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从暗处走出,黑袍大氅曳地,乌发凌乱,不明所以地道:“什么什么人?”
章阙手一僵,悚然看去。
离长生哪怕穿得一层又一层,仍能瞧出身形纤瘦颀长,腰封松松垮垮系着,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独属于自家殿主的气息,连眼尾都泛着红,似乎哭过。
天杀的,为什么离掌司会从殿主的寝殿出来?!
还这副模样?
章阙脑袋瓜灵光,瞬间反应过来封殿主的欲求不满竟然是真的。
他立刻将长锏收起,故作镇定道:“离掌司怎么在这儿?”
“哦,没事,我正要回渡厄司。”离长生瞥了一眼封讳,视线一瞥又看到个身穿道袍的周九妄,“这位是?”
周九妄听到这个“离掌司”,脸色一变,立刻求救地看向封殿主。
封讳托着脸侧漫不经心坐在那,注视着离长生的身量:“嗯,周九妄,我安插在渡厄司的眼线。”
离长生:“?”
周九妄:“……”
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都不隐瞒一下吗殿主!
封讳懒得隐藏,随手招来画舫,吩咐道:“周九妄,送你们掌司回去。”
周九妄这个奸细脸都绿了,根本不知要如何面对离掌司。
离长生脾气倒是好,也没说什么,微微点头,和周九妄一起走出大殿。
周九妄长相正气十足,是十成十的“绝不会做两面三刀的奸细”脸,他没想到在渡厄司成功隐藏两百年,竟是被殿主轻飘飘地暴露身份。
周九妄拿不准这位新掌司的脾气,恭敬地扶着人上了画舫,充满正义的眼神一直往离长生身上瞥。
离掌司坐下,离长生喝茶,离掌司要开口说话了!
周九妄心生警惕,心想来了来了,他要质问我的底细了,要怎么回才能又不得罪掌司又不被封殿主超度,快想,快想办法。
离长生歪着头道:“归寒城的问道大会,是在归寒宗举办吗?”
周九妄差点就要跪下来回话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离掌司只是随意问话,并未质问或问罪。
他悄无声息松了口气,伸手比划。
离长生疑惑:“结印呢?”
周九妄:“……”
让一个哑巴说话太过困难,偏偏周九妄还不认字,他努力向离长生比划。
离长生后知后觉他不会说话,只好瞪着他的手猜。
“嗯?不?不是在归寒宗?什么,我?我……我漂亮?不是?我不漂亮?也不是?这?这是什么呀?换一个换一个,看不懂。”
周九妄比划半天,终于让离掌司明白。
归寒城是几座城池合并在一起,且归寒宗已不如之前,只有宗主一人强撑着宗门,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就要被人吞并了。
离长生在殿外听得差不多,也知晓度上衡名声被损的消息。
欺师灭祖,的确是一项好罪名。
啧,怎么不骂度景河不顾伦常呢?
两人你比划我猜了两句,画舫就嗖得一声到了渡厄司,比之前要快了好多。
离长生被扶下画舫。
正要进门,就见鱼青简风风火火地从远处跑了过来,不可置信地震声道:“掌司!听说您衣衫不整从幽冥殿出来,难不成是封殿主对您图谋不轨霸王硬上弓了?”
离长生:“…………”
鱼青简声音极大,整个渡厄司的鬼都被他惊醒,探着脑袋往外看。
离长生唇角抽动。
传得这么快吗?
离掌司被无数目光瞅着,莫名恼羞成怒,厌胜令催动,鱼青简刚好跑到跟前,一个五体投地滑跪到掌司面前,行了个跪拜大礼。
知晓他在幽冥殿的只有封讳、章阙和周九妄。
周九妄又是个哑巴,八成不是他传的。
离掌司瞥鱼青简一眼:“胡言乱语,俸禄还想要吗?”
鱼青简适应能力极强,早已习惯了,他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起来,挑眉道:“什么,我们渡厄司竟然还有俸禄的吗?”
裴乌斜听闻掌司寻到壳子回来,转瞬到了门口迎接。
“见过掌司。”
离长生随意“嗯”了声,一边往里走一边歪头看鱼青简:“鱼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我还当发俸禄了呢,难道有什么其他好事?”
