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垂眼不语。
按理说霍宗琛此刻已耐心不多,但沈昭大病未愈,眼下还是一副随时会昏倒的样子,叫他说不出重话。
“可有其他缘由?”霍宗琛走近一步,问道。
沈昭偏了偏头,没有看他,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才开口:“我许久不泡药浴,身体快撑不住了。”
他说完,等了片刻。霍宗琛未置一词,沈昭便转身离开了帐子。
沈昭想,自己并不是要在霍宗琛那里博取怜悯或者同情,只是不留神说了一点实话。霍宗琛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这些话在霍宗琛听来,不是负担便是笑话,说出来不过多遭嫌弃罢了。
他有些后悔,可说便说了,沈昭在转身的瞬间已经决定,像这样软弱的话以后绝不能再讲,因为这世上真的会体贴关心自己病痛的人早都已经不在,没必要向别人暴露自己的短处而徒增笑料。
霍宗琛沉默的片刻里在想,如果早些信沈昭的话,或许这次他就不会病得这么重。
沈昭不是没与他讲过,在几个模糊的傍晚,沈昭提出要沐浴,想要暂借他的帐子,那时他对沈昭的偏见更大,只觉这人矫情,冷嘲热讽几句,自己便离开,倒没注意他是否泡了药浴。
后来沈昭也不提了,每晚随意擦洗下便睡下了,有几次累到直接在河里抹一把就瘫在铺上,现在想来,他这身体,怕是碰不得冷水。
霍宗琛少见的心里泛起几分不知名的情绪,跟了上去。
沈昭点出一队人,准备出发。
他看起来行得稳,也站得直。霍宗琛却并未再次被他迷惑,他知道沈昭依旧在发热,身体不会像看起来这般无碍。
霍宗琛想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可是沈昭一直不抬头,嘱咐人带上他的东西,来来回回几趟,他没找到机会开口。
沈昭点出的这些人里,大部分是太子派来跟着的,还有几个是霍宗琛的近卫,得了霍宗琛的授意,看着这位别出事。
沈昭安排好这一行人,果然没再自己逞强,叫领头那位士兵与他同乘。
太子的人已被叮嘱过,事事听沈昭的,得了命令,便伸手去接,要帮沈昭借力上马。
“等一下。”霍宗琛喊了这一声,沈昭与那士兵都回头。沈昭马上要搭到护卫的手放下,问道:“怎么了?”
霍宗琛冲动下喊了这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原因,顿了顿,指了一名他的亲信,道:“他骑术好些。”
沈昭无所谓谁带他,闻言点点头,那人策马上前,霍宗琛赶在他伸手前托了一把沈昭的腰,将人弄上马,随即貌似不经意撇了那亲信一眼。
那人跟了霍宗琛几年,看出这一眼暗含警告,急忙低下头去。
沈昭倒是无所觉,他对这些士兵不必像对霍宗琛一样拘谨,上马便朝后靠着。这些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身体健壮,胸膛宽阔,沈大人身体不适,靠在他们身上,护卫还会训练有素地摆出最令人舒适的姿态,比靠着霍宗琛不知强出多少倍。
霍宗琛的眉头拧着,看着沈昭。
晨起时,他并非故意装睡,只是他在军中睡眠浅,沈昭给他披毯子时便醒了。一夜未眠难免困倦,于是没有立即睁眼。
待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睁眼便看见沈昭裸露着的大片的背。
霍宗琛闭了闭眼,将这画面从脑中驱赶,此刻却又想起来。
他向前一步,对沈昭说:“坐好。”
沈昭知道他看不惯自己,也不想再听那样难听的话,应付着坐直了。
霍宗琛道:“不如我送你去。”
