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窸窸窣窣烧好了新碳,又去检查了屋子里的排风道,最后拿着他的木枪,回去睡觉时经过九十四的地铺,顺手用枪头把九十四的被子给挑上去,盖住了九十四的肩。
就在这时,九十四警觉地醒了。
一睁眼,瞧见阮玉山锋利的枪头指着他的侧颈。
阮玉山:“……”
九十四目光十分沉静,一如他清醒时那样。
他垂眼睨向几乎抵在自己经脉处的木枪,又慢慢抬眼打量阮玉山,最后舒展了四肢,轻轻翻身,一个仰躺,抬起下巴,四平八稳地用这个姿势使自己的喉结抵住了阮玉山的枪尖。
阮玉山下意识收枪。
九十四蓦地伸手,抓住他的枪杆,木枪尖端在九十四的喉结下方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木枪之上,九十四那张青玉瓷器似的脸神色还是那样冷,眉眼间八风不动,带着些许傲慢,淡淡地凝视阮玉山。
好像自由不重要了,活着暂时也无所谓,他就是要看看阮玉山敢不敢下手杀了他。
“松开。”阮玉山没有表情,只是命令。
天亮了。
没有鸡鸣,没有狗叫,只是一丝蔚蓝色的曙光照进屋子,让他们意识到外头大雾散了。
九十四一声微哂,用手背别开阮玉山的尖枪,拿起手边的书,麻溜起身走出门去,一副再不回来的架势。
阮玉山知道他这又是往学堂去,懒得同他置气,抬脚跨过九十四的床褥,刚要往床上去,忽一扭头瞅向九十四睡过的枕头。
九十四刚才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神色试探自己敢不敢杀他?
九十四为什么为了他的话赌气?
因为他说不稀罕九十四的喜欢。
九十四并不是个爱面子的人。
天下那么多瞧不起蝣人的人,也不见九十四挨个挨个置气。
九十四只同他置气。
同他说的那句不稀罕置气。
阮玉山的眼神变得意味不明。
阮玉山的木枪在手里晃晃悠悠。
学堂里学生们念书时的脑袋也摇摇晃晃。
九十四不晃,九十四一早上心不在焉。
他现在有两条路。
要么想法子让阮玉山解了刺青,自己远走高飞;要么想法子让阮玉山解了刺青,杀了阮玉山,再远走高飞。
九十四倾向第二条。
如果有什么能不让阮玉山解开刺青就能杀了阮玉山,同时还不影响到自己性命的法子就更好了。
“在想什么?”
席莲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九十四才发现已经到了下学堂的时间,自己周围几乎没人了。
他一向有话就说,有问就提,毕竟这世上他学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不问问又怎么知道别人会不会有所涉猎。
于是他开门见山:“有没有人,又死又活?”
“又死又活?”席莲生微微皱眉,对他的问题进行了自己的理解,“你的意思是,干麂?”
“干麂。”九十四兀自把这话重复了一边,“什么是干麂?”
“干麂就是活死人。”席莲生说道,“活死人,顾名思义就是活着的‘死人’。既不像死人一样只能躺在棺材里,但也不像活人一样有呼吸或者能见日光。”
“哪里有干麂?”九十四忙不迭开口,“怎么变成干麂?”
席莲生认为九十四的求知欲过于旺盛,话语中似乎蕴含某种非常强烈的目的:“你问这做什么?”
