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今年三十六了,奋斗半辈子,就想赚点钱光宗耀祖,去给我爸上坟时好有点底气,让我妈脸上有光,让她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来。”
 “可我爸没等到,我妈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老婆……那天在手术室外说要输血。我说多少钱都可以,只要你们救她,救救她。没用!救不回来!要是你老公,要是霍承光的话,就不会救不回来。他只要一个电话……一个电话,什么都能救回来。”
 汤逢山陷在悲痛中难以自抑。
 “医生出来说节哀的时候,我天都塌了。我这辈子到底在干什么啊?忙东忙西,陪她时间都没有。最后、最后站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我才发现什么都是假的!赚再多钱,连自己老婆都救不回来,什么都是假的!所以陆溢阳,你也是傻的!你个疯子,赚一个亿,把自己身体搞垮,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要是没得救了,你老公就是下一个我。我老婆舍不得死,孩子刚出来呢,你还自己找死,你个混蛋!”
 悲痛会传染,想到霍承光躲在办公室喝酒抽泣的画面,陆溢阳也痛哭,手背抹泪。
 “我知道错了,我又傻又疯,就是看他生我气,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同意做梦三了。我没想弄死自己,我就是怕他生气不理我。”
 “得了癌症我就后悔了,他还不如生气不理我的好。我要死了,他怎么办啊?他又要睡不着觉,又要去看心理医生,这次肯定比上次还严重,万一他也不活了怎么办,我真地好怕!”
 人大概就这样,见到一个比自己还悲痛、哭得比自己还大声的,反倒不哭了。
 汤逢山呆呆看身边人嚎啕,眼泪都忘了擦。
 “你、你…别…你缓一缓。”
 生怕陆溢阳这样哭下去,下一秒要嗝屁。
 外面响起拍门声,惊醒汤逢山,赶紧起身去开门。
 哭声太响,穿透房间,惊着了书房里的霍承光。
 疾步进来,见陆溢阳哭得不知东南西北,也是大惊:“怎么了?”
 蹲下叫他,可人悲痛至极时什么声音都听不进,什么人都入不了眼,陆溢阳陷在全然的悲痛中,根本不知他哭的那个“万一也不活了的人”已经来到身前。
 汤逢山起床后就没见着霍承光,陆溢阳也没跟他说霍承光这段时间都在家,所以汤逢山以为这个时间点,家里就他和陆溢阳两个人。
 谁知霍承光穿着居家服闯进来,汤逢山才知他根本没去上班,擦干眼泪,语气带出内疚:“说着说着,他就哭成这样了。”
 汤逢山话音未落,霍承光连叫两声陆溢阳,就见嚎啕的人抽气后仰,眼皮一落,居然晕过去。
第81章 都嗝屁了,你还管我喜欢谁?你管得着吗?
 重病之人最忌情绪大起大伏, 即便陈医生不提醒,也该是人人知晓的常识。
 陈医生不知背后故事,见病人状态一朝回到解放前, 生了怒意。老医生眼里病人大过天,雇主不雇主的顾不上了,语气严厉地把霍承光说一顿。
 隔天开始, 照霍承光意思, 每顿中饭晚饭所有人聚在一起吃。
 他、陆溢阳、汤逢山, 还有陈医生、Bob、小马哥他们……餐厅支起圆台面, 陆溢阳吃他的病号餐,席面一摆,剩下的人顿顿吃得精致。
 人一多, 吃饭时就热闹。听陈医生说说十岁小孙子和两岁小孙女多调皮, 又听Bob说他儿子怎么带大。小马哥没结婚,有眼力见,问得细,只说要积累经验。
 讲孩子, 永远是朝气蓬勃又积极向上的话题。汤逢山听着听着,也开始问小婴儿饮食起居方面的细节。
 有月嫂带着, 不用他事事亲力亲为, 但毕竟自己女儿, 如今剩他一个, 照顾的重担早晚落他身上, 这会儿自然能学多少学多少, 学了之后去实践, 给小言换尿布都像模像样了。
 顾医生一来, 场面就更热闹。饭吃完人不走, 都围在桌边听顾医生侃育儿经。
 人家正宗学过儿童心理学的,接触过很多由父母带来心理诊所的孩子,随便说几个case,都是吸引人的话题。
 陆溢阳也想听,可经常听到一半被霍承光悄声打断,提醒他后面要针灸,要按摩,要这个要那个。等陆溢阳这个那个回来,席面都散了。
 “真是日长夜大,就几天,有没有觉得大一圈?”
