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相泽问起墓碑上的人。
“网友。”
“逝者安息。”
“安息不了。如果像我一样,感官停留在死时的痛觉巅峰久久不散,可以想象横死的人们是什么感觉。”
“……所以人死如灯灭是最理想的。”
以前柳总把死亡说的轻描淡写,相泽竟信以为真,甚至还在受旧伤和干眼症折磨时羡慕过他的体质。
“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么安慰一句,相泽递出根津校长的信。
柳拆开盖着郑重其事的漆印的信封,根津在信中提到柳的复职,以往的病史和可能的精神压力,身兼两职精力分配不均等等,认可柳的贡献,并感谢柳为雄英教学的奉献。
“借你吉言。”
柳把信递给相泽,赫然映入眼帘的是解雇。
“给我留了一节告别课,挺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柳做到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切必须好起来。
当晚夜里降下场迟来已久涩重沉滞的秋雨,雨声绵密温柔,温度一降再降。
相泽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是一匹孤狼行在漆黑广阔的荒原上,栉风沐雨,饥寒交迫。
接着出现了一头有着漂亮灰色毛皮的猞猁,灰蓝兽瞳放出凶猛的异光,它们都想吃了对方。
他输了,被猞猁的利齿剥皮拆骨吞得一点不剩,奇怪的是他没有离开这个荒诞的梦境,他的碎片在猞猁的肚子里融化,渐渐的他看到了那片冰冷宽广的荒原,不过是以猞猁的视角,但看的更清更远,他也不再饥饿,反而感到吃饱了的餍足和温暖,活在了猞猁的体内。
一个说不上噩梦也算不得美梦的梦。
相泽醒时身边没有人,时针指向一,说来奇怪,他能感到这栋房子里柳的切实存在,没有偷跑出去,而是躲在角落。
柳在厨房,蹲在流理台与碗柜的夹缝中,面对黑黢黢的空地低声絮语,昏暗中依稀可见他脚边的白色颗粒,是药片。相泽过去抓着柳的手臂拉起他,柳安静顺从的站起来,挣开相泽,向松下的房间走。
相泽再次抓住他:“你忘了那房里的枕被床单全洗了么。”
“别管我,让我自己待着。”
他向来说话语速慢,但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累,相泽根本不放心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只有床板的屋子里。
“听话。”
相泽难得强硬的把柳拖回房间,柳抵抗不强烈,只说:“你别后悔就行。”
“所有都是我选的,我应得的,我不后悔任何事。”相泽把只着单衣手脚冰凉的柳带到床边,想让他躺下盖上被子,“你也一样的吧。”
“我……”
柳挣扎着沿床沿滑坐到地板上,似乎在想尽办法逃离相泽的控制,又像害怕自己抑制不住攻击性伤到相泽的要离他远点,他的大脑简直放弃了逻辑思考,单凭直觉的说些不知给谁听的话。
“我曾剖开我的胸腔,砍下我的头颅寻找我和正常人,死前和死后的不同,我整个人生都是实验性的,我是实验的产物。”
窗外风雨大作,相泽静了静,试图把他扶到床上。
柳动也不动,凝视雨滴扑打窗子:“多奇妙,雨水冲刷大地,空气充满能量,世界冷漠又慈悲,我处于这不属于我的世界两极的中央,心如磐石,麻木不仁,我杀了所有人,人都因我而死。”
原来他不是全然不在乎。
“不要走偏激,别想了。”
“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变?”
柳突然转头对上相泽的眼睛,相泽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雾。
“这件事开始和结束是否都只是海上虚幻的泡沫?是否只是变幻无常的潮流中的无意义游戏?”
相泽听着柳莫名的问题,有些明白了自己的梦,那是黑塞的《荒原狼》,柳后两句话也脱胎于此,可是柳抱着什么信念,困苦于什么事他还是不清楚:“你一直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会知道。”
他的话触动了柳的神经,柳手指抠着地面。
“是啊,赖活在这个单纯舒适、热血冲头,为一点当权者的施舍就感到满足的人世间。未来我至少还要待在这三十年,和你,不,期间你也会离开,我是独自一人……”
相泽握住柳坏了指甲的双手:“我保证只要你还在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活着。”
空话。
“你知道有段时间我彻夜难眠,放松入睡的方式是什么吗?”
“是什么?”
