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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婆外传:盂兰古卷(诗无茶)


钟离四退开一些,垂目凝视着阮玉山下颌处浅到几乎看不见的这一片刺。
正如阮玉山所说,他的胡子其实长得很慢,一两天没刮也没关系,只是钟离四的感知太敏锐,阮玉山每每贴上来时他都能准确估量到那些坚硬的胡茬摩擦过自己的身体。
现下他看着阮玉山的下巴,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阮玉山的胡茬磨过的触感。
他从那样的触感里准确地判断出阮玉山日夜不分赶了几天的路——那路上没有休息,没有合眼,因此阮玉山也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皮肤毛发,任由钟离四最不喜欢的胡茬在下巴长出来,胡茬的每一寸都在马背上吹过阮玉山追寻他的风。
钟离四俯下身,用侧脸贴住阮玉山的下巴,蹭了又蹭。
阮玉山微微侧头一躲,皱着眉检查钟离四的脸。
果不其然,钟离四那块侧脸很快被刮红一片。
阮玉山用同样粗糙的指腹擦着钟离四被胡茬刮过的皮肤,哭笑不得又莫名其妙,问道:“不嫌扎了?”
钟离四不吭声,偏头靠在他肩上,盯着他的下巴,用指尖在上面一寸寸描摹着。
阮玉山是搞不懂这个钟离四脑子里一天一个样儿的想什么了。
他的手在背后搅弄钟离四的头发:“我说,你真把饕餮谷烧了?”
“不该么?”钟离四的语气古井无波,“我没杀了他们已是积德。”
阮玉山笑笑。
不知想到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如果有的驯监,没有杀过蝣人,只是按言老头子的要求办事,你也想杀了他们?”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引得钟离四也思索了片刻,“兴许罪不至死,可也不算无辜。这世上并非只有在饕餮谷做驯监这一条活路,他们选择在饕餮谷做驯监,是因为这比别的生计有更多更快的钱财。既选择了靠虐杀蝣族谋生,拿我族人的生死谋取名利,便要承受蝣族的恨意。那些冷眼旁观按吩咐行事的人,我不杀是情分,杀了也不后悔,就当作是我的过错——他们的纵容,本身便是我族人死路上的推手。”
他听见阮玉山的心跳空了一瞬。
“怎么了?”他见阮玉山长久地不说话,便要抬头去看阮玉山的神色,哪知刚把头抬起来,又被阮玉山按回肩上。
“没什么。”阮玉山轻笑一声,“你一贯是如此——眼里容不得沙子。”
没等钟离四接话,阮玉山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阿四,骑虎营有人设计要杀我。”
这下阮玉山也按不住钟离四了。
钟离四一下子从阮玉山肩上起来,蹙眉盯着他,言语间已有了几分杀气:“谁敢?”
阮玉山摇头:“现下尚不得知。只知骑虎营出了内奸,与大渝樊氏勾结,谋害了我一名右将,且军中无人察觉,我也不清楚我的右将是生是死。如今内奸趁樊氏来攻,拿军情紧急做借口,告诉将士们我不日便至,以此来对我进行掣肘,使我不便去别处寻找援军。一旦我不按时间抵达军营,军心便会动摇,迟一日便更危急一日。”
钟离四听完,便明白了:“你是要我替你去号令援军?”
阮玉山从衣袖中拿出那枚平安扣一块儿贴身放着的红州兵符:“我要你去州南朱雀营,替我杀一个人。”
钟离四接过兵符,用手摩挲一番,问道:“谁?”
“上将军贺明均。”阮玉山道,“他恃才傲物,本不是红州的人,当年我带着骑虎营夜袭东胡,大获全胜,他本任职东胡军副帅,被我俘虏,我见他很有才能,便将他留下,放到朱雀营做了校尉,后来他也确实打了几场漂亮仗,凭军功升任上将军。可近些年红州南界总被东胡来犯,不是夺我粮草便是截杀我的信使,虽未曾对阮家军造成重大伤亡,可到底是营里出现了问题。我等了三年,才捕获到一封贺明均通敌的信件以及他传信所用的那只白尾海雕。后面几次试探,都在海雕传信的路上把它拦截,再伪造贺明均的字迹用他的海雕给东胡传过几次假消息,果真离间了他们。如今东胡上了几次当,每回出动都被我的人打了回去,这些账它们通通算到了贺明均头上。现在东胡不给贺明均回信,海雕也在我的手上,他左右受堵,找不着海雕正着急,正是露出马脚的时候。你拿着证据找机会当众杀了他,既是给我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也正好在军中立威。”
“立威?”钟离四把兵符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我拿着兵符,再不济还有你的名牌,难不成还有人敢不服气?”