沈昭已然十分困倦,很想快点找间客栈躺下。霍宗琛之前对他多有不屑,看一眼都嫌多,这两天态度却变化明显,沈昭想了想,还是对霍宗琛说:“虽然我是去为你寻解药了,但是生病不全是因为这个,你无需自责。况且,王爷不用担心我挟恩图报,你带我来荆南,我顺手帮你一把,两相抵消,不会讹你。”
沈昭自觉贴心,没想到霍宗琛听完脸更黑了。
他倒也不会如此上赶着,沈昭话里话外用不着他,那他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随你。”霍宗琛后退一步,“既约三日,三日后我便在矩州城等你,若你未能按时抵达,大军不会再等。”
既到矩州,必要停留,什么时候再次行军还未可知,霍宗琛对他不满,便立下这些无理要求,沈昭不甚在意,点头应了。
时候不早,刘将军也来催促。沈昭一行人先走,转头的功夫,沈昭就歪栽到那护卫怀里,霍宗琛远远看到他那亲信分出一条手臂将沈昭揽住了,叫他靠得舒服。不大一会儿,这一行人便消失在密林中,看不分明了。
离他们扎营处最近的城池是晃州,沈昭提前跟领队的护卫说了,快马加鞭,只要别把他颠丢了就行。
与沈昭同乘的那名护卫叫段明,年纪轻轻,为人极老成,不管沈昭说什么,怎么逗他,他都只会“遵命”二字。沈昭腹诽,怪不得能得霍宗琛的看重,原来是一类无趣闷葫芦。
好在段明确如霍宗琛所言,骑术好得很,一路疾驰,也没把沈昭颠散架。
沈昭半路就睡过去,醒来时他们已入城,在晃州一间客栈住下了。
沈昭是被段明背进房间的,他醒来时天色还早,西斜的日辉洒了半室,明晃晃的。沈昭头疼得紧,一日来水米未进,胃中灼热。他扶着床慢慢站起来,推门见段明守在门口,吩咐他去取药材。
往日有冯伯为他操持这些事,烧水泡药,隔三差五提醒着他。如今沈昭独自在这间屋子里,心里涌上些想念的情绪。
不知道冯伯和喜儿怎么样了。
沈昭浸到热水里,药力往他骨头里渗,让他浑身的不适减了几分。他不敢睡去,又不太清醒,睁着眼睛发呆,不知不觉想到些很久之前的事。
隐约还记得一点跟着父亲跑江湖时候的影子,他年纪太小,只记得父亲总是在林荫满地的路上牵着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那时候沈昭也爱睡觉,往往一睁眼,就是满眼的绿色,杨树叶片闪着光,哗啦啦地响。
后来在乐平王府,天天满院子跑,二哥总笑他腿短,欺负得他哭了,还不罢休,要被姐和大哥追着打才行。
再后来就是不停地躲藏和逃跑,他拉着姐姐逃出去,跑得慢了就要被抓回去,被打,那时候沈昭每天都很累,也很害怕,可他还有江文锦。
可是后来江文锦也丢了。
沈昭一直知道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今日在满室的余晖当中,他又忽觉自己的人生已经很长,哪怕就此停止也无甚可惜。
水凉了,沈昭从浴桶出来,将自己仔细擦干,吃了一些粥,好好睡了一觉。
柳在溪不是无能之辈,他既追到了平越,定然已将附近寻了个遍。沈昭从早到晚地想,江文锦当年是被恶人掳走,这些年青楼妓院这些腌臜处早被他借刘珩之力翻了又翻,并无线索。沈昭自回京后便住在乐平王府,若江文锦尚在人世,孤身逃走,凭她的心智,定会设法联系。可这些年江湖官府都在找,全无音讯,或许被卖到了高门深户也未可知。
晃州离平越不远,沈昭拿出太子令牌,传讯给随他来的近卫,叫他们隐匿行踪,自北向南,去探查各城池大户人家的账簿名册,若有可疑,立即来报。
这些年沈昭做过比这种命令更过分的事,刘珩也从不说些什么,因为沈昭拿走多少,他就要收回多少。刘珩愿意在沈昭这里做交换。
沈昭三日未出客栈,段明一直守在门口。沈昭跟他说不必,段明只答,他奉祁北王爷的令,要寸步不离跟着沈昭。
沈昭随他去,每日在房间里泡两个时辰药浴,其余时间来吃饭睡觉,三日一过,烧好歹是退了。
他离开霍宗琛三日,到了服用阻穴散的时候。沈昭从怀中掏出玉瓶,这些天他按每两日一服的剂量向霍宗琛要这药丸,仍旧三日一服,已攒出几粒。这条命虽不要紧,但也不能平白交到别人手里。
