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愣了一下,局促地坐着,不敢再乱动了。
 他知道谢舟不喜欢隐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来意:“我想见王誉。”
 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谢舟没有立刻答应,低声问赢秀,“你想用什么身份见他?”
 ……什么身份?
 瘐明的遗孤,琅琊王氏的刺客,还是……
 赢秀头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现在,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留在这座恢宏宫闱中的?
 他想了一下,道:“都行。”
 都行,什么都行,让他见到王誉,他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
 谢舟低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乌黑柔软的发旋,像墨一般,尽数倾斜在他怀里。
 赢秀看不见谢舟的目光,却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他稍微有点不安,想到身边人是谢舟,又慢慢放松下来。
 头顶陡然响起一道温凉的声音:
 “——什么叫都行?”
 这是罕见,一向温润包容的谢舟竟然会步步紧逼,一直追问同一个问题。
 出于直觉,赢秀没有立刻回答他,斟酌了片刻,认真道:“都可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头顶传来皇帝的叹息:
 “你不明白寡人的意思。”
 赢秀不知道谢舟在闹什么脾气,他只觉得坐在谢舟腿上,骤然变得局促不安。
 少年兀自站起身,想要转身面对身后的帝王。
 他刚转过身,对方便攥住他的手,强势地逼着他继续坐下。
 这已经不是坐了,准确来说,赢秀只能跪在他腿上,面对面地仰视他。
 这是一个古怪,又无比亲密的姿势。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赢秀仰着头,甚至能看清谢舟低覆的长睫,根根分明。
 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冒了出来,他想要数一数谢舟的睫毛。
 还没等他开始数,对方便已经低下头,俯视他,目光牢牢地摄住他。
 在这样平静,密不透风的视线之下,赢秀莫名感觉,就连呼吸都变得粘稠了。
 他眼眸颤了颤,有些不敢和他对视。
 然而现在这个姿势,无论他看向何处,都能感受头顶冰冷炙热的视线。
 “赢秀,”谢舟平静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语气澹然无波,听不出异样,带着某种难言的蛊惑,充满耐心的循循善诱。
 “啊?”赢秀一脸茫然,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的眷侣么?”
 话音甫落,少年骤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早在入宫刺杀前夕,他便已经和谢舟提了分手,谢舟也答应了。
 严格来说,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是。
 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刺杀被擒的刺客,与被刺杀未遂的南朝帝王。
 赢秀脸色倏忽苍白,脑袋嗡嗡,谢舟突然提起这个,难不成是后悔了,要把他拖出去斩了?
 ……好吧。
 希望谢舟让他们斩得快一点,他怕疼。
 跪坐在帝王膝上的少年闭上了眼睛,俨然是一副乖乖等死的模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皇帝把自己拖出去处死。
 赢秀大着胆子,偷偷摸摸睁开眼,正好撞上谢舟冰冷的视线,居高临下的审视。
 帝王眸色漆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让我选秀,你说,”面无表情的帝王霍然问怀里的刺客:“寡人该不该选?”
第58章 
 “选秀?”说实话, 赢秀不知道选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睫,观察谢舟的神色, 看不出有何异常, “你自己决定就好啦。”
 他自认这句话说得毫无错处, 帝王冷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静静地打量他片刻:“你很高兴?”
 ……又关他什么事?
 赢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舟现在也许有点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不高兴, 他不知道。
 难不成谢舟不喜欢选秀, 朝臣逼着他选?
 赢秀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安慰谢舟:“你要是不喜欢, 就不选。”
 谢舟:“……”
 他怎么感觉赢秀说了他打算说的话。
 帝王昳丽威仪的眉眼黑沉沉,温柔的表象下,是冰玉之质,声音依旧平静:
 “你没什么想说的?”
 赢秀皱眉, 他隐隐感觉到谢舟似乎想让他说些什么。可是他不直说,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想让我说什么?”少年直接问道。
 谢舟沉默了, 漆黑眼底倒映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赢秀是真心实意地问他,究竟想让他说什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真的不妒忌?
