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被谢舟满怀关爱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相处久了,明明谢舟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如既往的淡漠,他也隐约能窥见他真实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谢舟,双手捧出鸟,要来纸笔,写好信条,打算让鸱鸮送出去。
 头顶骤然传来一道阴晴不定的声音:“长公子?”谢舟冷冷问道:“你要向他报平安?”
 “是,”赢秀倒是痛快承认,“他是我至交好友,怎么也得和他说一声,告诉他,我还活着。”
 少年说得过分坦率,反倒让谢舟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赢秀发信。
 “赢秀,”
 赢秀刚刚在太极殿的步步锦支摘窗前放飞了鸟,回过头,看见谢舟立在身后,视线碰撞,他心里无端慌乱。
 从醒来到现在,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再次浮现出来——
 比如,作为刺杀主谋的琅琊王氏,究竟是何下场?
 王守真全然没有参与到这场刺杀中,命令他们刺杀皇帝的,乃是琅琊王氏的主公,南朝的尚书令。
 士族高门,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黄琉璃瓦重檐剔透,筛得窗光明净,映照着赢秀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
 纵使他把有意帝王当成门客谢舟,帝王也有意陪他胡闹。
 到底,残暴冷漠,高高在上的帝王不会是他的谢舟。
 谢舟朝他走了过来,只字不提赢秀从前的欺瞒,也不提究竟会如何处置琅琊王氏,只是轻声道: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待在太极殿,想要什么,他都会命人给他找来。
 旁的事情,一件也不用想。
 赢秀此后余生,再也不必为任何事烦恼忧愁。
 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在这大殿中等待他的到来,然后陪着他。
 他不能保证每一天都会来,但是赢秀必须每天等待。
 “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待在这里就好。”
 他凝神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骤然明白过来, 谢舟是说, 以后他的事全部由他包揽, 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放在谢舟眼中, 金裳少年一直立在窗前,低着头苦思冥想, 仿佛对他的安排很不满意。
 也是, 失去自由,被禁锢在这大殿中, 谁会高兴?
 不过,那又如何,赢秀没有选择的权利。
 下一刻——
 赢秀安静地朝谢舟走来,隔着雪白的袍裾, 猛的抱住他的手臂,像是偷摸着抱住了一个宝物, 兴高采烈:
 “谢舟!你真好!”
 天知道什么也不想,只要吃喝玩乐的生活有多好!
 谢舟对他真的太好啦!
 少年骤然靠近,肌肤相贴,温热的触感从手臂传来。
 年轻的帝王有一瞬间的怔忡, 长睫低覆, 深深地看了一眼赢秀乌黑的发旋。
 片刻后,垂下的指尖缓缓抬起,落在怀中少年的脊背上,以一个强势的守护姿态,轻轻环抱住他。
 黏黏糊糊地抱了一会儿, 赢秀总算想起正事,放开谢舟的手,退后一步,仰头看向他,一脸严肃,似乎要问一些格外紧要的事。
 谢舟低眉,洗耳恭听。
 “对了,什么时候用膳?”赢秀十分认真地问。
 谢舟:“……”
 他垂眸凝视少年亮晶晶的眼眸,轻声道:“随时都可以。”
 一方龙书案,上首摆着御茶床,罗列珍馐。
 流水似的宫侍无声地布菜,呈上最后一道菜后,垂首低眉,次第离开。
 烛光照在他们颢色杂裾上,脚步出奇的一致,疾行缓步,行在崔巍宫殿中,如同一列庄严肃穆的泥俑。
 不知为何,赢秀骤然想起谢舟之前说的话。
 他说,建康有一条秦淮河,一直流到城外,流到阡陌田间,孩童喜欢在田埂上玩耍,迎着明晃晃的天光,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一字一句,仿佛就在昨日。
 这森罗宫殿里哪有活水天光,阡陌田垄?