沈昭看着这玉瓶,想起霍宗琛总板着的脸,却也恨不起来。因为霍宗琛虽然总是板着脸,却仍会在自己要摔下马时将他一把扯回去,也会因为他的手冷,而给他披毯子。
这些就够沈昭不憎恨他。
也只够沈昭不憎恨他。
沈昭在客栈等了三天,派出去的人手依旧一无所获。他寻了辆新马车,这才上路。
沈昭身体好多了,这一行人又精简,昼夜不歇,两天时间便赶到了矩州。
霍宗琛比他先到两日,三分之一的大军在矩州城外驻扎,另外的兵马未进矩州,依旧在山里等候调遣。
沈昭出示腰牌,城门有人去通报,来人将他接去见霍宗琛。
霍宗琛暂住知州府,沈昭到时,当地知州正跟在霍宗琛身后,恭敬地回话,也向他行礼。沈昭晚到两日,霍宗琛面上有气,冷着脸不与沈昭讲话。
沈昭先向他示好,言明自己并非有意耽搁,而是山路难行。
霍宗琛早接到段明的传书,知道沈昭在晃州停留,也不揭穿他,只打量他面色,见沈昭不再苍白成先前那个样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来矩州两日,受到府衙热烈的接风洗尘。今日沈昭一到,虽未多做介绍,但知州看他与霍宗琛的相处及穿着举止,也知是位贵客,仍备下酒菜,请了歌舞助兴。
“王爷不知,”席间知州敬酒陈情,“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地匪患猖獗多年,下官上任以来,也曾数次带兵围剿,这才保得一方苟且偷安。”
“在黔滇蜀一带中,下官的辖区算的上是最安稳的,”知州颇为自豪,“虽仍有匪患,但今年下山掳掠的恶行不过六起,且未造成大损失。”
沈昭与霍宗琛对视一眼,矩州城民生本就艰难,这数年来人丁更不兴旺,知州口中的六次恶行,据悉其中一次悍匪下山屠了半个村子,后只为选压寨夫人,在城中横行明抢几十名少女。
到了知州嘴里,便成了区区六起掳掠恶行,算不得什么。
“下官也知剿匪之事迫在眉睫,可大人看看,”知州递来早备下的账本,“百姓确实苦不堪言,矩州这些年来入不敷出,实在匀不出银两招兵买马,调遣兵力。下官见城外兵马大军威武,可大人不知,如今山里那些大王搜刮的民脂民膏可比府衙充足,他们兵强马壮,武器充足,山里又多陷阱迷障,若是朝廷拨款,下官即日便招兵买马,决不误事。”
霍宗琛接过账本来回翻了两下,随意归还回去,幽幽道:“知州大人不必着急,这匪患何时剿,如何剿,还得看您的意思啊。”
知州接过账本,明白过来这位爷的意思,心里大石一砸到底,顿生笑意,热情道:“今日时候不早,贵人不妨先歇下,您要的本地舆图与兵力整备,及近年案卷下官已加急整理,明日便可细细上报。”
来前便知此地定然有官匪勾结,只是未料到,矩州整座府衙皆不干净。
两人心里都不松快,宴后,沈昭被知州安排在另一个院子暂住,说是那院里清净,想来是有意将二人分开。
沈昭自然不好推脱,霍宗琛也未置可否。
席上沈昭喝了点酒,过了连廊,霍宗琛挥退跟着的小厮,曲起一只胳膊递给沈昭。沈昭怔了一瞬,他便语气不太好地说:“送你回去。”
沈昭领会了霍二爷的意思,将手搭上他的小臂,走得稳了许多。两人一路无话,知州府里的竹柏影子横斜穿过拱门,沈昭在凉凉的夜色中醒了那点醉意。
霍宗琛将他送到也未曾离开,沈昭不解,推开自己卧房的门,两名女子正娉娉袅袅地等着他。
沈昭立在门口没动,他回头看了院里的人一眼,霍宗琛嘴角勾起一点,似笑非笑,在院里玩味地看着他。
沈昭心下明了,这二位女子应是知州大人体谅他们一路辛苦,特意送来犒劳的。
沈昭拱手,向着她们行了一礼:“辛苦两位姐姐等候,今日赶路疲累,实在无暇陪伴,两位请回。”
他这边礼数十足,对面女子却莞尔一笑,碎步上前挽住了沈昭的胳膊:“知道大人辛苦,知州大人才交代我二人来为您解乏,大人何必推辞呢?”
