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沈清秋柔声道:“别让它压制过你。”
这一声听来,恍如犹置当年清静峰上。
洛冰河心中诧异,心神越发不稳,脑中似有利刃翻搅,心魔剑倏地黑焰大盛。这次来势凶猛,洛冰河剧痛难忍,几近崩溃,忽然感觉被人轻轻环住了。
一股仿佛能倾塌千里之堤、洪水般的灵力涌入他体内,磅礴过境,霎时将他体内汹涌的心魔戾气扑熄,仿佛久旱过后的暴雨甘霖。
洛冰河气息平顺,运转无误,可心却瞬间凉了。
底下已经有人骇然叫出了声:“沈清秋自爆了!”
沈清秋放开他,慢慢向后退去,途中踉跄了一下。
修雅坠下了楼,这把灵力绝品、陪伴了沈清秋十多年的仙剑在半空中断为了数截。
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洛冰河怔愣看着沈清秋,师尊总有把血往肚子里咽的习惯,此刻却任它狂涌,他声音轻飘飘的,又被风吹去了大半,洛冰河却仍听得真切。
他听到他说:“从前种种,今日一并还给你。”
然后,向后仰倒,从楼上坠了下去。
洛冰河呆呆地看着,一切事物在他眼里都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连师尊下坠的瞬间都慢得一举一动,清晰无比。
师尊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翻舞,犹如一只染血的、破败的而优雅的纸鸢。洛冰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的,但抢在师尊落地之前接住他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太轻了,太薄了,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灵力,真的就像一只纸鸢,一撕就坏。
甚至不用撕,已经散了。
为什么?
师尊不是憎恶他的血统吗?
为什么?
为什么要自爆?为什么要帮他压制反噬?
四周似乎有人嚷嚷“魔头伏诛”、“大义灭亲”之类。
然而他全听不见!脑子里混混沌沌,只自顾自抱着沈清秋,喃喃叫道“师尊?”
可是师尊没有反应,他紧闭着眼,嘴角下巴胸襟全是血!
洛冰河轻轻摇了摇他,多想师尊会睁开眼,哪怕是疏冷的、警惕的、不信任的。可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洛冰河慌了,他后悔了!他紧紧攥着沈清秋的衣服,嘴唇发抖,指尖发颤,关节用力到扭曲。
似乎有批人过来了,吵吵嚷嚷的,然而洛冰河不在乎,他跪在地上,方寸大乱,手足无措,抱着沈清秋迅速冷下去的身体,使劲往怀里抱,一个劲地叫“师尊”,好像叫够了数目,沈清秋就会醒一样。
他满眼恐惧无措,可恍惚间还是有几句话钻进了他耳朵里。
“……师尊也太冤枉了……”
“明明不是他做的,所有人都要说他勾结魔族,说他杀人,是败类,关他进水牢……连澄清的机会都没有。”
“明明那么喜欢这小子……仙盟大会那时五千灵石说下就下,对他抱着多大的期待,不肯把正阳剑交还给万剑锋,非要自己留着在后山立剑冢……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就落到这种下场!”
洛冰河恍恍惚惚听着,似幻似真。
是这样吗?
师尊其实也是……很伤心的?
洛冰河微抬起眼睛。
宁婴婴上前一步,眼眶通红,却语气平稳。她道:“阿洛,金兰城之事,我们虽然不在场,但也都听过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却不回苍穹山,不回清静峰,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帮师尊说话,更不知道当时仙盟大会发生了什么,但是师尊多年养育栽培之恩,对你疼惜回护之情,总不是假的。大家冷暖自知。”
“你要是觉得,师尊以往对你不好,也想想,你遗失玉佩那天的事。师兄他们莫名其妙被击退,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想过有不对劲的地方。摘叶飞花能作武器小施惩戒,清静峰上不会再有第二人。”
摘叶飞花?摘叶飞花?……
洛冰河不自主更搂紧了沈清秋。
小声道:“我错了,师尊,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我没想杀你的……”
宁婴婴大声道:“言尽于此。纵使师尊以往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真的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今天总能算是一并都还给你了吧?从今往后,你……”
她说到这里,似是不忍,转过头去,“还是请你……不必叫他师尊了。”
还?
是,师尊刚才似乎是说过“还给你”。
难道就是指……昔日将他打下深渊,今日就为他坠下高楼?
“我不要你还。我……我只是气不过,”他自言自语,“我就是气不过你一见我就像见了鬼,跟别人谈笑自若,却连话都不愿和我多说,还老疑心我……我错了。”他结结巴巴,边说边去擦沈清秋脸上的血。
“你不喜欢我是魔族,我只是怕直接回苍穹山去,你会把我赶出来。我想如果我把幻花宫拿到手,是不是就能让你高兴……”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他颤声道:“师尊……我……我真的……”
柳清歌打断他:“他不是你师尊,把身体还来!”
