐渐回神,他看了霍宗琛好大一会儿,眼中情绪万千,但最终一字未言,闭上眼睛又睡去了。
霍宗琛不忍再逼他,可沈昭认定他心狠,每每他端饭来,总是不用多说,会尽量多吃。他伤口慢慢恢复一点,逐渐可以吃些别的。稀粥参汤喂够了,霍宗琛加了温补的药材,熬了浓白的鱼汤。
沈昭照例乖乖喝下,只是皱着眉头,干呕几次。
“好了,”霍宗琛将碗放下,拿清水给他喝,又用帕子给他擦嘴,“不喜欢就不喝,一会儿做点别的。”
沈昭只看着他,霍宗琛无奈,道:“她已用过饭,被嬷嬷抱去玩了。”
他这样说,沈昭便垂下头。他刚吃下一点东西,霍宗琛没让他立刻躺下,坐在他身后,叫他倚在自己胸前,这样靠一会儿。
沈昭瘦脱了相,这样搂着只觉分量飘飘。他已脱离随时丧命的危险期,可霍宗琛仍然觉得经常感受不到他的呼吸,所以常常靠近,确保沈昭还在他这里。
“我已将江文锦安葬了,与刘绎秘密合葬,昨日着人带宁宁跪拜过了。”
沈昭不说话,霍宗琛也没有话再说,只安静地搂着他。
到了夜半,霍宗琛臂弯一空,惊醒过来,沈昭居然不在床上。
他骤然起身,点了灯追出去,发现沈昭站在院中,茫茫然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只着薄薄的里衣,光着脚,在寒冬的夜里,孤零零一人立着,伤口渗出的血点点猩红,像开在身上的梅花。月光寂寥,更显凄冷,沈昭仰着头,霍宗琛看见了他眼角的水光。
他是那么孤独,没有人能走近他。同这满地月色一起,霍宗琛方觉自己大错特错,心里也如同结了冰一般,僵硬不敢动。
可沈昭还赤脚站在冷地,霍宗琛拿了氅衣将他围住,小心地将人抱起来,在院中的椅子上坐下。
沈昭无声地流泪,月色照在他脸上,叫他看起来可怜可悲。霍宗琛用衣服将他冻红了的脚包起来,贴贴他的脸,感受到一点凉意。
“我好想她。”沈昭说,“我想去看看她。”
“好。可是要等你身体好一点。”
“明日就去吧。”他说。
霍宗琛再说不出拒绝的话,裹好衣服,将人抱回房间了。
沈昭强行走动,伤口需要再上药,他浑身冰凉,嘴唇泛青紫,霍宗琛将他放回床上,他还在发抖。
霍宗琛握住他的手,脱掉衣服,贴着他,帮他取暖,等沈昭渐渐平静下来,才帮他换药。那伤口狰狞,即便看过多次,霍宗琛仍止不住心颤。
这道伤是沈昭替他挨的,沈昭的不在乎,比他的在乎更有分量。看起来平平淡淡,吝啬给出感情的沈昭,为他挡箭也毫不犹豫。
霍宗琛躺在他身边,却觉得沈昭离他很远,他抓不住,因此满心困惑懊悔,总至黎明不敢深睡。
沈昭要去看姐姐,霍宗琛提早吩咐备好了车马。
往那里去的路既远又偏,车内有软垫,车架处铺了厚棉布以做缓冲,即便准备万全,到的时候,沈昭伤口也已渗血。
他着一身素衣,披着厚实的大氅。凛冽的寒风一刻不停,沈昭缓步走过去,对那座矮矮的坟墓,叫了一声姐姐。
随从都留在很远的地方,霍宗琛提着祭品,一一摆好了。
往事前尘,多少曲折坎坷,只余眼前一抔土。沈昭抚着那块空白墓碑,慢慢蹲下,挨着坐好了。墓碑冰凉没有温度,沈昭靠在上面,很久才叫一声:“姐姐。”
“姐姐,你一定怪我,恨我吧。”他不再替自己辩解,喃喃道,“要是从来没有我就好了。”
天边泛起灰白,雾蒙蒙的,可能要下雪了。霍宗琛将祭品烧了,叫沈昭走。
“要变天了,回去吧。”
沈昭点点头,便要起身。霍宗琛有些惊讶,忙去扶他,沈昭踉跄两步,自己站稳了。
“怎么样?”霍宗琛担心地问。
“我想去走走。”沈昭说。
霍宗琛看看天,又看沈昭。他虚弱成这个样子,风一吹都站不稳,衣服下面的伤还未处理,天虽冷,可他的手心还是湿的。
“找一个晴天,我陪你出来,好吗?”
“可我就想今天,”沈昭看他,“今天不行吗?”
“行。”霍宗琛帮他把兜帽戴上,挡住了一点风,牵住他的手,沿着小路往前走。
沈昭又回了次头,朝那墓看了一眼,这才慢慢走掉了。
沈昭走不快,可能因为痛,有时候还会停一停。霍宗琛攥着他的手,借给他一些力。过了那一段坡路,眼前开阔许多,冬日里草木枯黄,杂草稀疏,被风吹得瑟瑟。
沈昭的几丝头发被吹到脸上,霍宗琛帮他拂开了。
“你为什么这样?”沈昭任他摆弄,脸上是浓重的不解。
“真搞不懂你,”他低下头,说,“你不累吗?”
“你累了?”霍宗琛只作听不懂,反问他,“还是回去吧,伤口是不是很疼?”