“听不听命令是一回事,服不服气又是一回事。”阮玉山眼角一弯,又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贺明均性子孤傲,在军中树敌已久,几个大将早欲将其杀之而后快,只是苦于他上将军的同袍身份,加上手中没有拿住他犯错的证据。你如今一去,先拿贺明均开刀,他们另外几个大老爷们表面对你态度如何另说,心里势必会痛快且折服。”
钟离四盯着手里的兵符冷笑:“听你这意思,杀了贺明均,也还不足以让人心服口服?”
“你也长几撮胡子,大半年不洗澡就成。”阮玉山冷不丁往他屁股上一拍,手放在那儿,地痞无赖似的,笑吟吟解释道,“军营里就看不上漂亮男人。”

漂亮男人钟离四带着阮玉山的兵符和令牌即将去往朱雀营了。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那就是百重三的去向。
若是跟着阮玉山,那必然不妥。
先不论百重三个人对阮玉山水火不容的极端抵触情绪,就光说阮玉山自己,现在骑虎营内情况未知,阮玉山孤身犯险,到了那儿究竟会面临什么情况都还没个定数,再带个百重三,除非指望这孩子一日之内练就坚不可破的铁头功——反正条件阮玉山昨晚已经拿剃刀给人创造了,不然让百重三跟着阮玉山,就是双倍犯险。
跟着钟离四么,目前来说也不大合适。
若换了以往,钟离四带着百重三老老实实呆在雾照山,那倒还算世外桃源般的神仙日子,待多久都不必叫人担心。
可此番他是要去朱雀营斩将拉救兵,一路奔袭不说,马不停蹄去往骑虎营兴许又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届时俩人忙着打仗杀敌去了,谁有工夫照看这颗豆芽菜?
“就目前情形看,营中内奸至今未曾公然叛逃,潜伏在骑虎营。既然要诱我前去,想来是为了将我赶尽杀绝。在他确保我已孤立无援必死无疑之前,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阮玉山和钟离四早起坐在客栈大堂吹风,“阿四,你去了朱雀营,将营队带往州西时,先轻易不要暴露行踪,只远远地驻扎在哨兵探查范围之外,每夜派轻骑去骑虎营查探情况,等到樊氏杀入州西,我这边会先显露败势,做溃逃之状,到最后一刻,生死之际,你再带兵前来救援。”
阮玉山一面说着,一面将手里的馒头切开,糊上肉末和辣子,又添了几片卤牛肉和几筷子爽口小菜,再合上馒头,临时给钟离四做了块肉夹馍,递过去道:“以前我在军营,偶尔来不及吃饭,便会叫人提前给我备上几个夹馍,你尝尝。”
钟离四一直默默看着他做夹馍的手法,忽道:“你这法子,我以前也给百十八他们做过。”
阮玉山:“哦?”
钟离四说:“东西不同。不过是草根树叶包着些虫鼠鸟兽的尸体——他们实在下不去嘴的时候,我才这么做一做,哄他们吃下去。”
说完又扯扯嘴角:“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他接过阮玉山手里的夹馍,认真低头尝了一口,细细咀嚼着,若有所思:“有段时间,我们被关在造房后院的墙角。看见他们吃不完的粮食全部倒进潲桶,一桶一桶地从我们面前拎走倒掉。潲桶的味道应该比鸟虫的尸体好些。可他们宁肯倒进池子里发臭也不愿意分我们一口。”
钟离四又低头咬了很大一口阮玉山给他包的夹馍,咬得腮边囊鼓,缓慢地说道:“我不会再让一个族人回到那样的地方,去做阶下囚。”
他看向阮玉山,轻声道:“阮玉山,百重三才从虎口脱险,不是你我,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我明白。”阮玉山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钟离四问:“什么?”
