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离开,通过尚还在运行的地铁是最便捷可行的方式。
假设罗闵还未走远,他可能就被堵在半路,或是还留在其他航站楼中。
毕竟自第一天被网约车司机私下加价后,罗闵和陈啸就转向公共交通出行了。
手机关机也可能是他的破手机扛不住低温,总之有相当大可能性,罗闵非常安全,只是暂时和他们失去了联络。
那极小概率的可能却挥之不去,周郃极力避免恶劣的猜想,那些古怪的念头如以恶念为生的毒虫,在周郃体内壮大,牵扯起深入骨髓的恐惧。
抖动的呼吸打在罗闵耳间的长毛,蒲扇般大掌从后脑向下轻轻顺过后颈,掌心仍是温热的,指尖已经冰凉。
“麻烦你照顾一下小猫,它叫文文,很乖,如果我没在中午前回来,有人会和你联络。”
罗闵被周郃交付给陈啸,陈啸没抱过孩子或是小动物,接过黑猫时将围巾弄散了,还让猫向下滑了一寸。
周郃简单替他调整过姿势,转身离开,一路一声不吭的黑猫却突然发出叫声。
见周郃不回身,黑猫又发出更长而嘶哑的叫声,周郃终于意识到是黑猫在叫他。
他走回来,一双猫眼跟随着他的动作,紧紧锁住他的脸。“怎么了?别害怕,有人会保护你的,我必须要出去一趟,文文会理解的对吗。你那么聪明,乖乖的。”
黑猫不依,从松散的围巾包口伸出爪子勾住男人的衣袖,[别走了,我就在这里,你去哪里找我?]
可惜吐出口的只有意味不明的猫叫,周郃轻手拆下黑猫的指甲,任凭罗闵再叫都不再回头,身影隐入飞雪中。
陈啸将黑猫重新裹紧,手背不慎被未收回的指甲刮出一道划痕,低下头瞧见黑猫仍盯着周郃离去的方向,两腿一撇蹲下身叹气。
他倒是也想出去找找,可他向来读不懂罗闵的心思,哪怕找也同无头苍蝇般乱撞。
倒不如留在原地,等着罗闵主动回来,说不定,他还是最先见到罗闵的人。
至于周郃,陈啸不知道该不该祝福他找到罗闵……
陈啸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顺带照顾一只娇贵的宠物猫。
他把黑猫放在膝盖顶,逗弄它。
[好久不见了,上次才照顾你一会儿,就把你看丢了,没想到我们还有缘分。]
黑猫对他摆来摆去的手指视若无睹,半阖着眼,清亮的眼瞳被遮住一半,看着没什么精神。
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倒是和罗闵很相似。陈潇单手给罗闵发消息,手指看着粗,敲起屏幕来半点不含糊,哒哒哒就发了满屏的消息。
忽然一道短信从顶部跳出,陈啸没记起这串号码的主人,不过来信内容表明了身份。
【文文在你身边吗。】
冲着对方阔绰的出手,陈啸秒回道:【是的,裴先生,我现在抱着文文呢,它现在很好。您要来接它吗?全城的路应该都被管制了。】
他在航站楼内,都能听到悠远的喇叭声。
陈啸的动作,引起了罗闵的注意,他歇了一会儿,攒出些力气凑到手机屏幕前,裴景声的新一条短信恰好传来。
【他有什么异样吗,麻烦你检查一下他有没有不舒服。】
【我会尽快赶到。】
注意到裴景声对黑猫的人称代词,陈啸咂舌,没想到有钱人对宠物也有那么深的感情,几乎是当做家人看待了。检查起黑猫的动作不由更轻柔小心,尽管他本来的力道就像在挠痒痒。
罗闵配合着陈啸的动作,艰难地运转思路,陈啸不知道裴景声在哪,他知道。
裴景声在柳市,与他所在首都相距上千公里,在所有以首都为站点的航班、列车都面临取消的情况下,他怎么赶到?
