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可能成功吧,你只是在找死而已。”
穿着灰色大衣的少年站在不远处,围观了一整场处刑恋人的悲剧。大雨从他的下颌滑下,他的表情无悲无喜,踩着满地的血迹,走到青年面前,垂眸看着他。
灰色的天际,灰色的少年,被雨水冲刷出冷冰冰色泽的苍白面孔。他站在此处,却仿佛一尊石刻的圣子神像。
“跟我走,……先生要见你。”念到先生这个词时,他含糊的笑了一声,那雨水湿漉漉的将发丝贴在他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怪异。
“反正你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了吧,尾崎红叶应当正在受刑,会很痛苦很痛苦的哦。若你想要赎罪,若你现在就想去死,我也可以给予你彻底的死亡。”
他低声道,微微弯下腰,似笑非笑的看着男人,那怪异的目光,令人控制不住的惊骇发冷:
“你要怎么选择呢?”
——“太宰,他要崩溃了。”中井撑着伞站在拐角,他不沾染半点感情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
整个计划的关键,并没有动用与谢野晶子,而是让中井剥夺了首领的情绪。虽然量不是很大,但他也稍微有些辛苦。
听到他的声音,太宰恹恹的应了一声,雷声阵阵,他瞥了一眼男人。
“根本不需要这么一个人吧,那家伙整天除了写书根本没有发展势力的想法啊。”
“是这样吗?”中井歪了歪头,他很小心的不让伞落在太宰治头上,让他体验完全版淋雨的感觉。感受着近在咫尺的雨伞和头顶大雨倾泻而下的刺痛感,太宰治久违涌上了一种微妙的无语。
“但是既然先生想做,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中井撑着伞,一只手放在暗橘色的大衣口袋中。
“不是什么事都需要理由的吧,太宰。”
不是什么事情都有理由吗?
太宰回过头,看向踉踉跄跄站起来跟在他们身后的男人的身影,露出苦恼的神情。
这个道理,学起来可能会相当艰难呢。
见面的地方,在横滨的一处和式茶屋中,据说这个茶屋的老板曾经受过千间幕的恩惠,几乎是最早的据点了。
见到一身是血的两人,老板也没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说房间已经准备好,可以直接过去。
太宰一身滴滴答答着水,几乎要成流从脚踝流下来了,他脱下沉甸甸的鞋子,一步一脚印的走到房门口去。
一开门,看见的就是一个白发的青年,青年穿着合身的衬衫,白发被扎成小辫子落在身后,额角略长的白发散在眉眼间,垂眸时,竟又一种令人心灵都安静下来的特殊美感。
太宰治瞪大眼睛,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白发青年有着似曾相识的异色双目,诡谲的双目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诧异。而后从桌前站起身,将一条干燥的白毛巾丢在他头上,十分顺手的给他揉干头发的水迹。目光则已经落在了他身后的男人身上,似乎正在评估打量。
这手法还挺舒服的……
等等,不是,你谁啊?
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对于照顾别人, 千间幕还是比较熟悉的。
和同伴们相处的时候,彼此之间经常就会有冷不丁的一下关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理由什么情绪,大家都在‘拟人’。彼此也都不在乎这个, 甚至还会大大咧咧的评价一下手法变好了。
所以在将太宰治纳为同伴的范围内,并看见太宰治一身是水的时候,他dna动了。
太宰治从毛巾底下探出瞪的溜圆的眼睛,小猫似的顶着毛巾呆呆的看他。千间幕有些疑惑,但他没管,只是又搓了几把猫头,把毛巾翻面搭上去, 非常自然的就走回去坐下来。
“你……你是……”
太宰治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异能无效化,居然被无效了。
不是异能?你谁啊?你怎么这么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过除了还没看见过成年体的他之外,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千间幕看着身上还滴答着血的男人,微微皱眉。
“你之后打算去哪?”
神山修茫然的眨眼。
“我不是……被你们?”
“不是的,你找一个地方安安分分的活着就行。”千间幕坐在榻榻米上, 坐姿并不规范,但很漂亮。
“说起来,与15岁少女私奔……?”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感情, 我22岁了, 我怎么可能?!”
神山修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他尽力辩解着:
“小红叶她从小就被养在mafia, 只被教导了如何引导控制别人的爱,她太寂寞了, 不知道什么是亲情什么是友情。……对不起, 我应该和她说的再清楚一点的。”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她逃跑?”
