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一下从阮玉山腰上起来,转身踢了一脚盖住鞋面的积雪,头也不回地就往林子外走。
阮玉山这边还在回味方才钟离四发怒的神态,转眼便见方才还在怀里温香软玉的人走了,连忙拍拍衣裳跟着起身,拿起钟离四练功前脱在一边的灰鼠毛领子亮缎披风,大步流星追上去,挡在钟离四跟前,打开披风给人系上:“当真生气了?”
话音未落,忽瞥见钟离四抬眼盯着他,凉阴阴地扬了一下唇角。
阮玉山心中正感不妙,就见钟离四的脚往雪中一踹!
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竿从他们脚下破雪而出!
正是钟离四方才练功用的那根。
竹竿挑着一行积雪在空中打转,由此飞出的每一颗雪粒子都带着丝丝蛰伏的杀气。
阮玉山一个箭步往后退了半尺,身上衣摆仍未彻底躲过竹竿上四溅的的飞雪,被硬生生刺破了一个指甲盖大的缺口。
比武若至真性情处,则是落叶飞花皆可伤人。
就在阮玉山后退的这片刻内,钟离四已伸手握住了这根从雪地下凭空飞上来的竹竿,攥住其后端,将其一提一打,直接朝阮玉山的一边肩膀斩去。
阮玉山负手,收住下巴,侧身一闪,堪堪躲开。
然而钟离四那根竹竿恰在此时往后抽了回去,再次刺出时,钟离四已横跨一步改变了站位,将竹竿头直朝阮玉山后背戳去。
阮玉山并不还手,只是接二连三地躲。
最后钟离四效仿阮玉山的招式,将那根几乎打劈成八瓣的竹竿朝阮玉山面门掷去。
这一招出得直接了当,阮玉山甚至没躲,只是往旁边一个侧步,再展开双臂往后一刹,躲到身后最近的一棵常青树树枝下方,便端立不动,等着钟离四下一步飞身而来抓住竹竿一头再对他发出攻击。
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竹竿飞过阮玉山身侧,也不见钟离四再有下一步动作。
阮玉山偏头,眼角略带三分笑意睨着钟离四,正要开口问对方想耍什么花样时,便听身后一声竹竿撞树的闷响,随之而来的是竿子噼里啪啦彻底爆开的破裂声。
阮玉山眼中眸光一闪,来不及跑开,就听头顶树枝沙沙晃动,一霎之间,白花花的积雪簌簌抖落下来,仿佛簸箕筛面粉一般,撒了他满头满身。
阮玉山:“……”
他闭眼受住,待雪停了,又睁眼幽幽看向钟离四。
钟离四裹着他片刻前才亲手系上的披风,下巴藏在厚厚的毛领子里,只叫人瞧得见翘起的一边嘴角和双眼中的戏谑之意。
阮玉山听见钟离四慢悠悠地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得逞后的愉快和嘲讽:
“兵不厌诈嘛,阮老爷。”
第74章 护食
阮玉山一见他笑,便也跟着笑。野狼甩毛似的把自己满头满身的大雪几下给抖落,再朝钟离四跑过去。
钟离四见他过来了,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没再听见脚步声了,钟离四又扭头,瞅见阮玉山意态悠然地站在离他半丈之遥的位置,似笑非笑地傲然睨着他,显然一副他不给他台阶,阮玉山就不过来的架势。
钟离四偏头凝视阮玉山片刻,用鼻腔低声道:“嗯?”
阮玉山爽朗一笑,奔过来将他拥进臂中,挤着钟离四低头问道:“老爷子光是叫你练,到底要练出个什么,他也没说?”
钟离四的身体朝他侧了侧,鼻尖刚好挨在阮玉山披风下的领口处。
他朝阮玉山身上嗅了嗅,除了凛冽的雪气,还有一阵隐隐的熏香。
一闻到这香气,钟离四渐渐有了被阮玉山拥住的实感。
只要身体密不透风地被团在阮玉山怀里,他便不自觉泛起困意。
遂低头打了个呵欠,轻声道:“钟离善夜说,我眼下根基未稳,得先做到把体内玄气调度自如,再与破命磨合,最后才是练习攻破无方派金钩陷的功法。”
阮玉山问:“可给了时间?”
