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点点头,而后他又笑着说道:“等我死了,事情就有答案了吧。”
在津岛修治的认识里,青森的春天,是很冷的。
就算是樱花盛放,也要比最南端的城市晚上近两个月。
不过,哪怕是冬天,在家里人的身上也看不出什么季节的痕迹。
外出要身穿和服,佩扇子,宽大的‘鹤丸’家纹绣在背后,撑着无所谓的望族辉煌。
在家中要身穿轻薄的和服,不能有褶皱,不能戴不规矩的配饰。跪坐要笔直,进食要遵守规矩,遇到长辈要行礼,遇到客人要耐下心迎客。
日式的家庭,却住着日西结合的‘豪宅’,三十多人挤在一起,也算得上‘名门大户’。
要遵守长幼尊卑,敬畏师长父母。可母亲去世时,父亲忙着竞选议员,甚至没有回家。
他清楚的记得那一日,他穿着滑稽的和服,戴着长长的围巾,木然站在那扇纸门门口,目睹着女人失去生命。那死亡如美丽凋零的花瓣,只一瞬便杳无声息。他站在那里,听着兄长与弟弟的悲泣,察觉不到半点悲伤,只觉得莫大的讽刺。
于是垂下眸,抬起手遮住面无表情的脸。
时代在变化,远在横滨的异能大战只能给北海道的津岛家一点无法提供利益的谈资。他们更担心选票,银行业的改革,家族之间关系的维护。
大家都忙忙碌碌,只有他像是高台上的看客。又像是舞台上的小丑,体会着自己的无知无觉,感知着莫名出现的惶恐与悲伤。
无论发生什么,他总是无处可去,总是虚度时光。
故意刺痛人的话题被人不软不硬的打了回来,于是稍微提起的兴趣倏然消失无痕。彼此都遵守着宁静,那这段时间便也没那么难熬。听到父亲大人的脚步声,津岛修治懒洋洋的坐直身体,却又让着装出现了一分褶皱,于是被成功赶走去整理衣装,逃难似的从充斥着荒谬与愚蠢的会客室跑出来。
只是独处时,心中的空虚却又开始慢慢扩大,黑色的淤泥反复的翻滚,自我折磨的日日夜夜,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不满足。
他靠在树的背面,来来往往的佣人或是视而不见,或是根本没有发现。他本就是这么个不太寻常的性子,若是被打扰,就会用平静的眼神淡淡的盯着那人。久而久之,大家都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不过,今天明显不是一个好日子。
去而复返的幸存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拐角处,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怪异。
津岛修治倏然抬眸和他对视,那幸存的罪大恶极之人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惊讶。短暂的愕然之后,他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笑眯眯的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这就是津岛修治和那个人相遇的全部了。
再一两个月即将十二岁,而在未来一年间人生即将发生剧变的津岛修治,率先在所有人之前走上了一条陌生的十字路口。
而他此刻尚且一无所知。
千间幕是被一个电话叫来的。
周作的语气有点像是:我发现了一个好怪的东西,快来和我一起再看一眼。
事实上对于远藤周作来说,这个津岛家的小子真的很怪。
他能清晰的意识到津岛修治的怪异之处:津岛修治能看到身处于生死夹缝的他,津岛修治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命运;他不想死想要活着,而津岛修治活着却想死。
就好像他是活着的死人,而津岛修治是死着的活人一样。
他目前还没那个想象力去想象到异能无效化这个bug,他只觉得好怪,再看一眼。
连带着千间幕也被他形容的跟着迷惑,也觉得这人好怪,他也来看一眼。
于是在北海道樱花结下花苞之际,千间幕到达了青森,来排队参观未来的人间失格持有者。
两人都带着点来旅游观察神奇生物的心态,碰头对了一下时间表,发现津岛家的少爷活的相当神出鬼没,抓是抓不到人的。递交拜帖进去更是麻烦,而没有利益交换想进入津岛家何其困难。
最终,两人一致决定大半夜偷偷翻墙去津岛家去看他。
于是十一岁零十个月的津岛修治,深夜坐在房间里点着蜡烛偷偷读书的时候,听见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声。
津岛修治:……?