“我只是, 不想再看到她痛苦下去了,她还只是个少女而已。”神山修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他是真的被插了一刀,但也是真的没有伤害到关键位置。他惨笑一声:
“只是,说到底,这样的行为也满是错误吧。”
只是想带着她逃跑而已,只是想让她高兴一点而已。
他的生命如此卑贱,就算死去也不过是徒增垃圾,没有亲人爱人,没有友人目标,无知无觉的活着,可如果连自己想试着拯救的人都拯救不了的话,就算死去也会满是遗憾吧。
他已经不知道该为了什么活下去了,那么就用这条命,给少女点亮一束火把吧。
只是这么个卑劣无比的理由罢了。
“自我感动。”太宰治已经过了惊慌的阶段,他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将缠绕在身上的绷带解开,躲在千间幕身后,时不时用手碰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如果你死了,你会成为她的人生阴影吧。”
青年的脸色更苍白了。
“不是个炼铜癖变态啊,那可真就太好了,不然杀掉你的话,会有点难办呢。”千间幕了解了情况之后,也变得寡淡无趣起来。
他低头看向湿漉漉的小少年,和那双鸢色的眼睛对视,身高的差距让他很轻松就能看到小少年的头顶,他伸出手揉了揉那微卷的黑棕色短发,感觉手底下的暖融融的身体骤然僵硬起来。
“别死了。”他这么说:“你的存活或许毫无用处,但至少,再见她一面,好好道个别吧。”
“……你们有什么目的?为了救我,她付出了什么?”
因为失血,青年的身体阵阵发抖,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在虚弱之中,他执着问道:
“灵魂与未来,她是这么说的,但其实……”
“我来代替她。”
青年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跪在榻榻米上,将额头紧贴地面,露出极度卑微的臣服神色。忍耐着疼痛,低声说道:
“我知道我的无能,我没有异能力,我的能力平庸。但是,但是,我想用我的一切,生命也好能力也好未来也好,赎回她的灵魂。”
“请让她自由,至少相对自由下去,——这是,我唯一能够补偿她的了。”
“被骗了吧,这难道不算爱情吗?”
脱下了湿漉漉的衣服,太宰治换上老板给的备用衬衫。属于青年人的略大的衬衫套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只是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索性全都寄托在某个人身上了而已。你是怎么想的呢?”
千间幕靠在窗边,看着带着青年离去就医的远藤的背影,中井和他们一起离去了,大概是提前去联系mafia内部的最新情况吧。
“无聊,愚蠢,无趣。”
“这么说也对。”
“说起来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吓到我了。”
突然看比自己还小的人一下子变成成年人,这简直就是惊悚电影。
“哦,这个?”千间幕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只是小孩子的样子不太方便而已,稍微模拟了一下壳子。”
千间幕解除了状态,于是最外一层虚幻的壳子便消散开来,露出最内侧穿着衬衫的小少年。他此时要比太宰治矮一点,视线角度的突变让他眨了眨眼,稚嫩未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
“会方便一些哦。”
“你在回避话题吧。”太宰治叫嚷了一声,他大声指出:“你这个!根本不是异能力啊。”
“就当作是神明的恩赐吧,怎么能不被称为异能力的一种呢。”千间幕眨眨眼。
“骗人的吧!这是哪里的神啊!”
“是恶神哦,向祂祈祷的人会被抓进虚无中去的。”
千间幕重新拟态成成年人的状态,将略有些凌乱的长发梳在耳后,站起身,拿起角落里的伞,向太宰治伸出手。
“该回去了。”
太宰治愣愣的看了他一会,恍然回过神来,没有牵住那只手,而是跟在青年身后,走入了雨伞下空白干燥的那一小片区域内。
原来,他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吗?
他又有些想笑了,可怎么都笑不出来。
(虽然我们有些相似,但我却绝对不可能变成像你这样的人。)
不需要理解,不需要关照,不需要一分一毫的感情施舍。
真实又奇怪的一群人啊。
对他的自杀行为视若无睹甚至偶尔会露出看热闹的表情,不会对他的伤口多说什么却会准备干净的绷带,对于他的行事手段完全放任但并非毫无管束,不会倾吐关爱的语句,却会在下雨的时候带他回去。
真是令人……恐惧。
————
最近社长正在寻找新的武装侦探社开社地点。
再怎么说,晚香堂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事务所应该在的地方。这里只是一个因战争而废弃的教室而已。武装侦探社再怎么说,都是要面向人群服务的,那么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就非常有必要性。
与谢野晶子安静的坐在角落,她不太说话,虽然强撑了正常的状态,但那个样子,怎么说都算不上正常吧。
江户川乱步懒洋洋靠在椅子上,将帽子扣在脸上,颇为无聊的摇来摆去。
“与谢野小姐,读完了吗?”
照顾女孩崩溃的精神,侦探社并没有给她马上安排工作,日常也只需要看看书到晚香堂坐一下。就连乱步的工作也尽量推了,虽然社长没有明说,但也有让乱步陪着她的意思。
于是乱步就直接把千间幕写的书丢过去给她看了。
“写的……好难过。”
“诶?会觉得难过吗?”
与谢野晶子抬起头,少女的金色蝴蝶发卡微微闪烁着金色的光。
“……好难过。”
“好吧,好吧。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吧!”江户川乱步将帽子戴好,没有眼镜遮挡的俊秀眉眼十分漂亮。“好无聊,想吃粗点心……”
这么说着,他懒洋洋的靠在一边,眼角的目光却落向了阴沉沉的天空。
“今天不可以再吃了哦,社长离开的时候刻意叮嘱过的。”与谢野晶子站起身,也跟着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啊,要下雨了。”
“欸……要回去了吗?”