 赢秀轻轻眨眼,四面嵬巍烛光幽幽地晃动,有些晃眼。
 他低头吃了两口,感觉没什么胃口,忍不住低声问谢舟:“你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是一个很笨的问题,谢舟作为皇嗣,自然该在巍峨宫廷中长大。
 谢舟放下银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静,淡漠地评价:“这里很好。”
 对他而言,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毕竟,野兽天然适合残酷的角斗场。
 而赢秀,是他掠夺来的珍宝。
 ……他会好好守护的。
 赢秀对谢舟的话深信不疑,虽然他不太喜欢这里,总感觉太过沉闷,头顶恢宏华丽的穹顶,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过,谢舟既然说这里很好,应当是很好吧。
 用完膳后,谢舟去上晚朝,临行前告诉赢秀,除了不能离开,他做什么都可以。
 赢秀一个人在殿内走了一圈,走到太极殿的槅门附近,还未踏出一步,不知从何而来的宫侍如同鬼魅般出现,弓腰垂首,哀求道:“郎君,求您别踏出这座宫殿。”
 他脸上带笑,笑眼里没什么情绪,由于他低着头,赢秀看不见他的脸色,听到他充满哀求的语气,一下便收回了脚。
 金裳少年立在门后,太极殿的门槛不算高,堪堪没过他的脚踝,轻轻一跨就能越过去。
 不足方寸的高度,他却始终没有越过去。
 赢秀无聊地盯着外面的景色看,彼时暮色四合,云敛天末,幽远寂静。
 太极殿前是一处广阔的月台,月台附近立着上百个值守的禁军,往下看,是层层丹犀,玉阶绵长,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边隐约可见飞檐宝瓦起伏的轮廓,不同的高低错落,一样的巍峨可怖。
 那么多殿宇,感觉可以潜伏很多个刺客。
 赢秀默默在心底计算了一下,假如一处角檐可以蹲一只刺客,那么……
 在守在殿外的内监总管眼中,陛下圈禁的禁脔正在望着天穹出神,仿佛在渴望自由。
 内监总管不由多看了一眼,想到陛下残酷暴虐的手段,以及善妒的性情,连忙移开目光。
 唉,可怜的少年。
 赢秀站得脚麻,转身走了回去。
 内监总管在心底叹息,这少年大约是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自由的希望了,只能被迫接受,落寞转身。
 落寞的赢秀回到太极殿,决定好好改造一下自己的被窝,既然要长久住下,一定要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才行。
 皇帝下晚朝回来时,在廊外随口问起赢秀今日如何,内监总管小心翼翼道:“陛下,公子一直盯着门外看,看上去好不可怜。”
 好不容易陛下看上了一个人,虽说是个男子,好歹是个人,还是个活的,长得还漂亮,神秀灵动。
 纵然他阅人无数,也没见过如此神秀的少年。
 陛下一直把人圈禁着,这算怎么回事?
 皇帝轻轻睨了他一眼,内监立即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一直盯着门外看,好不可怜。”
 直到走进太极殿,皇帝脑海中还在回忆这句话,他抬起眸,刚要在大殿内寻找赢秀的身影。
 一抬眼,却看见变得天翻地覆的寝宫,屏风被移开,露出窗光,月光洒落,一地清晖。
 少年弯着腰,一手一件,蚂蚁搬家似地抱着谢舟的衮服。
 两相对视,赢秀颇有尴尬,解释道:“那个,你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想……”
 ——想把谢舟的衣裳放到床上,抱着睡觉。
 赢秀有些局促,这是可以说的吗?
 谢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隔着纱幰,看见龙床上用雪白衮服堆叠起的小山,小山中间凹陷下去,应当是给人睡的。
 帝王沉默了一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看书,”赢秀眼巴巴地说道:“我想看历年的卷宗。”
 少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但这次他没有主动提起,而是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再顺着他的话提出请求。
 这是怕他不答应?
 谢舟城府何其深沉,他一眼便看穿了赢秀的心思:“想给瘐明翻案?”
 帝王语气很轻,与往常无异,赢秀听不出什么,诚实地点头:“嗯!”