他木着脸站起身,推开了门——
他沉默着关上门,思索了片刻,下一个瞬间,趁其不备,开门!
刹那间,他脸色倏然难看下来,脸色也变的苍白,不过只是片刻后,又微微无语起来。
只见门外树下的阴影处远远站着个蓝发少年,探出头幽幽的看着他。
寒风吹过廊檐,带着淡淡的尖锐啸声。月色明亮,夜色却昏暗,而少年整个人都缩在影子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存自带一种诡异的氛围,像是半人半鬼一样飘忽。
津岛修治乍然想起当初和这个人说话的时候,那句:
“你怎么知道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死人怎么可能会动呢?哈哈……
……不会吧?
成年的太宰治是绝对无所谓鬼怪之物的,他有一种绝对的自信与傲慢,对任何非常理都已经习以为常。
他见过江户川乱步,而他自己的异能力则是绝对的反异能。见的太多了,他早就对魔法侧没什么很强大的畏惧感,相反的,他遇到这种情况反而会兴致勃勃的试图掌控。
对他来说,最可怕的永远还是人类。
而少年时的津岛修治,所学习的家族文学课中,除了必要课程外,为了让他少打家产的主意,是学了大量的神鬼逸志的。他自己理智上对所谓魔鬼嗤之以鼻,但真的猛然间见了‘鬼’,他还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下一瞬,他仿佛受到了重大打击——他一向认为死亡是美丽绚烂且饱含情绪的。但如果人死了会变成丑陋的鬼……
这种事,不要啊!!
紧接着,他看见那个蓝色的影子眨了眨眼,空间仿佛沸腾了一瞬,那种游离感突然消失。而后少年兴致勃勃的笑了起来,微微侧身低下头对什么人说。
“你看,很奇怪吧。”
怎么会有人大半夜潜入津岛家就是为了吓人啊,你们有病吧?!
津岛修治的眼神默默的死了,脸色也变的很难看,显然觉得有些恼怒。
然而他的无能狂怒不能阻止事态发展,紧接着树的背后走出来一个比他小一点的少年。小少年有着微微卷曲的白色长发,异色的双眸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红色的眼睛沉的跟血洞似的,金色的那只则明媚而圣洁。
“晚上好,被吓到了吗,真不好意思。”
千间幕蹭过去,他围着棕黑色卷曲短发的少年转了转,但津岛修治只是抿着嘴,沉着脸。
“两位闯入者,我要叫人了。”
“呀嘞,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把你绑走了。”
千间幕笑的像是个白皮黑馅的汤圆,而且还是漏了个洞的那种。被威胁的感觉让津岛修治相当不爽,他张张嘴就要喊,结果刚张嘴就被塞了一颗糖,糖的味道又甜又腻,顿时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不想出去吗,这里很压抑吧。”
“这里很小,外面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的。”津岛修治面色好看了一点,虽然被甜的发苦,却也没把糖吐出去,而是咬牙切齿的想要吞下。
“嗯,也对。不过我不是这里的人,不太懂这里的情况。”千间幕跟着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抱怨。“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话吧,要谈谈吗?”
家里有严格的宵禁时间,到了时间不关灯时会被责骂的。津岛修治回头看了一眼那可怜的蜡烛,眼睛一转,突然说道:
“我想吃螃蟹。”
“这个时间,很难买哦。”
“诶……那我就不去了。”小少年试图恶劣的的给人出难题。
日本北海道的螃蟹十分出名,尤其是札幌帝王蟹,一只都能卖上高价。家中并不经常吃,但也并非吃不到。只是被控制了量,每次都无法尽兴。
倒不如说聪明的津岛修治已经意识到他的价值,眼前这两个人找他必定有所求,不强行把他带走也是为了不破坏关系。
很巧,他也对两个人很好奇,那么随口提出一些有些麻烦但并非很难做到的小需求,只能是他的一点小小报复了。
“唔……周作,能买的到吗?”千间幕深知他的想法,转头问蓝发少年。
远藤周作思考了一下。
“好品质的有些难办,但应该能买到。”
于是得逞似的,津岛修治笑起来。
“我要很大个的!比我脑袋要大的哦。”
他转过身去房间把蜡烛吹灭,把门关好。在门口留下外出的小纸条,其余事情交给仆从处理。等一切办好,他走回门口。
“那么,要怎么把我偷走呢?”
