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生唇瓣动了动,触及柳语琴额头伤痕的刹那,欲询问的话却变成了大逆不道的言论,“修仙太苦,不如及时行乐。”
 口不择言的后果就是被乌寒枫罚跪祠堂,又抄写了三十遍的门规。
 明明距今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再想起时竟又清晰得仿佛昨日。
 如今想想,当时那句大逆不道的言论,不过是他受伤后思绪烦乱,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而已。
 想到这里,徐平生竟真的笑出了声,就连逝去的听觉,也有了复归之意。
 “师妹好记性。”
 “因为那天我看到了师兄右臂上的伤。”
 徐平生想起来了。
 那是他与妖兽缠斗时留下的,伤口处白骨森森,就连容灵长老都不敢断言保住他的手臂。
 庆幸的是他福大命大,后来痊愈,只剩下了道狰狞丑陋的疤。
 “我记得……记得那日你……”徐平生喘着气,努力回忆着柳语琴上山的种种。
 他想说,自己还记得受罚结束的那天晚上,柳语琴敲响了他的房门,送了好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补气灵药。
 “师兄,我等你回来。”
 徐平生喉结微动,止了话头,“嗯。”
 “我给你留了很多美人醉,还给小师弟做了很多桃花酥。”
 徐平生笑道,“好。”
 柳语琴的语气从急切逐渐复归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徐平生又听见她开口,“师兄,你睁开眼睛。”
 话音刚落,一道刺眼的光芒一闪而过。
 徐平生尚未理解柳语琴话中用意,就被光源处吸引了视线。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气息。狂风肆意,飞沙走石。
 一片黑暗中,一道金光撕裂黑雾,从天而降。
 耳边被剧烈的心跳声占据,徐平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生怕一不留神,这场梦般的希望就会重新被黑暗吞噬。
 徐平生艰难起身,抓住凤翎剑柄的刹那,一道剑气倾袭而出。
 裂纹道道漫天,结界破碎的瞬间,地上凭空多出一面巨大的铜镜。
 “师妹,”徐平生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一幕,倏而松懈一笑,“我找到了。”
 暝兽所到之处,黑雾越发浓郁。
 因为体型巨大,再加上雾气遮掩,哪怕是与之交过手的谢无恙,也极难找到它的弱点所在。
 数十张符咒一同飞向暝兽,灵力与灵力交错,爆破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弟子们所祭出的符咒皆是自己力所能及下的上品,一张足以石崩地裂,数枚的威力自是不容小觑。
 妖兽尸身四处横飞,直到最后一张符咒祭出,耳边才得以恢复宁静。
 黑雾在灵力的牵动下四散而开,放眼望去,只能勉强看清眼前的景物。
 谢无恙反应极快,将眼前趁虚而入、想要攻击自己的妖兽斩杀,甩了甩被灵力震得发麻的手腕,耳畔响起弟子们的私语声。
 “那怪物呢?”
 “刚……刚刚还在前面的,怎么就不见了?”
 “许、许是已经被我们诛杀,化为灰、灰烬了呢?”话虽如此,声音却颤得不成样子。
 谢无恙眉心一拧,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半空中尘埃荡荡,污血渗透的地面空空如也,只留下一道寸许的凹陷。
 那尊庞然大物竟好似凭空消失了般,不见了踪影。
 谢无恙危险眯眸,下意识将云晚舟护在了身后,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师尊当心,这里不太对劲。”
 话音刚落,脚下的地面忽然晃动起来,裂缝蔓延处,根根藤蔓拔地而起,直击人群正中。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根本不是藤蔓,而是——
 沾满黏腻汁液的怪物触手。
 “沈兄,救、救命……你快想想办法,可有法子制……”
 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刺鼻的腥味刺得人头晕脑胀,未说完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卡在喉间,出入不得。
 修士瞳孔睁得极大,仿佛瞧见了极恐怖的事情。
 紧接着,一声惊叫爆发而出。
 修士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露出了站在他身侧的无名尸身。
 断裂的脖颈上鲜血喷涌,一根黏腻丑陋的触手身体钻出,缓缓卷住尸体腰身。
 不等众人回神,触手忽然一紧,无头尸身爆炸开来,血肉四溅。
 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沿着裂缝,拔地而起。
 “这又是什么情况……”
 “云仙尊……仙尊救我!”