洛冰河恍若未闻,只把头埋进沈清秋脖颈里:“……真的……知道错了。”
柳清歌眉头一皱,乘鸾出鞘,剑气斜扫洛冰河!
洛冰河猛地抬头,把沈清秋抱得更紧,强大的灵力直接震得乘鸾横飞出去!
柳清歌脸色忽青忽白,他一生中从未受此大辱。
明帆满脸泪痕,大叫道:“小畜生!你想干嘛!师尊已经死了,你还想害他不得安息吗?”
谁知洛冰河一怔,目光极慢极慢地扫向他,眸中密密爬上血丝,瞳孔血红,额间明明亮起红光。
“谁说他死了?谁说他死了!”浓烈的魔息霎时挟雷霆之势扫出,众人还未看清,已经被远远撞出数十丈之外。明帆刚着地还未缓过来,便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脖子,魔息化为的巨手狠狠掐着他,洛冰河赤红着眼,满面崩溃的狰狞,犹如鬼煞,“师尊没死!”
明帆脸色涨红,拼命扒着魔手,却纹丝不动,眼珠暴突,宁婴婴一声尖叫:“阿洛!”
洛冰河一怔,眼中红色稍淡,这才放开明帆。清静峰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七手八脚地围上明帆。
洛冰河冷冷看着他们,眸中却分明布满恐惧,心魔在空中劈出裂口,他轻轻抱起沈清秋已经僵硬的身体跨进了缝隙。
空待 1
裂隙之后连接的是幻花宫他的寝殿。幻花宫大多数弟子都还在花月城,宫里就一些留守的弟子。是以静悄悄的。
洛冰河把沈清秋放到床上,给他擦脸上身上的血迹,片刻后,漠北君和纱华铃来了。
他面若冰霜,丢给纱华铃一瓶红色的液体,冷冷道:“让他们吃下去,自己想办法”
纱华铃瞬间明白了,跃跃欲试道:“属下明白。”
洛冰河转向漠北君,言语中透着狰狞之意,“把老宫主丢进水牢,别让人看见。”
两人走后,洛冰河回到床边,继续给沈清秋擦,擦干净了,把他抱到宽大的玉桌上。沈清秋身上已隐约可见尸斑,洛冰河手掌拂过,尸斑尽数消散,洁白如初。
他喃喃道:“师尊,我不要你还,你醒过来,我会对你好,对你千倍万倍的好……”
手指结出古老的印,霎时蓝光四放,似有悠远的歌声响起,召唤着亡灵。
沈清秋身躯下透出幽蓝的光,随即化为丝丝缕缕向上裹缠,沈清秋被密密包进蓝光里。几缕蓝光在脐上汇为一束,向上攀爬,慢慢结出一个花苞,空灵而圣洁。
洛冰河汇入海量灵力,歌声渐响,花苞光芒万丈,随后如同少女伸展肢体一般,花瓣缓缓旋开,洛冰河一瞬不瞬地盯着,却陡然面色一僵,唇色惨白。
魂魄呢?!
他急急绕花朵一圈,里面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魂魄呢!师尊的魂魄呢!
他恐慌着脸,不敢置信地又招了一次,然而仍旧是空的。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洛冰河猛地一捶桌子:“上哪去了?!”
最惊恐的念头划过脑际:师尊的魂魄也碎了!
旋即他扇了自己一巴掌,魔怔似的,不住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他招了一次又一次,每过一段时间,沈清秋身上就又现出尸斑,他再输入灵力,化去尸斑。
如此这样招魂消斑,循环往复,不停不歇。整整两日过去,然而次次空花,洛冰河双手发颤,神色痛苦。
期间纱华铃前来汇报,被他赤红着眼吼出去了。
洛冰河呆呆地坐着,茫然而无措。沈清秋身上五颜六色,尸斑遍布。
片刻后,他把沈清秋抱去幻花阁坐化台上,牵起他的手,在手心里深深印上一吻,“等我回来,师尊,怎样我都会救活你。”
木清芳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眼底都乌青了。苍穹山派作为第一大派,其峰主之一被逼自杀,还尸骨无回,可偏偏找不着肇事者,整个苍穹山都要疯了。
岳清源自出事后就没合过眼,在穹顶殿里走来走去,命令一道接着一道发下去。
千草峰尚且气氛抑郁,清静峰那更是乌烟瘴气、哀哭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