 以为陆溢阳完事后不来了,谁知一个小时后还是跑来看小言。
 刚喝完奶,汤逢山在月嫂指点下肩头垫了口水巾,抱孩子拍奶嗝。
 这间侧卧自从改成婴儿房,原本家具处理掉了,弄了高低床给两位月嫂。地方空出来摆一排架子,放各类婴儿用品——也就霍承光一句话的事。
 陆溢阳沙发上坐:“是啊,眼睛一眨,女儿就要出嫁了。再一眨,你就当外公了。”
 汤逢山受不了地瞪他一眼,温柔地拍着小言在房里来回踱:“我恢复得差不多,明天回众石上班,白天……”
 陆溢阳:“白天我和两位阿姨一起帮你看孩子。”
 月嫂在旁边笑:“不用你的啦,你待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陆溢阳也笑笑:“我喜欢孩子,我不动手,就看看。”
 汤逢山知道陆溢阳这话说给他听的。他这个当爸爸的白天没法陪,有陆溢阳帮忙看着孩子,好叫他安心。
 奶嗝拍出来,小姑娘大眼睛犯困地慢慢闭上。这几日大概照顾到位了,小言哭得少睡得多。汤逢山把她放回婴儿床,和陆溢阳一起出去。
 在走廊上时汤逢山说:“你说得对,小言有月嫂照顾,我也缓过这口气。我问过两位阿姨,她们愿意跟我回家照顾小言,钱我自己出,后天我就带孩子回……”
 话音未落,胳膊被拉住,汤逢山侧头,见走廊射灯下陆溢阳神情紧张,甚至隐隐带着惊惶:“不行,别回去。”
 汤逢山拍拍他手背:“早晚要回去,我还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啊?”
 “不用那么快。”陆溢阳不放人:“至少住一个月,不,两个月再走。”
 汤逢山都想笑:“又不是坐月子。”
 一提坐月子,两人都默了,汤逢山强迫自己扯起唇角,是个很不成功的强颜欢笑。
 陆溢阳对上他眼睛:“汤哥,你现在回去,孤枕难眠又要喝酒。还是那句话,我得看着你。”
 蓦然地,汤逢山有点动气。有必要吗?在这里被盯梢,天天被人管东管西,他快炸了。
 谁说老婆死了就不能喝点酒?
 谁说喝酒就一定会喝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谁说他和当年的陆溢阳一样废?
 想撂开胳膊上的手,汤逢山面无表情说:“谁说我要喝酒了?孤枕难眠的你陪我啊?”
 “可以。”陆溢阳说:“我陪你喝茶。”
 咚咚两声。
 墙壁被敲响,霍承光的声音:“阳阳,睡午觉了。”
 陆溢阳回头,见灯光照不到的转角处,霍承光站那儿看他们,弯起的指骨还点在墙上挂着的镶框石版画上。
 陆溢阳愣了一下。睡什么午觉?他没有固定睡午觉的习惯啊。
 汤逢山抽手,轻轻推了把他后脑勺:“去吧。”
 陆溢阳欲言又止,霍承光过来拉起他,直接把人带走。
 带回房是真地让他睡觉,理由是后天开始化疗,前天居然晕倒,还不好好养养身体?
 陆溢阳觉得有道理,床上躺一会儿,说:“我挺怕化疗的,听说很难受,可有汤哥这事在前头,我又不怎么害怕了。”
 霍承光坐床头,温和地哦一声,像在问为什么。
 身边人在受苦,就觉得自己的苦不算什么。陆溢阳翻身抱住他大腿,脸颊依赖地贴上去:“因为痛苦会给痛苦力量。”
 有点累,眼睛一闭,三分钟不到就睡着。
 即便一条手臂抻腿下,硌得不舒服,霍承光也一动没动。
 是汤逢山的痛苦给你力量吗?
 看着陆溢阳的睡颜,霍承光心里难以平静,他太懂这种感觉了。在国外诸多周旋,和霍赢彻底决裂,和吕梁毅对峙……在所有面对外部压力以及和内心争斗的时刻,他都在经历什么叫“痛苦会给痛苦力量”。
 霍承光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我把所有力量给你,愿你平安渡过化疗。
 化疗那天,陆溢阳觉得死亡离他不远。
 第一天入院做完检查,静脉注射两小时后,各种反应争先恐后地出来。
 先是指尖发麻,血管肿痛,之后是心率失常,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接下去混混沌沌数小时内,又是持续性的恶心和呕吐。
 陈医生陪着,不是给病人打气,病人这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仅剩的那点意志都用来对抗痛苦,他是给边上的霍承光打气。
 陈医生说,同样的化疗过程,因病人个体差异呈现不同反应很正常。
 他说医院已经用了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方案,你要有信心。
 他说这才第一期,后面还有三期,你要撑不住,让病人怎么撑?