“根基最重要,他要我至少练两个月。”钟离四道,“至于破命,钟离善夜说,得看机缘。”
人与神兵磨合一事,说快也能很快,只要破命对着钟离四服气了,那这一阶段便完事儿了。
阮玉山笑道:“我瞧着在燕辞洲那夜,它为你干活干得挺利索!”
钟离四摇头:“钟离善夜的意思,那夜是我意气用事,破命与器主同心,受我内心感染,一怒之下大开杀戒。那法子并非我与破命契合的成果,而是我用了蛮劲,以心操控神器,长此以往,十分损耗精气。”
阮玉山接话:“难怪前些日子总是病怏怏的。”
先是被目连村那柄木枪吸食玄气,再到燕辞洲催动心力驾驭破命,最后是与阮玉山那一夜春宵解了心结,郁气骤疏,这重重叠叠的难关卡下来,就是个铁人也得病上一些日子。
想必钟离四也随着阮玉山的话想起了这些事情,故而说道:“前几日我翻阅书籍,在书上看到了‘盂兰’二字的典故,竟与一个叫目连救母的神话有关。”
“不错。”阮玉山道,“看你这样子,是有话想问?”
钟离四说:“我们当初进的那个村子,便叫目连村……”
“这没什么稀奇。”阮玉山解释道,“娑婆大陆成型距离混沌初开不过千年,世间许多地方的名字都脱胎于混沌神话或是奇闻传说,神话真真假假,靠人们口口相传。有的变作了种族信仰,靠此繁衍的生灵自然要为其找个依托,以证明他们信仰的神话并非空穴来风。比如目连村,兴许就是数百年前某些信仰盂兰教的人,认为那处是目连出生之地,以此命名。又过了很多年到现在,盂兰教在无尽的岁月里渐渐湮没了,村子的名字却留了下来。”
钟离四不知想到了什么:“我总觉得,我还会回去。”
“目连村?”阮玉山问,“你回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钟离四摇头,“席莲生是否回去了?那里的疫灵是否安生?还有那条镇在山峰下的大蛇——我上了山,总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在注视着我。离开那晚我向你掷去那把木枪,你说是我的力量完成了镇压蛇妖的金钩陷阵法,可我那时的力量分明很混乱,没有强到能镇压下一整座山头。”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钟离四眼珠周围那一圈浅淡的蓝色近日愈发明显,像潮水波及江岸一样呈现出一种要覆盖他原本黑色眼珠的啃食趋势。
阮玉山抓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你既放心不下,咱们改日回去看一眼便是。”
钟离四仍是不应声。
阮玉山看他这沉默像是有意为之,便拽了拽他,问:“在想什么?”
“我也放心不下阮铃。”钟离四抬头,“今天煮的粥能分给他吗?”
“……”
阮玉山的脸拉下来。
前几天钟离四给他煮了锅粥,因是第一次下厨,手里没个分寸,煮出了几个人的口量,便计算着把粥分一些出去——钟离善夜已用过了早膳不必再吃,因此钟离四第一个想的就是阮铃。
可阮玉山不乐意了。
倒不是阮玉山吝啬这一碗粥,只是这粥原本就是钟离四第一次为他洗手做羹汤煮的东西,钟离善夜先他一步吃到嘴里也就罢了,那是钟离四的爹,阮玉山不能计较。
怎么这锅专门为他煮的粥,阮铃也要来分一杯?
对此钟离四的说法是:“我当真多煮了。”
蝣人爱惜粮食,吃不完的东西,倘或倒了,属实浪费。
阮玉山却说:“我吃得完。”
钟离四:“不信。”
于是阮玉山就当着他的面一碗接一碗的吃光了那锅煮得其貌不扬的米粥。
钟离四认为他太过护食:“阮铃好歹是你儿子,又是我的族人,分他一口怎么了?”
阮玉山理直气壮又死皮赖脸:“他想吃粥,我给他煮。但你煮给我的,谁都不能分。”
钟离四不吭声,第二天煮了更大一锅。
阮玉山还是吃得干干净净。
钟离四冷眼旁观,知道阮玉山这是故意跟他作对:“平日没见你饭量大成这样!”
阮玉山也不甘示弱:“我想吃多少吃多少!”