鱼青简道:“托掌司的福,幽司那边已将今年的刑期减了。”
“怪不得。”
裴乌斜跟在身后,眼眸看向离长生的背影。
明明只是和鱼青简没相处太久,却一眼能感知到他心情极佳。
……这是裴乌斜头一回在除了封讳之外的人身上感知到了何为嫉妒。
偏偏他又没有立场去争,只能跟在后面瞧着。
离长生刚走到渡厄司的正厅,就见走吉从房顶跃下来,诧异道:“听说掌司被封殿主强迫生龙蛋,一夜生八个,可有此事?”
离长生:“……”
到底是谁传的?!
离长生不想对走吉细说自己是怎么生龙蛋的,坐在主位看向鱼青简。
鱼青简体贴圣意,恭恭敬敬地将前几天没吃完的饼奉上。
离长生说滚。
鱼青简将饼一甩,将一沓纸奉上:“这是属下从祸斗那儿问到的话,掌司瞧瞧看。”
离长生接过,看了一张,眉头一皱:“怎么都是骂人的话?”
骂得还都是封讳。
离长生将那些骂人的话略过,翻到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些有用的。
度景河赐予祸斗的所食功德中,有一丝金色功德。
只是一丝,足够让祸斗修为上升一个台阶,甚至伤到封讳。
离长生蹙眉:“金色功德不是天道所赐吗?”
鱼青简正要说话,裴乌斜淡淡道:“拯救苍生可由天道赐天道功德,若身死后可传与血亲。”
离长生一怔:“血亲?”
若世上只有他一人身负天道功德,难道所夺的功德里,有度上衡的血亲?
离长生蹙眉:“若血亲的金色功德被夺……”
裴乌斜温声回:“若是凡人便会死于非命,修道之人也许可以存活,但却气运不佳,做事不顺霉运当头,终会陨落。”
离长生眉头倏地皱了起来,看向最后一行字。
功过司的蔺访所回,那丝被剥出来的金色功德……
来自归寒城。
度景河莫非在归寒城?
周九妄一直在旁边装透明人,见离掌司并未拆穿他,终于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他一甩拂尘,开始结印。
离长生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看懂的,只见周九妄比划完,裴乌斜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鱼青简眉头紧皱:“此言当真?”
周九妄义愤填膺:「亲眼所见,那群……」
裴乌斜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温声打断:“不要在掌司面前说脏话。”
离长生不明所以,学着刚才周九妄的一个手势比划了下:“这是脏……”
众人吓了一跳,全都七手八脚地拦他,不让比划。
“哎——!”
“可不行随便比划!”
“嘘嘘嘘。”鱼青简大逆不道捂住自家掌司的半张脸,沉声道,“别用这么仙气缥缈的脸说这么脏的话。”
离长生:“……”
离长生上任以来,第一次见到渡厄司的所有恶鬼。
裴乌斜,疯子一个;
鱼青简吧,最开始挺唬人的,相处久了就发现就是个冰做的剑,脆得很;
走吉,能打;
周九妄,封讳安插的奸细眼线,还是哑巴一个。
渡厄司在他们几位手里存活至今,当真不易。
离长生正想着,就见一旁的裴乌斜似乎想要准备离开。
之前觉得裴副使性子古怪行为难以琢磨,但理解此人的偏执和疯癫后,他一个动作离长生就能看出他想做什么。
“裴乌斜。”离长生叫住他。
裴乌斜一怔,侧身温和地颔首:“属下在。”
离长生凉飕飕看他:“想去做什么?”
裴乌斜笑了笑,并不隐藏自己的目的:“崇君为救天下苍生不顾己身以身封厄,不是为了让那些人活着以莫须有的罪名攻讦他的。”
既然是传谣之人,自然要杀。
离长生也笑了:“以恶鬼之身杀阳间之人,你就不怕魂飞魄散?”