 话音刚落,数条触手齐齐发力,数名修士爆体而亡。
 “起小灵阵!”谢无恙侧身一闪,双手合并,正欲结印,忽被云晚舟按住了手腕,“我来。”
 说罢,葱白的指尖在碎雪剑上一划,一张淡金色的屏罩凭空升起,拦住了发狂挥舞的触手。
 作为仙门初级阵法,小灵阵常被用来囚困一些凡阶妖兽,仙门弟子人人会用。
 这等普通阵法,居然能挡住此等高级怪物的攻击,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云晚舟目光复杂地望着挡在身前的人,斟酌片刻开口询问,“暝兽早已绝迹,相关古籍也无处查询。哪怕掌门在此,也不一定能认出来,更别说知道对付暝兽的阵法。”
 谢无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猛然一顿,努力维持住面上自然,转过头去,“师尊为何突然这般问?”
 他从云晚舟口中看到了一张俊朗风发的面孔,觉得可笑又陌生。
 云晚舟抿了抿唇,冷声问道,“你是从何得知?”
 谢无恙盯他瞧了片刻,忽然笑了,“师尊,藏书阁古籍众多,你又没有一一看过,怎知没有?”
 云晚舟唇瓣微动,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其他弟子的惊呼。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这手串刚刚好像亮了一下!”
 “我好像也瞧见了。”
 数十个小灵阵法相继而起,让众人有了片刻的喘息。
 不知是谁率先感受到了灵力的浮动,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云晚舟神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薄唇一抿,侧眸而过。
 谢无恙心下一松,当即掏出菩提手串瞧了眼。
 “好像是结界破了。”谢无恙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是大师兄。”
 成功转移话题,谢无恙又开始忐忑地希望得到云晚舟的回应。
 似乎觉得只要这样,云晚舟就不会再对自己的身份存疑,他又能心安理得的借着原身的身份留在苍穹山。
 但是这次,云晚舟并不打算就此揭过了。
 “师尊,结界已破,我们……”试探地话还没说完,云晚舟忽然开了口。
 “你带他们走,我断后。”
 谢无恙话音一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我能撑到现在,全凭小灵阵的庇护,阵法一灭,你我必将遭受妖兽攻击。若想逃出,必须有人留在这里,帮你们布……”
 “可你并无灵力!”谢无恙忽然拔高了音调,语气急切,“你留在这里只会是送死。”
 云晚舟不解,“只是傀儡之身。”
 “那也不行!”谢无恙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傀儡所伤,亦会反及自身。”
 许是因为没有灵力,单靠肉身与碎雪连接,云晚舟损耗极大,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语气也逐渐缓慢下来,“无妨,我自有分……”
 “若是出了差错,灵力尽失呢?”谢无恙不依不饶,死死盯着身前的人。
 他今日才算发现,云仙尊竟有几分当倔驴的潜质,一碰到那人间大义、天下苍生,就仿佛没了脑子,全都是他那些舍生取义。
 “如果你留在这里,哪怕我们出去,又有谁能与江临一战?难不成要将希望尽数寄托在那群长老身上?”谢无恙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握。
 说来可笑,就在前不久,他还希望云晚舟能命殒当场,如今不过短短数日,竟是完全颠倒了过来。
 “你能不能不要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谢无恙语气逐渐染上颤意,“苍生有这么重要吗?”