 想到后者, 谢舟眯起眼, 俯视着赢秀,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到一丝作伪的痕迹。
 赢秀同样在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期待,仿佛谢舟想听什么, 他都会说出来。
 “……你知道选秀是什么意思么?”
 两相对视,帝王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声问道。
 赢秀:“(⊙o⊙)”
 他抬眸看了看谢舟,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却只看见对方平静无波的脸,硬着头皮解释道:“选秀就是……选秀,就像那些大臣说的一样。”
 赢秀生怕谢舟会问他那样是哪样,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卯寅,头顶骤然传来一阵低笑,帝王看着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谢舟耐心地解释:“选秀就是挑选各地佳丽,以充六宫。如果我选秀的话,宫里就会多出很多妃嫔。”
 赢秀愣了一下,呆呆地问他:“那你要选吗?”
 皇帝和妃嫔,听起来比较合适,皇帝和刺客,他好像没有听过这样的搭配。
 赢秀有点低落,如果谢舟不是皇帝就好了,他可以把他打包带走。
 可是没有如果,即便他要走,他也只能一个人走。
 “倘若不选秀,宫里就没有妃嫔,也没有皇后,”帝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明明离得很近,却给赢秀一种距离很远的错觉。
 他点了下头,顺着帝王的话往下说:“那确实该选。”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谢舟神色阴沉,昳丽冷艳的眉眼隐隐阴鸷,平静下似有暗流涌动。
 赢秀低着头,跪坐着,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头顶传来动静,他犹豫着要不要往上看,脑袋骤然一沉。
 冰冷的大掌缓缓覆下,落在他柔软的发旋上,轻轻地抚摸: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赢秀站起身,想要从谢舟腿上爬起来。许是跪得太久了,小腿发麻,他不得不扶着谢舟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起身。
 东堂内的宫侍低头,不敢看垂帷后的宝座,天子宝座,陛下竟然让那位郎君同坐。
 可想而知,那郎君究竟有多受宠。
 他们还以为,那郎君应当手段了得,乖顺妩媚,谁知,反倒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倒是他们嗜杀成性的陛下,温声细语,百般引导。何曾见过陛下用这个语气说话,听着就渗人。
 璁珑晃动,赢秀从帷幕后走了出来,他慢慢走下丹犀,脑海里还想着谢舟方才说的话,让他好好想想。
 ……想什么?
 有他一个秀还不够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赢秀骤然明白了什么,三步做两步跳上台阶,拨开垂帷:“谢舟!我知道了!”
 巍峨殿宇中,少年发间金缎飘扬,衣袂逶迤,眼眸满是认真,“你已经有一个秀了,你还要选秀吗?”
 向来不动声色的帝王垂眸,漆黑眸底落进一点金色,“这就是你想到的?”
 赢秀维持着拨开帷幕的动作,蹙眉思索,半天也想不出来什么,只能冲谢舟眨了眨眼。
 谢舟站起身,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想要赢秀产生妒忌,小心翼翼地祈求他的爱。
 没想到,到头来失控的反而是他。
 不再提选秀之事,谢舟平静道:“我会安排王誉见你。”
 谢舟对他真好。
 赢秀喜滋滋地凑了上去,踮起脚尖,仰头亲吻谢舟。
 谢舟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安静地阖上眼帘,任凭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眉心上。
 翌日,建康延尉狱。
 王誉一身绣禽皂服,面带风尘,坐在窄牢中,面前摆着一卷摊开的空白卷牍。
 昨夜,他刚从门下省下值归来,就连官服也来不及脱,悬镜司执刀登门,不由分说地将他请进延尉狱。
 足足一夜,无人提审,也无敲打奚落,漆黑的窄牢中,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目之所至,就连狱卒也看不见。
 估摸着天光微亮,他睁开眼,看见了面前凭空出现的卷牍和笔墨。俨然是要他写些什么,到底要写什么?幕后之人究竟想看什么?