九十四一下子收敛神色低下头,摆出一个缄口不言的姿态,只简略地敷衍:“问问。”
他不打算让自己唯一的朋友知道他总是动不动想杀人——纵使目前想杀的只有一个该死的阮玉山。
不过他虽然敷衍,但显然他仍希望席莲生能尽善尽美地给他回答。
因此他在闷头糊弄完席莲生的问题以后,再次把头抬起来,目光炯炯地盯住席莲生,仿佛很希望对方给他详细解答。
“……”
席莲生笑着摇摇头,还是尽心尽力做到一个夫子的本分,朝身后不远的过山峰一指:“看见那个蛇头了吗?在它旁边,有一座矿山。”
矿山的矿道曾经坍塌,埋死了上百来号人。
其中包括阮玉山的曾祖父,阮老太爷。
相传每月每逢朔望日,矿道会在此前一天打开,到了朔望日的子时,里面就会灯火通明,传来热闹非凡的挖矿声。
那些挖矿的人就是干麂。他们长眠在砸死自己的矿道中,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会苏醒,醒来以后继续自己生前所做之事。
“但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一直活着,不知道自己死了。”席莲生说,“他们甚至像活在外面一样,知晓外界所有的事:朋友,亲人。好像跟他们从未跟外界分开过。”
所以他们像活人一样有呼吸和心跳,会思考,有情绪。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席莲生解释,“一旦点醒他们矿道坍塌的回忆,他们立刻就会化作灰烬,再也无法复苏。也不能把他们带出矿道,因为干麂一旦见了光,就会化作烟雾消散,甚至引发瘟疫。”
他们只能永远待在矿道中,无休无止地于每个朔望日醒来,蒙昧地存活一晚后再次长眠。
“不过这只是个传说。”席莲生慢悠悠收起手上的戒尺和书卷,朝学堂外走去,玩笑般宽慰道,“矿道塌了几十年,这个传说就流传了几十年。就像某处荒废的医馆闹鬼,某个年久失修的学堂总是传来婴儿哭泣,某个乱葬岗总有颗脑袋在找自己的身体一样,故事传了几十上百年,也没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没人上赶着去验证——活腻了才会去找死。”
“那你呢?”九十四发现今天席连胜似乎很急着收拾东西回去,他看着席莲生的脸,发现对方今日的脸比起昨天少了些血色,“你听过矿道里挖矿的声音吗?”
席莲生从门内跨出一只脚,回头笑道:“当然听见过。”
九十四追问:“那晚上跳河的声音?”
席莲生嘴角的笑僵了一瞬。
“也听见过。”他把脚收回来,重新面对九十四,“把屋子赁给你的人没告诉过你,夜里听见声音不能出去?”
“我没有出去。”九十四说,“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
“没人知道。”席莲生这次在九十四话音尚未落地时便开口,险些将九十四的话打断,“这村子古怪,我清楚,你也清楚。可如今世上,谁都只想有个栖息之地,我是,你是,村民们也是。外面的东西,不去听,不去看,大家摸索出苟活的法子,只要跟那些东西互不打扰就能活命的话,其他的事自然是了解得越少越好,你觉得呢?”
原来这就是整个村子一直以来所有人相安无事的原因。
不是没人好奇每晚外边都有什么作祟,而是所有人都遵守着规则,不敢因为一时好奇坏了规矩。
“那,”九十四对他们的做法不置可否,也并不因为席莲生的震慑就停止提问,他看着学堂的墙壁,沉思后问道,“人的胳膊长在墙上,正常吗?”
席莲生对着九十四凝望了很久。
半晌,席莲生耐心笑道:“自然。”
他百无聊赖地扫了地,喂了马,灶上还煮了饭。
不在府里的时候,阮玉山其实对这种亲力亲为的日子过得很是自得。
身在何等环境便自处何种身份,在府上日理万机是正事,同样,隐姓埋名的时候,在这一方小院洗衣做饭对他来说也是正事。
给九十四的马喂草的当儿阮玉山抱着胳膊沉思了半天,决定不给九十四取任何名字。
他了解自己,也自认还算了解九十四。那种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心意的人,是旁人一次不忠,他便百次不用的性子。
阮玉山知道自己是没资格给九十四取名了。
不过他虽然没有取名的资格,但总有引荐的资格。
九十四是不懂中原那些取名的规矩和习惯,因此决不会轻易给自己找个名字就使了,不找阮玉山,必定也会找别人。
阮玉山也不乐意让席莲生后来居上——平心而论,他其实很清楚九十四与席莲生之间并不会产生什么非同寻常的感情,他不喜欢席莲生,只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发现九十四待他总是比常人更低一等。
怎么任谁来了九十四都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一到他阮玉山面前就成天摆个臭脸?
他阮玉山是穷酸了,还是迂腐了?身上有味儿,熏得九十四老远见了他就眉头直皱?