 云晚舟道:“我是仙尊。”
 谢无恙眼尾泛红,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你可以不做仙尊的。”
 分明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云晚舟却好似没有情绪,只是分外不解的看着他,抬起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抚上他的眼尾,“我没想过。”
 穹桡走后,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卸去守护终生之责了。
 菩提珠相继而亮,数名弟子按耐不住扯断了手串。
 强大的灵力冲破守护阵法,尚未等到传送的阵法起效,就被闻声而动的触手卷向了高空。
 残肢断臂、残破血衣零散落地,凝聚成斑驳的血泊。
 头顶的阵法猩红一片,血痕蜿蜒。
 谢无恙忽然泄了气,肩头一松,再没了方才的坚定与力量。
 眼前的尸山血海与经历过仙门屠洗的魔界相继交错,轮番更替下,竟让谢无恙一时分不清深处何地。
 当初那场修真界大战,让数百年来得以喘息的魔界再次重创,上万百姓流离失所,命丧战场。
 而身为魔界尊主的谢无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因为那些仙门人的一己贪欲,归于忘川。
 眼前的秘境,竟是与当初的灾祸重叠了八分。
 谢无恙握紧拳头,对上云晚舟坚定的视线,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似乎是意识到主人的意图,碎雪剑身灵力缠绕,忽然脱手而出,冲破了守护阵法。
 刹那间,一道寒光割断了空中触手。
 “快走。”云晚舟召回碎雪剑,将谢无恙护在身后。
 谢无恙按住云晚舟执剑的手,哑声道,“你跟我一起走。”
 傀儡身死,主身不灭,神魂却会因为傀儡而受到重创。
 更何况云晚舟大乘期大圆满,是修真界最有望飞升的人。
 这个时候,神魂的任何异动都有可能让他止步不前。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希望云晚舟在这尘世间多些牵绊,无论是物还是人,是他还是别人。
 却只是妄想。
 云晚舟哄孩子般摸了摸他的头,放柔了声音,“别任性。”
 话落,他抬手一掌落在谢无恙小腹,轻轻一推。
 谢无恙始料未及,顾不得腹部撕裂的伤口,本能伸手向前,却只抓了个空。
 周遭的景物不断倒退,与此同时,一道金光拢在了谢无恙身上,帮他挡住了迎面而来的触手。
 裹住伤口的布条潮湿黏腻,后知后觉疼得谢无恙眼前发黑。
 意识弥留之际,谢无恙弯起手腕,抚上了袖口处的刺绣花纹。
 丝丝黑气从中涌出,钻入腹部伤口。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自掌心蔓延,直冲筋脉。
 “这秘境快塌了,诸位快扯断菩提珠!”玉拂音掏出金铃,艰难在风沙中摇了下。
 铃声四溢间,将她的话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危机保命关头,弟子们纷纷照做。
 云晚舟操纵着碎雪,片刻不停地为他们扫除障碍。
 碎雪灵力毕竟有限,早在先前的缠斗中,云晚舟就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如今更甚。
 往日清冷的面孔上竟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额上青筋直冒。
 碎雪本就是被符咒强行留在秘境中,如若灵力耗尽,恐怕就连本命灵器也不会再唯他所用。
 那秘境中的数名弟子呢?
 耳边响起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对于自己的极限,云晚舟再清楚不过。
 若只是单凭碎雪灵力,定然无法将秘境中的人尽数送出。
 为今之计,便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云晚舟握剑的手紧了紧,灵力一聚闭上了眼睛。
 空中的触手突然狂躁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击向剩余仙门弟子。
 即将触到身体的刹那,强大的威压从天而降,生生压下了暝兽的攻击。
 与此同时,金色光芒迅速蔓延至云晚舟全身。
 所有修士身上的菩提珠应声而断,在强大灵力的催动下,开启了传送阵。
 傀儡之身无法用灵,云晚舟在来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可他又不能坐视不理,只能兵行险招。
 神魂为祭,释放修士毕生修为。
 此法早在洛桦雪山,云晚舟就用过一次。
 不同的是,先前不过是神魂微有不稳,如今却是抱着玉石俱焚、修为尽失的念头。
 云晚舟立在原地,透过周身燃烧的灵力,看着空无一人血海蜿蜒的秘境,恍然间,耳边又响起了谢无恙临行前的话。
 “你可以不做仙尊的。”
 穹桡做仙尊时,端得是一个风华绝代、意气风发。
 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两百天都是游历在外。
 云晚舟记事起,就常常缠着穹桡一同到山下,看着这个人除魔卫道,一剑破业障。
 小孩子对成为英雄总是充满憧憬的,云晚舟也不例外。
 为了一睹师尊英姿,云晚舟使劲浑身解数,甚至板着张脸朝他撒娇。
 每当这时,穹桡总会被他这副别扭样子逗得前仰后合。
 “那些妖兽长得极其恐怖。”
 “不怕。”
 “他们还喜欢吃人。”穹桡故作夸张道,“尤其是细皮嫩肉的童男童女。”
 云晚舟却依旧跟没听见似的摇摇头,“不怕。”
 见劝不住,穹桡无奈地叹了口气,“届时我可能无暇顾及你。你年纪尚小,修为不高,遇到危险怎么办?”