为了不落人口舌,他还真在酒足饭饱之后亲自下厨给阮铃煨一碗肚丝粥,有他吃一顿,就有阮铃的一顿,吃得阮铃每天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而钟离四从始至终只是念在自己也学会了生火做饭,想给自己的族人送一碗吃的罢了。
毕竟那些年没遇到阮玉山时,他就算是在笼子里,给自己的族人做的东西也不少,怎么如今能做些好饭好菜了,还不能分给自己族人一碗了?
这天阮玉山终于松口,不过不准钟离四从自己的锅里分一碗出去,非得要钟离四另起一锅煮给阮铃——为了不让人累着,他也没少打下手便是了。
端着碗行至阮铃的院子时,钟离四停下脚对阮玉山吩咐:“你别跟着了,他怕你。”
阮玉山也清楚,因此并不做刁难:“那我在外头等你。”
巧在钟离四前去送粥的时辰正是阮玉山这些日子过来的时辰,当阮铃做足了准备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准备迎接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给自己送饭的阮玉山时,走到院子才瞧见来人是钟离四。
阮铃的神采骤然大放光芒,三两并步跳到院子里跑至钟离四跟前,险些将钟离四撞个满怀:“四哥!”
钟离四接住了他,真如亲哥般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领到院中亭子里坐下:“今日煮了些粥,你就着点心小菜尝尝。”
阮铃面对钟离四和阮玉山自是两种不同心性,因阮玉山对他要求分外严格,拿的是世家老爷教训家中世子那一套,阮铃在阮玉山面前便不得不沉心静气,强忍恐惧,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镇定模样。
如若太过跳脱,则会被阮玉山斥责野性难改;如若表现得太过怯懦,则会被骂难成大器。
到了钟离四面前便不一样。
这是在阮铃最落魄狼狈时亲手安抚他,又亲手救下的族人。
即便自己闹出一百个洋相,阮铃也不怕钟离四会嫌弃或是与他生分分毫,因为蝣人本就是这世间最狼狈的存在,他和钟离四是抱团取暖的同族。
倘或哪日天地倾覆,钟离四也会对他不离不弃。
热气腾腾的瑶柱蛋丝粥从食盒里拿出来,比起前几日的吃食差了不少卖相,阮铃一看就晓得这是出自钟离四之手,随口问道:“父亲呢?今儿怎么不是他来?”
钟离四拿碗的手顿在石桌上,抬眼看向阮铃时不自觉带点戏谑的笑意:“你更爱吃他做的?”
阮铃一愣,只觉得钟离四抬眉笑眼的神态间带着几分阮玉山嬉笑怒骂的影子,仿佛透过钟离四的眼睛就能看见并不在此的阮玉山似的。
他还是很怕阮玉山,见钟离四举手投足有阮玉山的风采,心中才散去阴影不免折返上来,神色失了些许神采,又不愿叫钟离四看出异常,便低头端粥道:“……不是。”
钟离四在书上学的规矩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虽然平日阮玉山爱跟他插科打诨,不过他与阮铃之间终究是长幼有别,对方又不似百十八同他一般从小长到大的亲密无间,故而阮铃全程低头吃饭,不吭一声,钟离四也不觉异样,只是耐心坐在旁边,时不时给阮铃夹菜。
一顿饭吃毕,钟离四收了食盒,同阮铃说了几句夜间多加炭火,记得通风之类的叮嘱便要离开。
阮铃跟着起身,很是不舍,又抓住钟离四的衣角问:“明天……还是四哥来送饭吗?”
钟离四看看阮铃,又想了想自家屋子里那个不大好招惹的黑脸怪,一直记得阮玉山同他耳提面命说过阮铃既做了他的世子便娇惯不得的要求,犹豫再三,到底狠不下心,点头道:“我早早儿练完了功,便给你做饭送来。”
阮铃便笑了。
正高兴着,就见钟离四走了两步回来,同他说:“对了——日后,不必再叫我四哥。”
阮铃闻言,脸色微怔。
又听钟离四说:“唤我四叔吧。”
这并非与他商量。
阮铃听得出钟离四话中心意十分坚决。
他忘了自己有没有对钟离四的话做出反应,兴许是有的,他不愿意忤逆钟离四的任何想法,恍惚中想必是点头答应了。
一直到钟离四彻底离开院落,他才回过神来,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悲凉。
阮玉山不乐意他管钟离四叫四哥,阮铃心中是清楚的。
他不愿意改口,也一直在此事上装傻,只因为觉得四哥与四叔之间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到底是远了一个辈分。
更因为他明白,一直以来是钟离四挡在阮玉山面前纵容他装糊涂的行为。
由此,阮铃更觉得自己与钟离四之间总是有些心照不宣的亲密。
那是任何外族人也插不进去的关系。
他一直以为钟离四会一直默许他们之间不曾点明的亲昵和默契。
谁知他最亲的四哥,原来也会因为外族的人,同他疏远。
阮铃的心落寞了。
好似又回到数月前独自一人跋涉在辽阔的中原,整日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境况。
不同的是如今他能吃饱穿暖,过去东奔西逃只为苟活一条性命。
可他倒宁愿又回到那样的日子!