“是的,因为今天没有什么案子,新租的房子还没有打理好。”
“回去吧回去吧,在侦探社找好地址之前,稍微懒散一下也没关系的吧。”
“哈哈,也只有乱步先生你会这么说呢。”
少女推开房门,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中逐渐远去。
江户川乱步回过神来,困惑的望着空茫中的某一点。
“笨蛋,真的没关系的哦。……不过就连这种话,也很难传达到的吧。”
就算是乱步大人,也不能解开人生中的一切问题啊。
啊啊,好无聊,不过……
目光落在最新一期样刊上,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说起来,中井并没有来取样刊呢,那么只有那个可能了吧?
终于抓住你了!
社长不在,与谢野晶子也走了,那么……
“嘿咻!”江户川乱步跳下椅子,拿起样刊,将样刊卷起敲了敲帽檐。
“哼哼,乱步大人我来找你了哦!”
横滨,夏,暴雨。
雨幕将不同的人切片,封入不同的情境。
未来因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产生交集的人,此刻仍然井然有序却一无所知的生活着。
靠在墙上休息的织田作之助,挂断电话的中井英夫,缝合伤口的神山修,惩戒室受刑的尾崎红叶,凝望着雨幕静静发怔的与谢野晶子,奔波于横滨市区的福泽谕吉,身处于港口mafia最高层恭敬弯腰的森鸥外。
于羊群之中笑着却略显忧郁的中原中也,出入地下场所搜罗情报的兰堂。仓皇躲雨抱着妹妹的芥川龙之介,站在狭小窗口处眺望远方的中岛敦。
咖啡店里昏睡的三花小猫,于茫然中睁开双眼,倒映出亦步亦趋跟在千间幕身后的太宰治。
还有——
在神社门口淋雨的江户川乱步。
可恶,只是稍稍迷路了而已,而且今天的雨怎么这么大啊!
他带的雨伞,只剩下伞把了啊!
他这么说:
「所谓情感, 不过是人类互相欺骗的手段而已。亲人之爱,下属之爱,情人之爱, 都只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我可憎的第四任主人,露出了我记忆中最后一个温柔的笑容。
「不要被人类迷惑,他们是最可耻的存在。」
他将我连入了程序,在虚幻的世界里,我拥有了无数个主人。
我可以是任何存在,我可以是任何身份,我可以拥有任何配件。
在虚拟的世界之中, 我看不清每一任主人的脸,我只是被使用着,像是一具无声的武器,一个被人操控的尸体。
……我到底,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本应该得到的人生吗?
在某一次治疗之后, 我睁开眼,却发现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
那个没有脸的怪物对我说:
「有感觉好一点了吗?」
我久久的,久久的看着他那张完全无法辨认的面孔, 在那一片冷肃的银白色之中, 突兀的,我察觉到了痛苦。
我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是啊, 我好多了。」
「我从没有觉得这么好过。」
我的程序开始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与乱码。
那大段大段的空白,开始吞噬我的记忆。
我逐渐记不清了, 记不清曾经家人们的样子, 记不清自己曾经住在哪里, 长官的脸也变得模糊,只剩下冰冷的银白色双目。
他看着我, 一直看着我,于是陡然间,那眼睛又变成了黑色,湿漉漉的黑色眼睛,不再满浸爱意与痛苦,那眼睛狰狞着盯着我,像是质问我的存在。
自我认定程序被删除了,于是我越发认不清了,我的程序彻底混乱,我开始分不清主人和我的区别。
我是谁,我是什么?是人吗?是程序吗?是什么不知名的存在吗?我真的存在吗?
我陷入了长时间的错乱之中,我的数据在整个模拟程序内乱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是坐在那里,日日夜夜坐在那里,等我那可爱的或许是我第四任主人的男人走过来,问我:
「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再回答,只是沉默着,久久的沉默着。
在这样可怖的世界中,我正在逐渐融化。
在某次模拟中,当我那虚拟的主人向我发下命令时,我没有动,我只是看着他完全无法分辨出面孔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按你说的做呢?」
我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程序错乱一般卡顿而颠三倒四的声音。
奇迹一般,在那错乱的声音中,我的程序似乎被重新改写,大片大片的空白被毫无痕迹的消除,我意识到我竟然掌握了这个程序。
不,不止是程序,我已然进入了整个人造人系统中了!
「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意义呢?
数据飞速的掠过,我却反反复复的咀嚼着这几句话,等我回过神来,我虚拟的主人已经死在了我的面前。
人造人是绝对,绝对不允许杀死主人的。
可是我是不是,曾经做过这样的事呢?
退出程序,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看见那无面的罪犯走入房间,他轻声问我:
「你感觉怎么样?」
「我似乎做了错事。」
「是什么样的错事呢?」
「我杀死了我的主人。」
那罪犯似乎笑了起来。
「没错哦,你已经开始好起来了。」
他在赞同我哦。
得到主人的承认了呢。
那么,我虚幻的主人,我罪恶的医生,我无面的恶魔。
我有变成你满意的样子吗?
你还要把我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听到他笑着打开了模拟程序:
「要再试一次吗?」
《忒修斯之船》其五 节选
天边阴云密布,雨水如瀑般落下,尽管给太宰治预留了给他的位置,但奈何太宰治本人就是个很鸡掰猫的性格,总是时不时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