阮玉山舔舔唇:“那罗迦……”
话音未落,客栈门外走进一个娴雅修长的身影。
来人衣冠素净,一身白袍锦缎,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步态从容,眉目间一副清风明月目无下尘的孤傲之姿,进门只寻了个最偏僻安静的坐处,冲小二要了一壶温酒,一两清汤面,整个过程从未将目光放在任何人身上。
正是阮玉山那位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叔叔——阮招。
阮玉山定睛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是在这个荒郊野岭遇见了阮招,眼珠子一转,对钟离四笑道:“百重三有着落了。”
他一个起身转头上了楼,眨眼便将还在熟睡的百重三抱下来,先冲钟离四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不动,随后便自己疾步走向阮招那边。
此时正是清晨,天边大雾蒙蒙,外头树叶上还淌着寒露,小二才端了刚煮好的清汤面上桌,阮招筷子都还没拿起来,就瞥见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有人不请自来,拉开凳子挨着他坐下。
他本不欲理会,直到听见一声:“阮招。”
阮招拿筷子的手一顿。
抬头,看见阮玉山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望着他,怀里奶孩子似的筐着个小光头。
“小玉山。”阮招点头打过招呼,继续拿筷子挑面,语调淡淡地问,“哪家寺庙又得罪你了?把人家小沙弥给掳出来作人质。”
换了以前,阮玉山不爱听这话,势必要呛个几句,现在他心里有盘算,便懒得跟阮招计较,只把百重三往他眼前亮了亮:“你再看看?”
阮招又看了一眼,蹙眉道:“蝣人?”
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伸手,一个打住的姿势:“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还不至于拿个垂髫小儿开刀——况且他现在连髫也被我剃了。族中目前正废除旧制,我主张的,老太太管着呢,这事儿你在外一个字也不要再提,阮家以后也不会再有一例。”
阮招对族中活祭一事从不参与,甚至从来都是一个绝口不提的态度,不用阮玉山打招呼,他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开口。
只是看见阮玉山说这话时总压着声音时不时往后瞧,阮招心生疑惑,便也跟着看过去,只看过大堂桌边一个卷发乌浓的瘦削背影,一身华光溢彩的银底赤纹霞光缎,肩上背上流苏琳琅,手背白净修长,倒很像异邦的什么贵族公子。
阮玉山知道他看见了钟离四,便扬唇一笑,指着百重三道:“这孩子算你半个弟弟。”
“弟弟?”阮招收回目光,重新放到百重三身上,“他是阮家哪一支血脉?”
“他不姓阮。”阮玉山道,“他是钟离一脉的孩子。”
阮招拿筷子的手指微微一颤,手中一支筷子顺着指间缝隙往后翻倒,最后几个旋转落到地上。
“他是谁的孩子?”阮招没有去捡筷子,也没管碗里的汤汁溅到自己的袖子上,只是凝视着百重三问。
阮玉山扭头,冲后方那个银衣乌发的背影做出一个介绍的动作:“那位是我尚未过门的夫人,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也是我上门求的人情,让钟离老头子收他做了义子,如今算你名正言顺的义弟。义弟的弟弟,怎么不算弟弟?”
阮招的视线流连在钟离四和百重三之间,神色恢复了一片平静,伸手去竹筒里又拿了一双筷子,面无波澜地问:“他可知阮家活祭旧俗?”
一说到这个,阮玉山就跟嘴里塞了茄子似的摸着膝盖低头不吭声。
“小玉山,”阮招了然,重新挑了一筷子面,提醒道,“你未免有些吃人不吐骨头了。”
阮玉山又侧头看了钟离四一眼,颇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不欲多解释,只道:“我已在尽力了。”
“尽力废除旧制?”阮招摇摇头,点到为止地说,“他既是他的义子,便算我的弟弟。我合该劝你一句,你若当真对他有心,又不愿吐露真相,就早日放他自由。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否则少年夫妻,反目成仇,最后落个悔不当初,只会两败俱伤。”
阮玉山挥挥手,一听到什么“反目成仇、不透风的墙”便心烦意乱,又或是不愿面对,于是示意阮招不要再说下去:“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墙,大不了哪块砖透风我就把哪块砖糊上——我眼下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阮招放下筷子:“那你是为了什么?”