 霍承光都知道,都明白,目睹爱人受苦又无能为力,是陪大病的必经之路。
 人到生死关头,很少有异想天开的幸运,更多是默默无言的守护。
 没有人可以解答为什么陆溢阳谁都没看上,就看上他霍承光。这问题,估计作为当事人的陆溢阳都无解。
 既然这人是霍承光,既然陆溢阳一再用行动言明你是我的命中注定,再不存在别人的可能性,他就必须成为最值得陆溢阳爱的人,成为最能给他能量的人。他不能爆发,不能崩溃,得冷静陪着,手拉手,肉贴肉,让陆溢阳感知他的存在。
 回天都能下床是三天后的事了。
 陆溢阳主动提出,还是给他弄辆轮椅吧,至少有人推着,他能去看一眼小言。
 霍承光推他去婴儿房,陆溢阳不想靠太近,几步开外就停住,看月嫂抱孩子在沙发上用奶瓶喂奶。
 霍承光说你别迷信,陆溢阳说以防万一。
 汤逢山已回众石上班,陆溢阳就在房里待了半个小时。
 从婴儿房出来,霍承光推着轮椅,闲聊的语气:“看得出,你喜欢小孩子。”
 “小小一只,谁不喜欢呢?”
 霍承光开玩笑地问:“想生一个吗?”
 陆溢阳玩笑般回:“想啊。”
 霍承光认真:“我们生一个。”
 陆溢阳也认真起来:“我应该不是一个好爸爸。”
 霍承光想问为什么,就听前方轮椅上的人说:“我不知道好爸爸是什么样子的。”
 霍承光心头涩然,面上笑道:“我见过,我可以。”
 陆溢阳也笑:“那你自己生。”
 “我就想你生一个。”霍承光说:“我来当爸爸。”
 陆溢阳笑得肩头微颤,这是策动他身体里所有力量,可以笑到的极致了,他仰头找身后执轮椅的人:“你还是先当我的好爸爸吧。”
 谢天谢地,那双黑曜的眼睛里还有光——霍承光发誓,今早起床时,这双眼睛明明死气沉沉。
 他低头,亲吻陆溢阳高扬的下巴:“叫声爸爸听听。”
 保持那个姿势,陆溢阳嘟囔:“我没叫过吗?”
 眼眸对着眼眸,霍承光说:“一声哪够。”
 轮椅被推进起居室,陆溢阳说:“要是有人叫我爸爸,叫你爹地,我希望是两个。一个叫霍小陆,一个叫陆小霍。”
 霍承光把人抱去狗窝,头埋在陆溢阳怀里笑得收不住:“谁这么起名?最多当个网名。”
 陆溢阳抱住怀里的脑袋,脸上也有笑意:“那就当个网名。”
 霍承光现编:“霍小路问陆小霍,叫你小霍还是小陆,陆小霍对霍小路说,你是小霍我就是小陆,你是小陆我就是小霍……绕口令啊?”
 “还是网名吧。”陆溢阳笑得胸腔都颤:“大名真是…起不了一点。”
 霍承光撸他胸口,让他别笑岔,趁机亲亲脸颊,亲着亲着就在笑语中溜入嘴巴。
 舌尖微触,就被怀中人推开。
 霍承光???
 陆溢阳捂嘴,无措地瞪他。
 “给你三秒钟解释,干吗推开我?”霍承光佯装严肃。
 陆溢阳在指缝间咕哝:“做了化疗,嘴巴里好像有味道…别亲了。”
 霍承光沉着脸,扒下他手就亲,舌头不容分说顶进齿关,把牙床扫遍。
 等这波强力输出把人吻到丢盔弃甲,他才轻拢慢捻细细品尝。唇舌相贴中,带人沉溺共同节奏长吻不厌。
 亲吻可以抚平伤痛。语言过于苍白,霍承光就用行动告知,你很好,你没病,我很需要你。
 一吻终了,得到疗愈的人明显不止霍承光。陆溢阳没了之前捂嘴的小心翼翼,将脸埋入他怀里。
 霍承光气息不稳:“即便拿破仑,也要写信给他情人约瑟芬,请求她别洗澡,三天后他就回来。你说是为什么?”