 看穹桡满脸担忧,小云晚舟认真思索片刻后,得出了结论,“师尊多给我些护身的符咒就好了。”
 说着,他故作成熟地拍着胸脯保证,“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穹桡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为什么不想待在山上?”
 不知想到了什么,小云晚舟眼睛一亮,“我想成为和师尊一样的人。”
 “小五啊……”穹桡喟叹着将他搂进了怀里,“当仙尊没你想象的这么好。”
 那个时候的云小五对师尊的话似懂非懂,直到后来,穹桡仙逝,他继登仙尊,满堂修士的祝贺声中,云晚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背后,伴随而来的是卸不掉的责任,是束缚与枷锁。
 从未有人告诉他,自己是可以不做仙尊的。
 燃烧的神魂摧毁了理智,将眸中仅剩下的清明吞噬殆尽。
 承载的躯壳消散前,万千思绪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也不知秘境外的师兄姐们如何了。
 乌寒枫可还安好?容灵和纪元在苍穹山有没有商量好对策?秘境中的弟子们可安全逃脱了?
 还有……
 云晚舟艰难地凝起最后的意识。
 他还没亲眼瞧见自己的两位弟子长大成人呢。
 想再听他们唤一声……
 意识的最后,耳畔传来一道急促慌乱的声音。
 似是有一双手扶在肩头,将他揽进了怀里,“师尊!”
 谢无恙一脸焦急,额头上魔纹闪烁,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呼唤数声无果,谢无恙心跳急促,抖着指尖放在云晚舟脉搏之上。
 幸而他来得及时,神魂燃烧并非不可挽回。
 在破除灵力踏入的刹那,燃烧神魂产生的灵力尽数归于云晚舟体内,神魂虽有不稳,却并无大碍。
 谢无恙松了口气,眸光一沉,望向试图攻击二人的触手。
 血海、黑雾、烟尘一片。
 那怪物察觉到自己的猎物尽数离开,从地底探出大半个身子,硕大的眼珠子不停转动,令人毛骨悚然。
 “区区牲畜。”谢无恙眸中寒光一闪,一掌挥出。
 霎时间,掌心聚集的魔气卷杂着黑雾,朝着妖兽迸发而去,遮住了渗人的瞳孔。
 与此同时,秘境另一侧,山洞内符纸翻飞,连接了符咒。
 风止咒停,眨眼间,山洞内多出了两道身影。
 谢无恙眉宇戾气未散,警惕地扫过四周,确定脱离了危险,这才松了口气。
 怀中的人面色苍白,眉目紧闭,哪怕昏迷,紧皱的眉头依旧忧愁不堪。
 似是任凭外人如何摆弄,也不会惊醒。
 谢无恙握着腰身的手紧了紧,扶着云晚舟靠着石壁坐下。
 洞外风声越大,飞沙走石,暴雨将来。
 谢无恙脱下外袍垫在云晚舟脑后,这才从刚刚的心惊肉跳中彻底回过神,倚在墙上粗重地喘息。
 心中毫无目的想着,自己上辈子应当是欠了云晚舟极大的人情,老天爷瞧不下去,这将他从地狱拉回还债来了。
 想到这里,谢无恙扭过头,再次打量起这个与自己纠缠了两辈子的男人。
 谢无恙喉结滚动,倏地抬手触在眼前人眉心的褶皱上。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谢无恙情不自禁抬手抚平紧皱的额头,指尖滑落碰了下对方的眼尾。
 眼前浮现出这双眼睛最后的神情。
 决绝的、从容的、毫不畏惧的,最后归于一处时,竟多了几分伤怀不舍。
 与五百年后杀他之时,冰冷无情的目光不同,云晚舟绝不会对一个魔头露出这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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