他兴致勃勃问道。
津岛家有门卫也有夜间的管家,围墙也是相当的高。他也有晚上溜出去过,不是从破旧的后门就是从后门旁边的狗洞。久而久之他也就和狗洞处进进出出的狗颇为熟悉。
不过那狗和他熟了之后就开始摇尾巴讨好,津岛修治难以忍受这种动物的神色,更在父亲下令捕杀野狗看到野狗尸体时,开始对狗这种恐怖又讨厌的动物深恶痛绝。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想着,如果要走狗洞的话,他就要在那里尖叫。后门正靠仆从休息的小房间,一定会被很快发现的。
不过下一刻,他恶意的笑就笑不出来了。
那比他还矮一点的少年把他像是扛麻袋一样扛了起来。
他趴在少年窄窄的肩膀上,低下头能看见少年雪白长发的发梢。那少年扛他的动作相当轻松标准,就好像他不是个大活人,是个纸片人似的。
他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土地飞速切换走到了围墙边。那少年顿了顿,就好像魔法似的,一脚踩上树干又借力踩到围墙上,来来回回几次,就用空闲的那只手扣住围墙的边角,一个用力就越了过去。
全程不超过十秒,声音轻的不可思议。除了他被少年消瘦的肩膀膈的肋骨顿顿发痛外,几乎是毫发无损的偷渡成功。
啊,你是超人吗?
“你……你……!!!”
他跳下去,脸腾然红了起来,又惊又气。
“不好意思啊,我们那边的人都这么偷人的。”
“你是哪里的怪物啊!!”
“……横滨。”
“啧!”
不愧是你,横滨,地杰人灵。
远藤周作的体术是比不上千间幕的,他堂堂正正从大门走了出来。津岛修治面颊上的红晕刚刚褪下,他怪异的看了远藤周作一言,回过头,破罐子破摔一般道:
“我都跟你们出来了,要带我到哪去?青森到处都是津岛家的人,被抓住了我就只能说你们试图绑架我了。”
“……对哦,要去哪呢。”
千间幕不负责任的沉吟着,似乎完全没有思考这个问题。跟着他出来的津岛修治的脸色变的更难看起来,他刚要说什么,就见小少年猛的拍了一下手。
“这里靠近那个……津轻海峡是吧。去海边看看吧,正好涨潮了吧,等早上退潮捡螃蟹吃吧。”
“……海边哪里会那么容易捡到海鲜啊。”
虽然这么说,三个人还是去了一个较为偏远的沙滩上。这里远看近看都没什么人,但实际上经常有人在这里喝酒野战,毕竟天一黑谁也看不清对方是谁,下限就被无限放低。只是春天微冷,大晚上也就没人过来。
潮水往复,因为看不清对方是谁,撺掇着点了个火堆,被海风吹的发冷的身体也暖了起来。虽然彼此都不是很熟悉,但三个人都不是什么笨蛋,一时间相处下来,给了津岛修治一种家中体会不到的舒畅感。
“横滨是个什么地方?”
“坏人和好人聚在一起的地方。”
“哪里都有坏人和好人,你在说废话。”
“那边的这种人更多一点,坏的异能力者和坏的普通人,好的异能力者和好的普通人,都是不一样的。”
津岛修治沉默了片刻。
“我听说过异能力者,但是青森没有那样的人。”
他抬起眼,鸢色的眸子于火光中闪烁。
“……我是异能力者吗?”