 真诚,明亮,不加掩饰,甚至没想过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什么后果。
 谢舟看着这双眼眸,浊世清明,惟他一人而已。
 “我命人给你找卷宗来。”
 这不算什么大事,一个乱臣贼子,既然赢秀在意,如果真能查出什么端倪,为他翻案也未尝不可。
 赢秀笑起来,仰头轻轻吻了他一下,少年闭着眼睛,亲得没头没脑,恰好亲在谢舟锋锐的眉弓上。
 谢舟低下头,放低姿态,平视着,让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
 有皇帝的吩咐,廷尉很快将卷宗送来了,分门别类地堆放在紫檀案上,其中便有关于寿春坞主的卷宗。
 赢秀抱着卷宗,席地而坐,看得入神。
 上面记载的内容,与九尺爹爹和他说的差不多,瘐明通敌叛国,先帝下令夷其九族,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从眼前掠过……
 赢秀的目光停在其中一道名字上面,明昔鸾,被世人称为赦夫人,出身流民,一代赫赫有名的女将,令羌族闻风丧胆。
 这是他的母亲。
 赢秀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试图在脑海中想象母亲的面容和身影,想了半天,依旧是朦胧的一片。
 他目光向下,看到了当年向先帝检举此案的人——
 一个眼熟的名字,王誉。
 此人当年是瘐明身边的行客,自诩瘐明的亲信。
 瘐明通敌造反的一系列证据,也是他亲自呈上的。
 赢秀脸色骤然一变,王誉,江州别驾,现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彼时,徐州广陵。
 自从南朝今年最后一场大雪过后,琅琊王氏便闭门不出,昔日柳陌花衢的琼花台一片寂静。
 堂前赫然摆着一副副棺椁,那是从京师送来的,里面装的是刺客的尸首。
 数十位刺客,几乎零落成泥,看不出原貌。
 这是警告。
 天威浩荡,世上最锋利最可怖的铡刀悄无声息地悬在琅琊王氏的颈侧,随时都可能落下。
 越是未知,越是恐怖。
 纸钱纷落,像是又下了一场大雪。
 长公子一身缟素,坐在那数十副棺椁前。
 他分不清哪个是赢秀,生怕赢秀死后受了委屈,便把每一副棺椁里的尸首都当做了赢秀。
 他是个没用的兄长,因为得不到运河的漕运之权,被家中的庶出子弟钻了空子,忙于族斗,疏忽了赢秀。
 导致赢秀被王道傀命令去做那等危险之事,刺杀暴君,命如悬丝,一去不返。
 长公子坐在棺椁前,眉眼苍白,踉跄着起身,送走一副副棺椁。
 这是大逆不道之举,家父在世,他穿着一身缟素,替人守灵,这是在明晃晃地诅咒王道傀。
 族中议论纷纷,王守真毫不在意。
 他亲眼看着棺椁一一下葬,回望琅琊王氏风雨飘摇的百年门庭,抛下象征着长公子印记的玉令,转身离开。
 高坐在帷幕后的王道傀听完下人回禀,眼皮都没有睁开:“他是士族子弟,岂能如此心软?”
 王道傀举目望向京师的方向,思绪万千。
 他听闻赢秀在江州手持符节,那符节是天子所赐, 还以为赢秀与天子有瓜葛, 故而派他前去刺杀, 略作试探。
 谁承想……
 不仅损失了一批精锐刺客, 还彻底失了圣心。当今陛下阴晴不定,还不知会怎样处置琅琊王氏。
 王道傀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 站起身,“来人, 备马,我要去建章谢氏一趟。”
 建康,京师太极殿。
 赢秀合上卷宗,脑海中还在回想那个王誉。
 他记得, 他曾经在江州府衙中和王誉见过一面,当时宝瓶口溃堤, 王誉想要推他出来替罪。
 是时候该找这个王誉问一问了。
 只是,眼下他出不了太极殿,又该如何见到王誉呢?
 赢秀思索了一番,决定去找谢舟。
 他知道谢舟一直在太极殿东堂处理政事, 脚下的寝殿位于西堂, 穿过数重廊庑,便是东堂。
 禁军看着金裳少年快步穿过廊庑,纤细身影投射在殿外的纱窗上,想了想,他也没出太极殿, 谁也没有阻拦。
 一路畅通无阻,赢秀用了轻功,不过两息便到了东堂附近,他还未来得及让宫人通报,殿内忽而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
 “陛下,如今宗祀祚薄,后继乏人,先帝在您这个岁数,膝下早已有了几个皇子皇女……”
 赢秀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这个大臣正在声嘶力竭地劝谢舟选秀。
 ……选秀?