 愈是未知,愈是恐怖。
 许是人老了,忍不住抚今忆昔。
 身下这座窄牢让王誉想起当年。
 那日,他来狱中给不知死活的上司送行,多可怜啊,前不久还是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归来的将军,现在却沦为阶下囚。
 那可是凌迟,削得只剩白骨,他的眼眸还是那么亮。
 亮得惊人,人间自有浩然正气,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
 那人死了这么多年,他还清晰地记得这双眼睛,记得那一瞬间的震撼,敬服,恐惧,忏悔,叹息……
 远处遥遥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叮呤当啷的轻响,王誉循声看去,烛火微茫的廊外先是出现一角金色衣袂,随后露出那人大半个身形。
 王誉瞳孔骤缩,那人竟然是赢秀,那双眼睛……和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一群人小心地簇拥着赢秀,赢秀倒是气定神闲,让人把狱门打开。
 那群人迟疑了一下,听话地打开门。
 王誉表面平静,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别人不知道,他倒是清楚得很,这些人都是悬镜司的暗卫,平日神出鬼没,气势可怖。
 按理来说,他们只会听从那位的安排,又怎么可能对赢秀言听计从?
 顶着王誉震惊的目光,赢秀穿过狱门,走到他面前,扫了一眼空白的卷牍,又看了看地上打泼的墨。
 金裳少年静静地立在他面前,沉默着俯视他。
 地牢中一片死寂,无形的威压让王誉忍不住开口:“某是朝廷命官,你们无缘无故地压着某下狱,此事延尉署可曾知情?”
 赢秀笑了一下,很轻的笑容,却让王誉一颤,单凭那个笑容,他便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乘。
 半刻钟后,赢秀走出延尉狱,王誉的嘴很硬,但负责审讯的刑名还是帮他问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当年寿春坞主案是王谢两家主导。又比如,明昔鸾还活着。
 他的生母,响名南北的女将军,还活着。
 赢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谢舟,谢舟没太大的反应,仿佛早已知情,“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向来隐忍含蓄,在事情没做成之前,不会提前说出来。
 赢秀一愣,“你早就知道了?”他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消息,谢舟竟然会瞒他。
 坐在案前的谢舟合上奏折,看向他,平静地解释:“我不想让你失望。”
 燃起希望,又被再度磨灭,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他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赢秀身上。
 话虽如此,赢秀还是有些怏怏不乐,闷闷地点了头,语气认真:“下次你一定要告诉我。”
 十几年来,何曾有人胆敢对帝王说过这种话,静立在不远处的太监总管冷汗津津,旁人或许不了解陛下的性情,他可是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
 外头说陛下专横独断,暴虐残忍,冷漠严苛,乃是千古暴君……那都是真的。
 郎君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这样对陛下说话。
 太监总管暗自为赢秀捏了一把汗。
 孰料,帝王轻声对赢秀道:“好。”
 赢秀满意地亲了他一下,眼眸亮晶晶的,“谢舟,我好喜欢你。”
 直白,率真,突如其来的告白。
 那一刻,谢舟听到了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跳声。
 他一脸平静,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在赢秀看见他泛红的耳尖之前,迅速转移话题:“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王誉说,寿春坞主案背后是琅琊王氏和建章谢氏,可是却没有证据,不能提出翻案。
 赢秀想了想,神神秘秘地靠近谢舟,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寿康宫。
 太皇太后谢氏静静地倚靠在临窗的矮塌上,眉眼慈悲,垂首翻看佛经。
 当今陛下厌恶鬼神,杀僧灭佛,少年时甚至还一度把佛经列成禁书。就连现在,宫里宫外也没有多少人敢明目张胆地看佛经。
 女官动作轻巧地掀起纱帷,走入殿内,立在谢氏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听闻皇帝又搁置了选秀,谢氏倒是没什么反应。皇帝向来如此,不近女色,也不好男风,清心寡欲,平等地视天下众生为蝼蚁。
 女官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谢氏微微眯起眼:“你是说,他在太极殿养了一个人?”