津岛修治从不是个笨蛋。
他太聪明了。
清楚的知道家族中的事情,真切的看着每个人的关系,别人面临的困难是他随手就能堪破的简单题目。对于旁人的困惑,他能轻松的给出答案,可那答案又往往不合人心意。于是只能看着他人在苦海中挣扎,飘来覆去,然后又凋零一般慢慢消失。
他能懂一切,唯独搞不懂人。
虽然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但远藤周作已经在他面前进入三次浸入状态了。远藤周作进入状态时,千间幕是看不见的,只有他能看见。一次两次还好,第三次他再意识不到问题的话,就奇怪了。
要么是远藤周作有问题,要么是他有问题。
现在来看,两个人都有问题。
“唔,应该有吧。但是不知道是怎么用的,你也不知道吗?”
“有一点猜测。”
津岛修治站了起来,用手摸了摸远藤周作。
周作顿了顿,他眸色猛的一沉,定定看向少年,脸色倏然变的奇怪起来。
然而刨除他奇怪的神色,客观上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津岛修治挠挠头,没什么失落的神色,反而笑嘻嘻起来:
“诶嘿,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
“等等……”
远藤周作面色严肃,他低声道:
“等一下,你再碰一下我。”
远藤周作的异能力会给他带来一层阴沉沉的冥界buff,不使用异能时,他的中有状态会持续沾染着些许死气。就好像冬天从外面进入暖洋洋的房间里,他不会觉得冷了,但身上还带着寒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刚刚那一瞬,他身上的死气被擦去了。
就像橡皮擦,擦的干干净净。
静下心进入浸入模式,唯一见识到大变活人的千间幕对于他的突然失踪没什么反应,他颇有兴趣一般观察两个人的状态,神情平静到透出一种深切的冷漠。
只见津岛修治向着虚无处伸出手。
——眨眼间,狂风骤起。
当异能力使用时, 会产生一种能量波动。
异能力的使用也是分几个阶段的,而且是根据不同类型有不同的分化。大概量化出来,大概是节能模式和完全模式。偶尔还会有超爆发模式。
正常人用异能力, 例如中也的重力覆盖,太宰治的被动无效化,广津柳浪的斥力。这种始终存在,能够简单调动就能解决绝大多数问题的,都属于节能模式。不会有什么特别强大的能量波动。
而例如当与谢野晶子使用请君勿死,芥川龙之介主动使用罗生门这种情况,他们需要主动调动, 并且必要时候需要念出名字的情况,就是正常模式。
正常模式时,强大的能量波动,会对空间造成影响。最常见的情况,就是平地起风。
所以, 念技能名真的不是中二病大爆发!是有buff加成的!
而超爆发模式,一般都有技能前摇,具体表现为要念一段台词。这方面, 广津柳浪和中原中也非常有话说, 只是广津柳浪是能力短暂的高功率释放,而中原中也是泄洪的大闸, 开了就关不上了。
所以!他们念台词也不是中二病大爆发,是有buff加成的!!
而此刻, 第一次正式主动使用人间失格的津岛陷入一种微妙的兴奋和抑郁中, 而他的对面, 是面色潮红的远藤周作。
真的很糟糕,深蓝发的少年的脸逸上绯色, 眼中也带上了淡淡的水光,他正控制不住的深呼吸,竭力控制因为突然轻松下来而颤抖的身体。总之,整个人仿佛被做了什么一样糟糕透顶,一副high的不行的样子。
连津岛都来不及emo了,神色怪异的看着他,刷刷刷后退三步,偷偷擦了擦触碰他的手指。
呜哇!变态!!!
一个整年生病,浑身都痛的人,忽然在一瞬间病痛全消健步如飞是什么感觉。
——爽翻了。
远藤周作强忍着舒适感,咬紧牙关,控制自己冷静下来。
“是……异能无效化。”
他低声道,吐出一口气,笑了起来。
“居然还会有这种,绝对反异能的异能……”
“是什么名字。”千间幕不太关注那个,他反而比较好奇异能的名字。
异能名字和主人之间有着莫名的联系,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天命。
津岛修治眸色沉沉,火光也找不出一丁点亮色,他怪异的哂笑一声:
“人间失格,叫人间失格。”
津岛修治想起来了。
他忽然就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