知州送人过来,既是讨好又是试探。温香软玉在怀,若坚决推辞,于此行不利,沈昭向霍宗琛递了个眼神。
霍宗琛像是不关己事,沈昭一看他,他倒负手赏起月来,既不上前,倒也不走。
沈昭心里叹气,面上却笑了。左不过先进门,晚点再找借口让这二位离开,想来知州也不会问那么细。
“既如此,那二位请进。”女子自然笑意盈盈,香软地挽着沈昭,边关切安慰边簇着沈昭往屋子里进。霍宗琛没有进屋的意思,沈昭便转身关上了门。
大人赶路累了一天,身上又沾了酒气,沈昭一进门,便被服侍着脱去外衣,一位给他脱靴,一位去备水,准备给大人沐浴。
门扇本来合着,没有落锁,这会儿院里的恶煞藏不住心思,一脚踹开了门,胸口起伏着,见沈昭衣衫不整,有些失态地冷哼一声,目光盯住沈昭,凶狠狠地对两位女子说道:“今夜我与沈大人还有要事相商,你们先回去吧。”
霍宗琛气势可不像沈昭那般温柔,两位女子见状,未敢多说一句,欠身施施然退下了。
临走还把门关好了。
沈昭的靴子脱了一半,他往后半倚在床榻上,说着:“怎么叫走了呢?我这靴子都还没脱完。”
霍宗琛见他歪歪赖赖的样子,自觉不堪入目,再一想到沈昭此人作风,更觉一股无名怒火攻心,斥道:“不知廉耻!”
“怎么就不知廉耻了?”沈昭笑弯了眼睛,“二位姐姐要留下,不也经王爷同意了嘛。”
“胡说,”霍宗琛道,“本王何时同意的?”
沈昭道:“我请示过了,王爷不阻止,不就是允了吗?”
“强词夺理。”霍宗琛道。
沈昭懒得解释,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别说他确实没打算把人留下,哪怕真将人留下过夜,又关霍宗琛什么事。
霍宗琛不讲道理,沈昭约莫也能觉出一点味来。可是他在霍宗琛心里已然是个放荡的人,霍宗琛对他成见之深,不会是三两句解释就能说服的,况且,他在京与太子种种,也不是假的。
“王爷莫说我了,”沈昭干脆往后仰倒,只着里衣躺在床上,“王爷早我两日来,看这知州如此殷勤,这两日过得也不素吧。”
霍宗琛被他说得一怔,随即道:“谁似你那般。”
“我这般有何不好,”沈昭道,“王爷将那二位赶走,我的靴子谁来脱,谁来侍候我沐浴呢?”
世上居然有如此厚颜之人,霍宗琛在军中这些年,最看不惯矫情惫懒之人,沈昭此人,简直无一处入他眼。
“行军路上无人服侍,你不一样睡得好?”霍宗琛道。
“那不一样,”沈昭大病初愈,躺了这会儿,已经有些昏昏,“跟王爷睡一个帐子,我敢使唤谁呢?这里不一样,有上赶着的呢。”
霍宗琛不欲再多说,索性坐下,掀开桌上红绸盖着的一箱金银,底下还压着大额银票。
他看了看,又重新盖好,矩州府衙还是有钱。
桌上茶盏齐全,壶里的水还热着,霍宗琛倒了一杯,端过去:“水。”
沈昭闭着眼睛,不知真睡装睡。
霍宗琛用脚踢了踢他未脱完的那只靴子,沈昭感觉不到似的,只这一会儿功夫,已经睡沉了。
霍宗琛皱了皱眉,沈昭经常这样,前一刻还滔滔不绝地说着些恼人的话,片刻后就睡沉了,像昏迷一样,很难叫醒。
他身体应是十分不好,霍宗琛想,得留心找个好大夫。像他这样的人,应当看过大夫,寻个清净地方,好好养起来。
那阻穴散,霍宗琛想,得给西北去信,让配解药来,别再让他服了。
沈昭睡成这样,小腿还搭在床下,一只靴子没拖,衣服只脱去一层,头发胡乱压着。
霍宗琛水没送出去,决心不与醉鬼计较,搁下水杯,蹲在了床前。
他大掌托住沈昭一只脚,小心地将那靴子除了,接着解开带子,将袜子脱了。
沈昭很瘦,他的脚踝也干瘦,踝骨突出,一双脚玉白莹润。早先脱掉鞋袜的那只脚晾久了,摸起来凉,霍宗琛用手给他攥了攥,捂了会儿,打横将沈昭抱起,想将他放好,让他躺得舒服点。
“王爷在做什么?”沈昭突然睁开了眼,一只手攥着截霍宗琛的衣襟。
沈昭不甚清醒,烛光映得他眼波流转,霍宗琛抱着他片刻,不动声色,将他放下,安置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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