裴乌斜瞧出离长生眼底的冷意,嘴唇轻抿,颔首道:“属下知错。”
离长生挑眉。
认错倒是挺快,不过就裴乌斜那个怪脾气,恐怕现下认错,扭头就能杀去归寒城。
离长生莫名有种养了一群不听话的恶犬的错觉。
在他面前倒是乖觉,一扭头就吱哇吱哇去咬人。
“不必理会谣言。”离长生让鱼青简给他取来烟杆,轻轻吐出一口雾气,随意地道,“只是几句不轻不重的话罢了,伤不到人分毫。”
裴乌斜不语。
……却换鱼青简开始咬人了,他猛地拍案,冷冷道:“掌司此言差矣!骂得又不是你,你自然觉得不轻不重。”
裴乌斜:“……”
离长生:“…………”
骂得就是我。
鱼青简面无表情道:“三百年前若无崇君,西州百姓能陨落一半,如今吃饱饭又骂娘了,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附议,杀去归寒城!”
离长生:“……”
收了神通吧鱼大人。
走吉翘着腿搭在桌子上,也道:“祸斗的功德是被人渡过的,去归寒城也许能寻到蛛丝马迹呢。”
周九妄也想提议:「我附议,吃了那个蠢货……」
离长生对手语还挺好奇,下意识在那学他比划,想学会以后好交谈,省得费嗓子。
众鬼又手忙脚乱去拦,并狠狠剥夺了周九妄在掌司面前比划的权利。
最后由脑袋疼的离长生拍案决定,明日前去归寒城一探究竟。
众鬼这才消停。
离长生回到寒冷的大殿,感知着身体中的金色功德似乎还没被抽走分毫。
因为祸斗,他头一回知晓金色功德的神奇之处,一丝都能让他修为大涨,那封讳为何有了供养却一丝都不动?
若不想用他的金色功德,为何要费尽心机和他结供养?
回想起被裴乌斜算计时被火灼烧,离长生眉头轻皱,思来想去半晌,将三炷香拿出来再次点燃插上。
懒得想,直接问吧。
这次有肉身坐镇,香线氤氲直上,终于在桌案上缓缓凝出个熟悉的人影。
——的确是封讳。
离长生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下来,他就察觉到不对。
封讳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被召唤而来,正盘膝坐在那闭眸修炼,而在他心脏三寸以下的位置能明显瞧见一团黑气正在窜着交织交缠,像是线在缝合伤口。
不过鬼气愈合似乎极其缓慢,半晌才能瞧见伤口小了一小圈。
封殿主在无人之时脸上没什么神情,面容冷峻而森寒,那袭黑袍已结上层层的寒霜,连眉眼处也泛着白霜。
离长生眉头紧皱。
这伤若是稍稍偏移,就能直接碾碎他的心脏。
伤成这样都没说一句?
嘴怎么如此硬。
离长生蹙眉,伸手想要去触碰。
还未靠近,封讳似乎有所察觉,倏地一睁眼,竖瞳森然带着不可抵抗的戾气朝着离长生扑面而来。
离长生对他没有防备,一时不差直接被那股阴风掀飞了下去。
封讳似乎早已习惯被暗杀,熟练地冷声道:“崔嵬。”
势必要握着崔嵬剑将这擅闯幽冥殿的贼人斩于剑下。
只是等封殿主意识彻底回笼后,崔嵬剑还不见踪迹。
四周一切摆设熟悉得好似在梦中千百回的记忆那样,恍然间让他重回雪玉京的云屏境。
就连高高在上的崇君也在地上趴着……
不对,趴着?!
封讳怔然回神,后知后觉到不对:“离……长生?”
离长生的凡人之躯本就脆弱,头发丝都能硌得他睡不着,更何况直接拍在地上。
他撑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起身,手肘处似乎磕到地上一阵生疼,却不妨碍离掌司抬起爪子,面无表情朝着封讳做了两个刚学来的骂人的手势。
封讳:“…………”
作者有话说:
明忌:一觉醒来,神明会骂人了,一定是我睁眼的方式不对。[化了]
封讳:“……”
封殿主不怎么会手语,不过任凭谁听一个哑巴打手语汇报了两百年,总能学会一点。
——更何况周九妄那个碎嘴子最会骂人和传谣言,爪子像是结印似的令人眼花缭乱,每到激动处就会夹杂几个骂人的话。
久而久之,封殿主虽然不懂那是如何骂的,却知道一定不怎么好听。
没想到周九妄才回渡厄司没一个时辰,就将离长生带坏了。
封讳握住离长生还在掌心划拉的小指,蹙眉道:“不要比这个——摔到哪里了?”