就算裴景声再有钱,也无法与天灾相对抗。
陈啸在罗闵发愣期间回复:【我检查过了,他没受伤也没有特殊的症状,就是看着精神一般,不太想理我。】
裴景声回复得很快:【好。我一定会去接他,不用害怕。】
最后一句话像是特意对黑猫说的,陈啸甩甩脑袋,【没问题,裴先生我会转hyujkkk】
后面一串字母明眼人一瞧就是黑猫的杰作,偏偏短信还不能撤回,陈啸狠不下心再出一条短信费,干脆不管它。
陈啸点了点黑猫冰冰凉而干燥的鼻头教训他,大概认为猫不能承受从不远处透进的寒风,把猫抱紧向更温暖的地方走。
他们在有很多人的大厅角落坐下,即便无聊也无法交谈,只好看向那进出的口子,等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出现。
临近午时, 风雪渐弱,机场正着人清理出入口外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航站楼内喧嚷声又起,滞留在值机大厅中的乘客依次登记,由机场派车前往附近酒店。
背对人群的边缘, 一只黑猫正小心翼翼地抬起肉垫, 蹑手蹑脚地爬出高壮年轻人的臂弯。
顺利的进程受阻,罗闵的后腿卡住了。
一二三, 罗闵屏住呼吸拉扯, 圆溜溜的猫眼睁大了观察着陈啸的反应。
呼吸频率没变化,很好, 再加把劲。
后腿甫一离开陈啸的怀抱, 陈啸便侧身交叉手臂陷入更深层次的睡眠。
那杯咖啡似乎只对罗闵起了效用,四肢麻痹心跳过速后是不寻常的兴奋,罗闵异常清醒。
跳出陈啸怀抱后, 罗闵并没有离开,而是重新靠近陈啸,小心地从他外套中勾出手机,同时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以防有人看到这诡异的一幕。
确认安全后, 罗闵余光注意着陈啸的动作, 肉垫迅速解锁陈啸的手机。
肉垫用力到变形又不敢发出敲击的哒哒声, 黑猫费了一会儿工夫才编辑一条短信发出:
【替报信快安全勿回】
替我尽快向人报信, 我很安全,不用回复。
发出短信后, 罗闵立刻删除发信,并用长毛抹去掌印。
掏出手机容易,塞回去却成了难题, 猫的前掌根本无法承担抓握的动作,罗闵勉力也只能扒拉手机两下。
既然已经销毁了证据,手机是落在地上还是其他地方,怎么看都和一只无辜的黑猫没关系。
然而罗闵变回黑猫时虽然不受猫的习性影响,但他自己都没能注意到,自己性格中被放大的特质。
比如说,争强好胜。
这只破手机,罗闵铁了心要将它物归原位,前掌捧不起来,就用嘴叼,高度不够,就站起来。
黑猫衔着手机一角,把握着力度,既不留下痕迹,又不至于从嘴边滑落。小心地直起身,从一团黑球拉长为猫条,前掌搭在椅面上借力,慢慢凑近外套口袋。
用指甲拉开衣兜,脑袋倒过去,伸长脖子将手机向里送。
已经蹭进一个角了,正是焦灼的时刻,如果有人有幸成为观众,绝对会带着看待世界级赛事的紧张情绪为黑猫加油鼓劲。
再调整角度让手机滑落下去就好,罗闵转动脖子。
失败了。
黑猫无视颤抖的后腿,低下身重新叼起手机,背毛却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温度变化。
周郃回来了,一身无法驱散的寒意直直将陈啸从睡梦中冻醒,罗闵眼睁睁地瞧着陈啸睁开眼打了个激灵,摊开手空无一猫又打了个激灵蹦起身。
陈啸巴巴地低头在地上发现了一只奓毛的黑猫和他可怜的手机,摸不清头脑,又有些惭愧。
周郃一身狼狈,头发上不知是冰还是雪消融,向下滴水,脸色难看又紧绷,比他身上的寒气还森冷。
而他竟然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连猫都没看住,险些又将事态搅得更复杂。一张黑脸吓得比治疗时还白。
“罗闵有没有传消息来?”周郃冷声问道,显然这一趟他无功而返。
陈啸不抱希望地从地上捞起手机,黑红的脸上倏忽浮现一抹喜色,向周郃展示:
【陈啸,我到目的地了,手机在半路上关机,我借用了别人的。你先安顿下来,等我结束了再去找你,地址发给这个号码。】