 赢秀没有听过这个词,民间谈论皇家,都是隐晦地指责当今陛下残暴恣睢,翻来覆去地说,倒是没有提起过旁的。
 守在东堂外的宫人垂着眼帘,不敢看赢秀。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在太极殿值守的宫人倒是一清二楚。
 这位是陛下豢养的禁脔,灵秀无俦,不知是何出身来历。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是在陛下血洗太极殿那一日之后出现的。
 听闻那日出现了刺客,意图刺杀陛下,结果被禁军守株待兔,杀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宫人进去清洗宫殿,只看见满地的血腥。
 关于赢秀的身份,他们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倘若陛下要选秀,也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下场……
 赢秀看着宫人莫名变得同情的视线,心里冒出大大的疑惑。
 还不等他问出口,殿内骤然死寂,那位大臣的声音消失了,不远处的恢宏殿门缓缓打开,赢秀循声望去,看见禁军拖着一道瘫软的身影走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那道身影后面,似乎绵延着长长的血痕。
 长久的寂静过后,东堂内又传出声音,那些大臣继续论政,说了半天,都是在说绥靖安边,眼下南北互市,羌人为了得到南朝的粮食,必定会安分守己。
 赢秀立在庑廊下,听了一会儿,听着听着,九尺爹爹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在耳边——
 南朝的士族,一心苟安江左,生怕瘐明打多了胜战,手握兵权,迟早撼动士族的地位,于是联合起来布局算计他……
 一旦兴起兵燹,受苦的还是百姓,倘若一味地苟安,难保羌人不会举兵进犯。
 莫名的,赢秀想起了涧下坊那些翼洲百姓说过的话。
 瘐明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瘐明已经身死,没有人会再带他们回家了。
 这个念头让赢秀心里堵堵的,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以至于他没有察觉到四面不知何时已经鸦雀无声,脚步声重叠响起,殿门内走出一位位官员。
 裘袍重叠,满朝朱紫。
 官员们手举笏板,低眉垂首,径直往对面的庑廊走去,就在他们转身,倒是有几个年轻的官员余光中看见了远处的赢秀。
 金裳博带,少年风流,眉眼灵秀,宛如一柄秀剑,凌厉地横插在肃炤宫闱中。
 最要紧的是,他并没有刻意放低视线,低眉垂首,而是坦然地直视着东堂,神态气度,倒像是身处自家庭院。
 ——这是哪家的公子?
 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想着,没人敢前去和他寒暄,最大胆的也不过是转身时多停留了一会儿,抬眸看了那少年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那群官员在看他。
 赢秀对视线很敏锐,他立在廊下,遥遥看着这群缁冠素履的朝臣消失在庑廊尽头。
 宫侍神不知鬼不知地出现在他身侧,轻声提醒:“郎君,陛下让您进来。”
 “哦!”赢秀收回目光,跟着宫侍走了进去。
 东堂饰高璧红,邃宇朱雕,穹顶有数丈之高,愈往上愈高,只能沿着丹犀一级级往上仰视,远远俯瞰,依稀能看见璁珑垂帷后,宝座恢宏。
 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分外渺小,仿佛一举一动都被宝座之上的人收之眼底。
 赢秀倒没什么感觉,第一反应是这宫殿真大,真高!
 那朱红华丽的台阶可真长。
 难道谢舟每日在此议政,都要爬这么高的台阶么?
 赢秀决定暂时原谅谢舟比自己长得高这件事,他径直走上台阶,伸手拨开珠帘,探进一个脑袋:“谢舟!”
 帝王端坐在宝座之上,垂眸看了他一眼,赢秀不知怎么,竟然有些紧张。
 他总感觉穿着缁色九龙衮服,头戴冠帻,端坐宝座的帝王,与他的谢舟不太像。
 下一刻,他悬着的心便稳稳落进了胸膛里。
 谢舟起身,伸手拉着他坐下。
 骤然被冰冷修长的指尖触碰,赢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坐在谢舟腿上。
 属于皇帝的龙椅很宽敞,足以两人并排而坐,赢秀扭动着,试图从谢舟腿上下来。
 对方语调平静,往日冷沉的声线多了一丝低哑:“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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