离长生脸都疼白了,心情不怎么好,终于幽幽开口:“封殿主不是说没受伤吗,胸口这一块大窟窿是什么,特意挖个洞藏私房钱的地儿吗?”
封讳:“……”
“功德所伤才会痊愈缓慢,并无大碍。”封讳言简意赅回了句,见离长生摇摇欲坠,皱着眉将人扶到榻上坐着。
离长生蹙眉,看向封讳的心口。
祸斗所用的功德中有一丝金色功德,灵力刺穿躯体才会受如此重的伤。
“何时能彻底痊愈?”
“很快。”封讳随口道,心口的伤处瞬间扭曲着恢复如初。
离长生:“……”
的确快。
可这明明是像之前那样将伤口隐藏起来,哪来的痊愈?
离长生凉飕飕地道:“封殿主拿我当傻子?嘶!疼……”
封讳坐在床沿将离长生的衣袍往上掀,露出已泛起淤青的膝盖,轻轻一按就疼得离掌司眉头紧皱。
封讳垂着眼,操控那枚刺青小蛇从脚踝爬上膝盖。
凡人之躯太过孱弱,随意一摔都能伤得这么可怕,若是不细心护着,恐怕重泉殿的拘魂司里就会摞满离长生的生死帖。
度上衡从来强大沉稳,和封讳初次见面时已是高高在上的崇君,哪怕日常再挑剔难伺候,却从未有需要旁人相救的脆弱时刻。
封讳怨恨度景河、嫉妒徐观笙的最大原因之一,则是他们能亲眼看着度上衡从稚嫩孩童一路跌跌撞撞地长成无坚不摧。
而自己无论变得再强大,对度上衡来说,始终都只是个孩子罢了。
……失忆后倒是误打误撞让封殿主得偿所愿了。
离长生踩在封讳膝盖上任由他摆弄身上的伤,蹙眉道:“我一直很想问了,这条蛇到底是什么,总在人身上爬来爬去的。”
封讳并不答,淡淡道:“归寒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离长生熟练地接话:“我要离远一点?”
封讳垂着眼,似乎无声笑了下,但仔细瞧发现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
“不是。归寒城之前由归寒宗的宗主执掌,只是三百年前离宗主陨落,只剩下少宗主勉力支撑宗门。这么多年过去,归寒宗名存实亡,已差不多是乌玉楼的地盘。”
离长生歪着头:“我前些年倒是去过归寒城寻找身世,那时好像还是归寒宗掌权?”
“那位新宗主气运不佳,能活着已是问题。”封讳看了离长生一眼,见他脸上没什么别的神情,佯作不在意地问,“你没有记忆,为何知晓自己姓离?”
“直觉?”离长生含糊道,“只记得‘离’这个字了。”
几句话的功夫,封讳的灵力已将离长生膝盖、手肘处的淤青消除,他随手一敛衣袍,遮掩住修长的双腿,淡淡道:“招我过来有什么急事?”
离长生看他又装起来了:“我是想关心关心你的伤……”
封讳瞥他。
离长生从善如流:“……想看看你私房钱的地方有没有藏好。”
封讳:“……”
封讳懒得搭理他,起身就要走。
离长生赶紧拦他,但手还没伸过去,封殿主已经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等在原地,等着他嘚啵关心。
离长生正想说话,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叩门声。
“掌司?”
离长生一愣。
是楼长望的声音?
方才回来时没瞧见他,还当这孩子被鱼青简卸磨杀驴扔回凡间了呢。
离长生给封讳使了个“在这儿等着,别走啊”的眼神,缓步推开门走了出去。
封讳阴恻恻注视着离长生背对着他的身影。
好在离长生并未下楼,打开门口走到外面的栏杆边,撑着手往下望:“有什么事吗?”
楼长望在一楼随意仰起头看了一眼,眼睛都直了。
离长生即将要安寝,厚厚大氅脱下,只穿了一身月白薄衫裹挟住单薄纤瘦的身躯,墨发披散着垂曳在赤着的脚边,烛火映衬好似幽都勾人魂魄的艳鬼。
离长生左等右等没等到回答,疑惑道:“楼长望?”
楼长望如梦初醒,脸都红透了,讷讷地道:“掌司叫我阿遥就好。”
这亲昵的名字只有家中人会这样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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