“石房蛤毒。”
用死亡安抚孤独,他病的太厉害,相泽只能告诉他:“我在这。”
正因他在这,每晚每晚睡在柳身边。
柳浑身发抖,呼吸不稳,硬是不发出任何声音,相泽松开他僵冷无力的双手扶着他肩膀。
“哭出声来吧,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
几十秒的死寂后,柳开始咳嗽,撕心裂肺。
相泽紧紧抱着柳,顺着他的后背。
哭诉的作用是给人排解,与人分担心事,可柳的悲痛并不希望得到安慰,它让柳痛定思痛,无法排解。
听到相泽说的,尤其他抱着自己,越抱越紧,柳无端开始反胃,光是活着呼吸都让他苦涩不已、精疲力竭,积存许久的作呕达到了顶点,空胃要向上返酸水,这种生理反应反而催生了他不想流的眼泪。
一旦开头就无法止歇,柳泪流不止,知觉无比麻木,逐渐表现的平静下来。
因为这样配合着眼泪装作好了些,抱着他的人才能撒开胳膊。
“好点了吗?”
相泽稍稍离开他一点,留意着他的状态。
柳从不愿回应到无法回应,仿佛坠入一片真空的深沉黑暗。
“你病了,药还留着吗?”
思想深处,柳当然知道自己病了。
不然有几个疯子大半夜不睡觉,回想所有一切能他妈把自己折磨成狗的回忆,像个悲天悯人的娘们似的用流不尽的无济于事的眼泪洗脸,用得着人说他脑子有病,需要他妈人为的化学物质帮他不顶用的脑子短暂恢复功能?
怨天尤人,愤世嫉俗,暴力冲动,怒气冲头和痛苦一起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跳踢踏舞。
他总算理解了为什么哥死后他父母一度要离婚。
因为他们面对无法排解的巨大痛苦的态度令彼此失望,身体抱的越紧心离得越远,进而出于逃避情绪或是自我厌恶开始互相怨憎。
失望的前提是期望,可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对相泽有什么期望。
因为此时此刻身边有这个人,终归忍不住抱有没由来的无谓的期望。
妄想多了个人和他一起傻坐在这打打嘴炮就能像他妈合家欢励志电影主人公似的克服困难。
他用尽全身力气,出了一身冷汗才忍住不跟相泽吐露这一大段脏话。
相泽只见柳垂首久久不语,忽然抬头,神态已然正常,还向他笑了一笑。
“我在发什么神经,睡吧。”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吃药会让你好受点。”
难过的是,柳听这个人说什么都刺耳,感情的突兀转变原因很简单,他自己也清楚,这个人不懂他,且爱他。
“你想让我好受?”
可是柳又如此懂他,清楚什么话能伤他最深。
“当然,当然。”
相泽显然体会不到柳所经历痛苦的百分之一,他离柳这么近,柳痛苦得要死,他健康而宽容,他代表正常人类围观你的病痛,让你觉得你是水族箱底一条断了脊骨奄奄一息的海蛇,他投予你无限的怜悯,更显你病发的癫狂和可鄙。
“杀了我。”
他可能彻底疯了。
“帮我实验,看我是怎么死去,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接着,过度的自尊和嫉妒催生出令人胆寒的无由来的恶意。
“我会安稳的睡过去,明天醒来的就是不需要吃药的我。”柳把相泽的双手挪到脖子上,“你想帮我,帮吧。”
终于,终于相泽脸上的表情变成这样了。
痛苦至深,无比心疼为难之余还有些愤怒。
生气向来体谅他的柳居然交给他如此难题?
柳扭曲的感到好受不少。
从别人的痛苦中汲取快乐是全人类无师自通的本能和日常,跟殖民、□□、屠杀、活祭、谋杀、自杀、奸尸,打压同类逐劣驱良,以及设置政治不正确和敏感词给人找不自在一样,只有人类才会的取乐方法。
而快乐和痛苦本就是一体的,要柳说,只会快乐的人是残缺的,和只会沉溺痛苦的人一样。
时间分秒走过,听相泽无言的反抗拒绝,柳亢奋的情绪逐渐冷却。
够了,我在做什么?
为了反转立场的可怜他,掌握主动权,满足控制欲,柳半拖半拽的让他落进自己痛苦的漩涡里,多么卑劣。
此人所做之事没达成承受痛苦的条件,让他继续当个清白的旁观者吧。
柳躺回床上,手伸向抽屉。
相泽会意,从床头柜摸出镇定剂。
感受着冰凉针尖刺破皮肤,浓度稀薄的液体汇入静脉血液,将要被迫中断意识,柳伸出双臂揽上相泽脖颈,吻了吻他光洁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