周郃眉结暂解,目光依旧深沉,“我知道了。”
陈啸见他不如预料中喜悦,悻悻地收起笑脸,转身要将猫抱起,黑猫却主动靠近了周郃,在他腿边嗅闻。
男人后退两步,语气却柔和几分,“我身上冷。陈啸,把猫抱着,走吧。”
两个男人还能在机场撑几天,对一只猫来说就不太友好了。
周郃与其他携带宠物的乘客与机场协商后,由车接驳至宠物友好酒店。
陈啸与周郃各开一间房,陈啸想也不想就将黑猫送入周郃房间。
周郃从洗漱间出来,端坐在柔软床铺中央的黑猫抬起眼一错不错地看向自己,周郃平白产生了被人注视的错觉,从行李袋中随手拿了件衣服套上。
动作间肌肉起伏,罗闵捕捉到男人左后肩一道疤痕狰狞盘踞其上,可见伤口险些将左手臂整条切断,远不是周郃随口掰扯,还有闲心做个结扎手术那么轻松的车祸。
疤痕一闪而逝,被衣服遮掩,周郃穿戴整齐靠近黑猫,“怎么没精神,是不是渴了,我倒点水给你喝。”
酒店内提供了宠物用水碗,周郃怕不干净,将纯净水倒进纸杯中喂给黑猫。
罗闵见到水才知道自己有多口干舌燥,借着周郃的手喝了三分钟才停下。
“怎么不叫陈啸给你弄水,一上午都渴着吗。”这就没那么乖了,有点笨。后一句周郃没说出口,给猫留足了面子。
确认黑猫喝饱水,周郃便要抽回手,手背突然沾上湿意。刚喝过水的黑猫舌头凉凉的,舔过手背的划痕,一触即分,手背残余细密的刺痛。
周郃动作一滞,张口想说什么,又闭唇不谈。
兴许是动物的感官更敏锐,黑猫才会嗅到他身上沾染的汽油味道和手背透出的血腥气。
这样的暴雪天气,走出安全的建筑,任周郃自己,也会给出愚蠢、鲁莽的评价,即便这个蠢人就是他本人。
可叫他安心坐在温暖如春的航站楼中,等待罗闵主动报信,才令他痛不欲生。
假设罗闵就困在风雪中呢?
当周郃走出航站楼不远,便在桥面撞见打滑转上护栏,闪烁着尾灯的出租车时,他知道自己绝没有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举动。
庆幸的是,车内没有罗闵,车内一名乘客与司机也平安无事。
周郃一路设想着罗闵可能的行动轨迹,这几周的接近足以让他稍加了解罗闵的行为模式,不至于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却也没能找到青年。
大概人就是不完美且低劣的生物,才会因为感情而冲动做出莫名其妙没有结果的举动。就像罗锦玉留下的道别信已落下一层薄灰,周郃明知她带着罗闵早已走远,还是冲去了车站,花光身上所有钱买下一张终点站最远的车票。
他不想在十七年后,再次陷入等待的境地。
周郃的伤口只是划破了表皮,没一会儿便结痂愈合,比起自己,他把更多注意力给了黑猫。
接连几个通话交代过事宜后,周郃走回卧房,发现黑猫正靠在窗台看雪。
雪降下的速度慢了许多,终于不再像利箭般在空中旋转突刺,仿佛要吞噬一切。
成型的雪花大朵大朵堆积,有的落在玻璃上,被暖气融化,眨眼消失不见。
柳市从没有过这样的雪,就算是几年前的雪灾,雪也是湿的,落在地上一层一层地冻实了,握上去像冰。更何况近两年的暖冬,柳市几乎连场雨夹雪都不曾降下。
像绒花一样的雪,即便深知背后的危险,也无碍它的美丽。
文文这样的小猫,大概去年才出生,对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的新奇可供探索。周郃不想打搅它的兴致,悄悄地从它背后走向阳台。
与周郃所想稍有不同,罗闵与其说在欣赏一场盛雪,倒不如说是在转移注意力。
一杯咖啡,一场暴雪,使他以猫的形态与周郃困在一起,和他血缘上的父亲共处于三十平方内。
在安定下来后,罗闵竟显得无事可做,没有费尽心思离开,没有试图再次联系裴景声,告诉他不用特意赶来。
罗闵只做了一只猫该做的,那就是什么也不做。
雪轻声落下,竖起的耳朵终于不再捕捉周郃压低的声音。
“文文。”周郃的说话声突然近了,罗闵立刻起身。
周郃放轻动作就是不想惊扰到黑猫,不过好像反而弄巧成拙吓到它,他歉声道:“我不是故意想吓你,你看,这是什么?”