 太极殿是天子寝殿,固若金汤,密不透风,想要从中打探消息难如登天,就连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探不出蛛丝马迹。
 看来,那个人对皇帝来说,当真有些特殊。
 谢氏搁下佛经,再过几日便是年宴了,按照惯例,皇帝会在太极殿正殿举行官箴。
 她动用暗棋,设法见一见那个被藏起来的人,应当不难。
 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一旦脱离了皇帝的保护……
 太极殿,西堂。
 赢秀狠狠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抱住身旁的谢舟,懒洋洋地问他:“再过几日就是年宴了?”
 到时候谢舟在前殿举宴,他一个人在西堂吃一大桌子菜,想想就幸福。
 谢舟轻轻颔首,“你想好用什么身份出席了么?”
 赢秀一愣,一想到要面对那么多人,不免有点犯难,随口道:“那我……悄悄坐在你后面,你吃东西的时候给我送一点就行了。”
 少年又一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毕竟,他在这个偌大的宫廷里没有身份,说是刺客,估计要落得个就地诛杀的下场,说是眷侣,究根结底,皇后才是皇帝的眷侣。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吧,美人宫殿,佳肴玉馐,倒也快活。
 赢秀心大,他眼里只看到自己拥有的,不会去注意自己没有的。
 乐知天命,豁达开朗。
 ——吃东西给他送一点就行了。
 他怎么觉得,赢秀倒像是他养的一只小狗。
 黑暗中,谢舟静静地凝视着赢秀,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伤心。
 算了,他不主动要,他可以主动给。
 “赢秀,”年轻暴虐的帝王问怀里的少年,“你有没有想过,当寡人的皇后?”
第59章 
 “……皇后?”赢秀从未想到, 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成为南朝的皇后,听起来多少有些惊世骇俗, 犹豫道:“可是我是男子。”
 “那又如何?”帝王低声问道, 语气散漫, 仿佛这些在他看来, 都不重要。
 “而且,我还是刺客……”两人侧躺在龙床上, 赢秀面对谢舟, 仰头看他。
 少年在认真思索自己当皇后这件事究竟会遇到哪些阻碍,帝王却毫不在意:“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寡人让你当。你愿不愿意?”
 说到最后一句话,帝王放轻了声音,湛如冰玉的声线, 在寂阒的深夜中格外蛊惑。
 赢秀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 仿佛面对的不是朝夕相见的枕边人,而是噬人心魄的冷艳鬼魅。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说出愿意二字,话到嘴边,又不敢开口, 灵机一动, 说道:“可是我今年才十七岁,恐怕不能胜任南朝的皇后。”
 当皇后听着就很累,还不如躺在太极殿什么也不干。
 “不需要胜任,”谢舟仿佛能洞察他心底的念头,“你什么也不用做, 寡人只要你愿意。”
 无论赢秀愿不愿意,都不会改变他的主意。但是,一个合格的眷侣,应当学会征求伴侣的意见。
 赢秀想象了一下,如果什么也不用做的话……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他犹豫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谢舟身上。
 谢舟是个冷艳美人,一身白色亵衣,卧在枕侧,冷墨似的漆发流水般倾泻,黑发雪肤,五官昳丽,勾魂摄魄。
 赢秀闭了闭眼,谁能忍心拒绝谢舟?谁又拒绝得了谢舟?
 他睁开眼,哄孩子般对谢舟说道:“等我解决了这些事,就当你的皇后,好不好?”
 少年语气认真,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话里充满了宠溺。
 帝王伸手轻轻抚摸赢秀的鸦发,指尖向下,虚虚落在他微微低陷的腰窝上,缓缓收束,箍紧,彻底将他揽在怀中,“嗯。”
 对赢秀,他还算有耐心。
 感受到谢舟的动作,赢秀有些无奈,谢舟就是粘人,他只能多宠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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