沈昭笑了:“是啊。我很累,也很疼。”
“从许久之前,我便经常觉得累。姐姐丢了,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柳大哥时常骂我,我们一起去找,找来找去总不见她,我日日夜夜痛苦自责,为她悬着心,总是睡不着,有时候就觉得累。”
“后来遇见刘珩,斗不过他,只能整日与他虚与委蛇,求一条生路。可但凡要得到,必得付出一些,他高兴了便要关着我,不高兴了更是。刘珩帮我报仇,杀了人我就开心,可夜里躺着,也觉得累。”
“疼就更多了,”沈昭抬手捂了捂胸口,“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泡药浴吗?那药水并不治病,只是止疼。我与姐姐逃亡途中,被无耻之人强喂过毒,他们怕我二人逃走,就想了这样的主意。我不忍姐姐遭此对待,悄悄将她的药一并喝净。没有死,但浑身总是疼,疼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冷。其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是有一次,我医馆的师傅看不下去,为我开了方子,方子解不了毒,止痛却有奇效。我从此依赖上,痛苦的时候就想躲进水里,药水让我暂时忘记一切,也忘记痛苦。”
沈昭从未与他说过这么多,霍宗琛了解一些,不了解的更多,他握着沈昭的手,越听越痛,痛沈昭所痛,也感到莫名的心慌。
他们立于平地,却似在崖边。霍宗琛攥着沈昭的手出了汗,抓不紧一样,好像一松劲,沈昭便会一步跳下山崖,离他而去。许久之前做过的那个梦与此刻重叠,霍宗琛后背升起凉意,细汗叫他感到一阵寒煞。
“回去再说吧,”他道,“你身体受不了。”
“我想在这里吹吹风,”沈昭已经有些发抖,“这里的风吹得我很舒服。”
“我的身体可以,你把我救回来,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的语气略带遗憾,霍宗琛不喜欢听,叫他别说了。
“你总是说我的身体怎样,”沈昭道,“我想我比你要清楚一些。关于你对我,我曾有过许多疑惑,为此辗转难眠,欣喜过也伤心过。”
“我知道其实你是喜欢我的,这一点我从没有怀疑。你是祁北的王爷,权势盛长得好,要什么样的人得不到,若不是因为喜欢,可能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可也仅仅是喜欢吧,也可能争着抢着的东西更有趣味,总之不会是爱。”他说,“是因为我长得好吗?可我现在不好看了,满脸病容,神色憔悴,没有什么值得你再蹉跎时间的了。”
霍宗琛的眉头越皱越紧:“是不是爱我自有判断,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待在我身边。”
“凭什么?”沈昭问他,“你要我待在你身边,我便要待在你身边吗?我最讨厌痛,可待在你身边总让我感到痛。你不顾危险将我摔下马时,逼我吃阻穴散时,睡过又翻脸用刀指向我的时候,我都是很恨你的。”
“那日你又出现,我明明还恨你,恨你的无情,也恨自己随意被你戏耍。可是许久不见,却也很想你,你亲一亲我,抱我抱得那么紧,我便想原谅你了,想跟你去北境看看,跟你去跑马,不准你再笑我。”
“你对我那么好,好到我以为你是真的爱我,可是你又转头领了追兵来。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今夜姐姐难逃,我也难逃。”
“你没有错,南安王该死,是我大错特错,既胡搅蛮缠又不自量力,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霍宗琛头一次向他解释:“我没有料到刘珩会赶来,我只想拦下——”
“咳……咳咳……”沈昭咳起来,手心里溅上几滴鲜血。
霍宗琛大惊失色,将他横抱起来,大步往回走。
“没关系的,不是很疼。”沈昭说,“我只是说话太多,有些累了。”
“别再说了,”霍宗琛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一带,让风少吹他,“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你慢慢说,我都会听着。”
“我不是一个重要的人。”沈昭断断续续说道,“在你心里,许多东西都比我重要。可是,这样的喜欢我是不稀罕的,纵然没有人爱我,我也不想要……”
“你重要。”霍宗琛认真道,“你最重要。是我从前太蠢总看不清这一点。”
沈昭花费了太多体力,霍宗琛抱着他的手感受到一片濡湿,是沈昭伤口渗出来的血。
“你再等等我,”霍宗琛道,“骂我也好,不理我也好,但是你看,马上要下雪了,先不睡好吗?”
荆南很少下雪,可是霍宗琛话音落下时,真的有几粒雪盐一样撒下来。
沈昭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缓慢地眨了两次眼睛,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他睡了一整天零一夜,醒来时霍宗琛不在,只有宁宁端着碗在床边。
“给你水喝。”她的声音脆脆的,近日不怎么哭了,可也不开心。
“谢谢宁宁。”碗里水不多,沈昭接过来,喝了两口。
“他让我来看你,”宁宁把水碗放下,说,“你的嘴很干,所以我帮你倒水。”
沈昭点点头。
“他说你不放心我,”宁宁问,“娘亲不在了,你还会担心我吗?”
沈昭一怔,道:“当然会。”
宁宁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跑走了。
片刻后,霍宗琛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意,三两下将外衣脱在一旁。
他看着沈昭,眼里亮亮的,怕身上寒意未消,没有靠得太近。
“宁宁倒的水太少了,我还想喝呢。”沈昭居然先开口。
霍宗琛目光颤了颤,原本木讷待在原地的脚步这才动了动,急忙走过去,兑了温水,喂到沈昭嘴巴。
“我再睡一会儿,醒来再用饭。”沈昭道。
霍宗琛简直受宠若惊,点了头,帮他塞好被子,在沈昭跟前转了两圈,这才想起叫大夫来再把一次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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