“骑虎营有变,军情紧急,我要只身前去,阿四拿着我的令牌和兵符去往朱雀营号召援军。”他冲怀里的百重三扬扬下巴,“这孩子一时之间没人照料。”
阮招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阮玉山理直气壮:“你吃阮家的饭喝阮家的水,在外漂泊多年,降妖除魔,缺少银子打一声招呼我阮家马不停蹄就把几百两飞票一张不少的送到你手上,打我上任以来没叫你沾过半点阮家的事儿,你照顾照顾我小舅子怎么了?大舅子。”
阮招:“……”
“不是我不愿。”阮招无奈道,“早些年我在幽北矿山下封印过一只吞妖,前些日子经过,便去看了一眼,发现当年我借助矿山中金钩陷阵法对它下的封印被解开了,我追寻它的气息一路到了此处,罗盘显示它的方位竟在州西边界。吞妖与别的妖物不同,只要自在一日,他便能以吞食他人骨珠之法增长自己的功力,玄气日益斗增。数年前它尚且是幼体,力量便已经十分强大,费了我很多功夫才勉强将他镇压在山下,如今也不知它挣脱束缚多久,日子越长,只怕越会让它难逢敌手。”
阮玉山琢磨琢磨,不由得想起席莲生:“那只吞妖,是不是会制造镜面幻境,以肉藤伤人性命?”
“不像是吞妖的术法,更像疫灵。我记得多年前,矿山脚下曾因瘟疫泛滥生出过一只疫灵,疫灵自人群中来,因此也极善将自己的妖气隐藏在人群中,很难捉到。”阮招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它多年来一直潜伏在矿山脚下,也很有可能已经被吞妖蚕食了。吞妖食人魂,更食妖灵,甚至会同类相食,吃掉一只疫灵,吞并它的术法,也不足为奇。怎么,你遇到过?”
“半年多前,我去幽北矿山取了高祖父的骨珠。”阮玉山解释道,“你游历在外,不知家中许多消息。那只吞妖,想来就是我取骨珠时逃脱的。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知道它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
纵使席莲生不是吞妖,也很有可能跟吞妖有脱不开的关系。
阮招见他确实清楚关于那吞妖的事,又问:“既如此,你可知矿山下那条河中供奉着谁的骨珠?”
“骨珠?”阮玉山皱眉,“什么骨珠?”
那河水下方有蹊跷他是知道的。
当初他一大早出门替钟离四去山上找腰带,便先下了河,准备看看河中诡异。
哪晓得在河下见到一株巨大的倒树,树干上长满白花花的人体骸骨。
可未曾见到任何供奉的骨珠。
“河中倒树的树干中心,有一个骨珠供奉之位,下面刻着一行牌位。”阮招回忆道,“我发觉不对下河查探时,供奉位上已空了,牌位的字也被人划去,后来仔细检查树干上那些早已被吸空的骨骸,才想起阮家古籍禁书中曾记载过的,以数百人身供奉死者长生牌位以及其骨珠,可保其魂灵不散,精神不腐,待寻得合适的血肉皮囊将死者骨珠放入其中,该皮囊血肉便会直接化作死者生前模样,与活人无异。可以说这是一味起死回生的法子,只是太过邪性,被划入了禁书。”
“这我倒是不得而知。”阮玉山一边哄孩子一样拍着百重三的胳膊一边思索,末了又道,“总之这只吞妖大抵是跟现下骑虎营的兵变有些关系,军营涉险,你不必去,若你去了,内奸见我身边有了外援,反倒不会出现。你不是还会蝣语吗?就在这儿给我养孩子得了!教这小子学学中土话,别让人当傻子似的以为一天到晚就会鸟语。”
“欸——”阮招还未答应,阮玉山便一副成交的神色,招呼小二在客栈续了一个月的房,随后也不跟他多话,抱着孩子又回到钟离四旁边。
“我给你找到了这世上第三个信得过的人。”阮玉山坐回原位,冲钟离四笑笑,随后低头拍拍百重三的脸,“小子,醒醒!去见过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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