男人从背后捧出一团白色,是个小雪人,很小,只有周郃手掌那么大,被放在托盘里,表面已泛着透明的光泽,那表示它刚开始融化。
雪人被送到罗闵眼前,微微的凉意,在温暖的室内不会感觉到冷。
黑猫惊诧地瞪大眼睛,如临大敌又不舍得转开眼模样落入周郃眼底,他双手还没搓热,没去摸猫。
他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小雪人,给文文的,舔它的话就会消失得很快。”罗闵当然不会去舔它,他看看雪人,又对上男人满怀期待的眼睛,极轻地叫了一声。
“喵。”他大概说了句谢谢。
周郃得到反馈,却有些无措地直起身,“化了我再做一个。”
一个雪人就够了,黑猫一点也不贪心,安安静静地看着雪人,漂亮的猫眼比什么都吸引人。
在雪人彻底融化前,它被转移到外边的窗台上,所以黑猫还可以靠着窗户欣赏它。
不过周郃信守承诺,又接连做了一个又一个雪人,每个形态大小都不同,到最后,越捏越熟练精巧,竟然捏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形状的雪团来。
那只小猫被摆在窗台的正中央,黑猫在睡前还看了它很久。
天一擦黑, 罗闵便陷入深沉的睡眠。
他实在累极了,一夜无眠又因咖啡的作用而强行兴奋,清醒的每一秒都是对心脏的负担。
入睡仓促,没时间计较一只黑猫该睡在专属的猫窝还是柔软的被褥里, 几乎是闭上眼的一瞬, 罗闵就失去了意识。
将被角掖好,确保不透进一丝凉风后, 周郃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
陈啸的房间在隔壁,礼貌地敲响房门三下又三下, 陈啸终于顶着一头鸡窝来开门, 眼角还有可疑分泌物。
“刚睡醒?”周郃礼节性问道,拉开距离床铺最远的椅子,赶不及坐下又说道:“短信收发详单, 查询到了吗?”
陈啸也不客气,一屁股在乱糟糟的床铺坐下,拉开黏腻的眼皮捣鼓着手机,也不给个回复。
手指有规律地敲击椅背,周郃请自个儿落座, 状似无意道:“你这次好像不太紧张, 罗闵最近工作很频繁么?哦放心, 我不会再盲目找上去让他难堪了, 你和我的交流是完全保密的,这种程度的谈话称不上告密, 你不算背叛他。”
陈啸被踩了痛脚,“你怎么会在这里?”
“凑巧,可以查我的航班信息。”
查了就会发现, 周郃是故意的,但周郃赌的就是陈啸不会查。
解释得越多,越惹人怀疑,倒不如由他发挥想象,自圆其说。
果然,陈啸怀疑但又妥协地点头忍下,机械女声代替他回答了周郃的上一个问题:“营业厅占内存,我刚下载,等会儿吧,你要看短信记录干什么?你在怀疑什么?”
“……”
周郃并没有作答,陈啸抬起头直对上他乌沉的眼,即便五官并不相似,陈啸却品出几分罗闵与周郃间的神似,好像伴随着接触的深入,就会越发觉察出他们父子间的相似之处。
陈啸已经习惯了在罗闵身上找不出答案,就像他至今不知道,在他眼里和谐的母子为什么会突然以惨烈的结局收尾,他也并不期待从周郃口中得到什么。
学会装傻,不追根究底,或许才是他最终能成为罗闵朋友的原因吧,陈啸心知肚明。
“来首都前,他把拍摄集中到几个时间段,接连离开了几天,但偶尔会发消息问我一只耳的情况。这次耽误的时间比预料中久,他也在首都接了几个临时的活。但都有提前联系我,没有像之前一样……”
“像之前一样什么?”
“突然消失,突然出现。”
“先生,您需要的宠物医生到了。”
周郃回神,对电话那头的人道谢,“谢谢,我会在电梯口等。”
电话挂断,周郃阔步穿过走廊,脚步陷入厚重柔软的地毯,声响被轻易吞噬。
他与陈啸的谈话最终陷入了僵局——在得到陈啸短信收发记录后。
来自“罗闵”的报平安短信号码归属地确实为首都,然而就在这条消息发出的十三分钟前。
陈啸的手机向一个陌生号码发去短信,具体内容不可查。
而在发件箱内,同样没有这条短信的发送记录。
这条短信内容是什么,如果不是睡着的陈啸发送,那还有谁可以毫无障碍地使用陈啸的手机并编辑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