若是整天只对着他皱眉头那也就罢了,阮玉山还能糊弄糊弄自己九十四天生就是个臭脸;偏偏席莲生撞上来,让他瞧见原来九十四也是会好好说话的。
一个乡野村夫,地位还能高到他头上去了?
阮玉山冷着脸,因为对九十四感到不满,连带看九十四的马也不顺眼。
他把九十四那匹马的嘴里最后一口草扯出来,丢到旁边,在低低喘气的马叫声里转身往灶前去做饭。
做完了午饭,九十四没回来。这是阮玉山能预料的。
谁发脾气不是发个一天半天的?
阮玉山表示体谅。
晚饭过了,九十四还没回来。
阮玉山背着手在屋檐下踱了几个来回,决定不等了。
他今晚还有别的事得做。
明天是望日,今夜过山峰旁的矿山矿道会打开,阮玉山得先下去看看地形,若是能趁干麂尚未复活直接找到阮老太爷的骨珠是最好,以免明天碰见复活的干麂,生出不测。
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早顺备好的工具:火折子,罗盘,绳子,挂钩,和一把扇子。
又拿纸笔写了一句话放在桌上:饭温在锅里,夜间不要外出。
写完以后阮玉山想了想,认为这话太过温和,拴不住九十四,于是又回头加了一句:如若不听,待我回来,将腿打断。
他感知得到九十四就在附近,兴许是不想见他,才一直没有回家。
从此处到矿山还得走上大半个时辰,阮玉山牵了马,提胯上座,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朝身后的某个方向喊道:“回去吃饭!”
说完便驾马离开了。
他今夜必定是回不来的,且不说矿道情况如何,就算他走运早早找到了老太爷的骨珠,那这村子夜半也不能见人——他还没蠢到半夜跑回大雾里送死的地步。
俗话说要修矿道,先立矿井。甭管多好的山,山里藏着多好的矿,那也不能随便找个地儿打洞进去就开始挖了。山里的矿跟碗里的饭不一样,不是均匀遍布在每一处地脉。
早年间挖矿,都得先根据草木岩石的分布和走向,探寻出大概的矿脉,再不停地定点,一个点打一个竖井,竖井直直地打进山里去,若是打得足够深了,还找不到矿石,那就去下一个点接着打。
佘家寨的矿道修得偏僻,虽说过山峰旁边那座山一看就是个好山,但矿脉却不好找,当年佘老大打了很多竖井,最后才在山背面竖井底下探到铜矿,再开始铺矿巷,也就是安矿道。
阮玉山依照老太太给的地形图,凭记忆找到山背的那个竖井,竖井口的轱辘早已荒废,木轮用不得,绳子也脆了。
按理,矿道口还有个专门负责人员运输的口,叫马头门。不过如今整个矿道都停止运作了,从哪个口下去都一样,阮玉山也就不讲究了。
他取下挂钩和绳子,把绳子一端在自己腰上饶了两圈,又把另一段系在挂钩上,找了一处坚硬庞大的岩石,将挂钩打进石后土地里,再回到竖井前,拿出火折子,点燃离开屋子前随手拿的木柴,丢进去,瞧见木柴落地后扔在燃烧,才攀着竖井慢慢下去。
在竖井里落了地,阮玉山打开折扇一边朝前扇气,一边拿起火把四处看了看。
这矿山里的各处巷道修得四通八达,果然如传闻所言,原本坍塌过后该被废石填满的矿道此时空空荡荡,当真一到朔望日前夕就跟被清扫过一般对外打开了。
阮玉山举着火在目前唯一一条平巷中行走,举目所见每条矿道四面都布满加固的木条,在采完矿以后的地方也不难看出用废石回填的痕迹,可见当年阮老太爷留在佘家寨的监事没吃白饭。
如此坚固的矿道,实在难以想象会因何坍塌,又为何将数百口人尽数埋葬在此。
阮玉山越往前走,矿道愈发黑了。
火把逐渐找不清前方和四周的矿壁,就连每条道四面的护架也得从凑近了才能看。
阮玉山伸直手臂,尽可能照亮远处,双眼盯着自己的脚下,用玄息感知自身前后,以免突然遭遇袭击。
他一步一步走得愈发谨慎,越往里走,外边的世界就越远了,连风声也被隔绝。
荒废数十年的矿道寂静无比,除了他自己平稳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的脚步,矿道里只剩他的呼吸。
火光渐渐微弱到只照得见火焰周围数寸的范围。