 拿破仑为什么陆溢阳怎么知道,他只知道霍承光为什么。
 “没气味,没骗你。”霍承光说:“我爱你身上味道,这是地地道道陆溢阳的味道,你明白吗?”
 陆溢阳抬头瞅他,同样要求福利:“你也不能破坏你的味道,别喷香水,别用太香的剃须水。那些再好闻,都不是你的味道。”
 霍承光笑着咬他耳垂:“没问题,给你原原本本的我。”
 又说:“你连那个都是腥中带甜的。”
 这话应该引人羞恼,可如今陆溢阳精力有限,只得被动摒弃些不值当的情绪,让自己更直面:“和六年前一样?”
 霍承光:“以前有奶香,现在是甜。”
 “可见内分泌在变,多巴胺在变,人在变。”
 “变又怎样?”霍承光说:“我还是渴望你。”
 “没想和你抬杠。”陆溢阳说:“只是躺在病床上挣扎时,我总会想到死亡。不是恐惧死亡,只是想到死亡。”
 “你说。”霍承光:“我们可以讨论任何问题。”
 脑袋枕在他肩头,陆溢阳在他怀里窝得舒服:“如果肉/体要经历诞生到死亡的过程,又有什么可以保证人心、想法、精神、偏好这些摸不清的东西,是可以抵抗变化的呢?”
 霍承光反手掌着他脑袋,不是怕他枕不牢,而是按着更亲密:“你能想到这个问题很好,但你把问题定义错了,所以找不到答案。”
 “哪里错?”
 “谁说人心、想法、精神、偏好这些摸不清的东西是不变的?”霍承光说:“世间唯一不变的,只有会变这件事。”
 陆溢阳支起脑袋,挑了下眉。
 脸颊瘦削后,他的眉骨显得更凌冽,一抬之下不仅有不解之意,还有微微的讽意。
 “你爱我至今,心意未变,就觉得爱该永恒?”霍承光将他眉尾抚平:“我认为不是。你爱意仍然强烈,是因为你一直在变。你一天比一天更爱我,这才是我心永恒的真相。”
 陆溢阳轻轻戳他脸,好像这样戳两下就能戳出酒窝:“你说过,世上哪来只有上坡的山。”
 霍承光点他鼻尖:“只要上坡路长于我们的生命之路,爱就永恒。”
 陆溢阳收手:“我的生命之路短于上坡路是必然的,你却未必。”
 霍承光纯粹讨论问题的语气:“你希望的是?”
 陆溢阳想了想:“我要不在,你就不爱,这不现实。但我希望时间可以让爱变淡,直至下一个燃起你爱意的人出现。你的情路应该上山多一点,再不济也是起起伏伏的山坡,总不能往后一直下坡路,我舍不得。”
 “下一个燃起我爱意的人出现,我就是别人的承哥了。”霍承光笑了一下,语气淡下来:“你不在乎?”
 他抚上陆溢阳的脸:“这双你喜欢的手,会这样摸别人。”
 低头,轻触陆溢阳的唇,一触即分:“你喜欢的唇,会热烈地吻另一双唇。”
 最后抱紧。与动作不符的是语气,霍承光的语气还是淡然,就事论事的样子:“这个怀抱,这具身体,都是别人的,你觉得如何?”
 陆溢阳难受至极,明显负气:“我都嗝屁了,还能如何?”
 霍承光撕去温和面具,撅住他下巴:“都嗝屁了,还管我喜欢谁?管得着吗?”
 “是管不着!”陆溢阳鼻尖发酸,不好相与,想扒开他的手:“爱哪儿凉快哪儿去,爱上谁上谁去 。”
 霍承光问:“管不着的事,你现在想东想西做什么?”
 喉头滚了滚,陆溢阳垂眼,胸膛起伏生闷气。
 “明明死活不愿意。”他歇声,霍承光却不放过:“害怕我忘了你,害怕我找别人,还要装作不在意地试探。”
 他嗓音带出威压:“你病糊涂,忘了算法,忘了存款,忘了姓什名谁都可以,就是别忘了我是谁。”
 “我是你承哥!”抬起陆溢阳的脸,非要他眼里有他:“你的承哥不要你大度,不要你圣母,只要你每天跟自己说一千遍,承哥是我的,承哥永远是我的,我变了承哥都不会变。要是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说出口,现在就跟着我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