只要钟离四和他一起,他巴不得只有他们两个流浪在世上,被追杀也好,被贩卖也罢,至少他和钟离四是彼此最亲的关系,他们之间有独一无二的同族血脉作为纽带,那样钟离四与他之间便插不进任何旁人!
阮铃的牙随着钟离四的离去逐渐咬紧,拳头也不知不觉捏得泛白。
正在此时,跟着钟离四撵出院子的那罗迦又被打发回来陪伴阮铃。
这些日子钟离四忙着练功看书,又或是去与钟离善夜聊天解闷,实在抽不开身照看阮铃,加上阮玉山不愿意他对其太过溺爱,钟离四便时时让那罗迦过来守着。既是保护,也是陪伴。
回到院子的那罗迦趁阮铃望着外头出神的当儿用鼻子蹭了蹭阮铃的五指。
湿润的触感传到皮肤上,这才把阮铃唤回神来。
他低头看着一直绕着他打转摇尾的那罗迦,一时想到神兽的行径举止发自主人的心境,便知道钟离四仍是十分在意自己。
才因被要求称呼而打破的秘密堡垒又叫那罗迦重新建立起来,阮铃心里那点悲楚渐渐地冰消瓦解,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低下身与那罗迦玩闹,只盼着明日饭点时早些见到钟离四。
这一天时间竟叫他过得度日如年了起来。
第75章 家贼
阮玉山等在院外,见钟离四出来了,便去接过对方手中的食盒,说道:“他怕是很高兴你来送饭。”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沉思着说:“他不想叫我四叔。”
“哦?”阮玉山听见这话含笑睨着钟离四,“你舍得叫他改口了?”
钟离四瞅了他一眼,蓝色的眼珠子微微一转,扬唇道:“我同他做了交易,往后几日都换我给他送饭,他便改口叫我四叔。”
也不知阮玉山信是没信,但对于钟离四的投机取巧,他只是笑着用手指头隔空点了点人,算是默认。
是夜,钟离四去钟离善夜屋子里学下象棋陪人解闷。
老爷子爱下棋,光是听声就能知道棋子下在哪个位置,只是总爱悔棋,一下起棋来就死皮赖脸,阮玉山不爱跟他玩。
钟离四却有耐心。
他没学过这东西,老爷子要悔棋,便说明下子时又有另一个玩法,钟离四由着钟离善夜,让老头子爱悔几次悔几次。
钟离善夜每悔棋一次,他便追着问这一步的下法是个什么道理,非要对方给他讲清楚讲明白不可,时间长了,把钟离善夜问怕了,想悔也不敢悔了。
一盘棋正下着,外头有人急匆匆跑来传消息,说山顶阮招老爷当年种的那株红梅倒了。
那时钟离善夜的一粒“卒”刚过河横移,听到这话,棋子直接卡在两点之间。
他那双盲眼微侧,眨了又眨,指尖点在棋子上竟有些发颤:“……什么?”
下人不敢说话。
“梅树倒了。”钟离四听清楚了,直接抓住钟离善夜的手腕将他扶起来,“我陪你去看。”
握住钟离善夜的胳膊时,钟离四隔着厚厚的冬衣也感受到了钟离善夜的僵硬的颤抖。
他走在钟离善夜侧方,听见对方的呼吸随着迈出去的步子愈发急促沉重,直到快到山顶,钟离四蓦地扭头去问一直跟随在钟离善夜后方的侍从:“树怎么倒的?”
后面的人齐刷刷低着头,只敢小声答道:“说是雪太大,把树压垮了。”
钟离善夜一把推开钟离四的伞,寒沁沁的雪花淋到老爷子两边微霜的白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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