万幸,阮玉山的玄息并未探查到矿洞中有任何其他的存在——至少没有任何其他玄者或妖物的存在。若只是存在没有玄气的普通人,他的玄息探查不到,那内力也该感受得到。
除非,这里有玄境比他更高的人,能在他的感知中隐藏自己的玄气。
这种人在世间千万中难找其一。
阮玉山虽然自负,也绝不是掉以轻心之辈,他走得愈发往里,便越谨小慎微。
矿道里久无人至,阮玉山且行且看,忽然想起,那个负责运输人员的马头门还负责排水和通风。
也不知这矿道里的马头门是否还连接着外边,若是没有,他可得出去先把那个入口找到,否则今夜非得活活憋死在这里边。
矿井深处换气越来越难了。
阮玉山尽量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打算再往前走三丈,若在底下找不到马头门,他便出去找到再进来。
他胸腔起伏着,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是控制,就越是沉重。
他试着把呼吸放轻,可似乎完全没用,就算是憋着气,也能听到呼吸声。
阮玉山脚步一顿。
是他的头顶一直有人。
“谁!”
他将手中火把蓦地举高,抬头看向头顶呼吸声所在来源,目之所及却只有森森矿壁和一节节支撑矿道的木格,瞧不见别人丝毫的身影。
呼吸声还在继续。
手中的火把微不可察地朝后方飘闪了一下,阮玉山猝然转身,将火把对准方才余光所见,以平时握枪的姿势直直刺入来人面门。
火把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却不见有任何变化。
这只是一个幻影。
阮玉山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最多不过三十出头,身量是芝兰玉树,长相也是风流倜傥,剑眉星目,若真变成个实打实的人站在这儿,半点不比阮玉山差到哪去。
对方抱着胳膊,悠闲地倚靠在矿壁上,笑吟吟地喊:“小玉山儿。”
这是阮玉山年幼时老太太对他的称呼。
阮玉山收回火把,凝神注视眼前的幻影。
俄顷,他开口道:“曾祖父?”
阮府每个家主在接任州主之位时,都会请先生提前来府中做一张丹青。
阮老太爷年轻时的画像就挂在阮家宗祠里,阮玉山从小看到大。
“眼神不错嘛。”英年早逝的阮老太爷站直身子,绕到阮玉山身边,虚幻的胳膊拍拍阮玉山的肩,“本老爷是不是比画像上好看许多?”
阮玉山睨着他,还没开口,又见对方摸了摸头发,点点头:“我自来不上相。”
“……”
阮玉山虽然向来很认可自己的脾性,但如若眼前有个跟他一样甚至超乎他十倍难缠的人,他就没那么认可了。
何况这个人还相当的为老不尊。
他抬臂想要拨开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触到一片空气之后,发现拨不开,便往旁边挪了一步,不情不愿做了个礼:“孙儿此次前来,是奉老太太之命,寻得您老的骨珠,拿回去安葬。”
阮老太爷挑着眉毛看这人装模做样在自己面前叽里呱啦一大通,末了,见阮玉山等他回复,才恍然道:“啊,骨珠啊。”
他再次绕开阮玉山,轻飘飘地往返回的路上走:“跟我来。”
也不知是不是阮玉山错觉,自家曾祖父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似乎翻了个白眼,还嘀咕了一声:“装什么啊。”
阮玉山乜了曾祖父的背影一眼,懒得跟一个鬼计较。
“少在背后瞪人,”对方头也不回,“我看着你呢。”
阮玉山至思索了一瞬:“这整个矿道都是你?”
“很聪明嘛。”老太爷负手,徐徐前行,“不过并非整个矿道都是我,而是我,献祭给了整个矿道。”
矿壁上的呼吸声跟随他们的脚步起伏。
“献祭?”阮玉山问,“为了佘家寨的人?”
阮老太爷终于回头了,带着一种颇为赞许的眼光:“不愧是我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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