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温和地问:“这位婶子,你来找平云居士有什么事儿?”
听到谢宁的声音,妇人身子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
见她这副样子,谢宁和荣斋先生面面相觑,实在不懂这位胆小的妇人来找平云居士做什么。
荣斋先生严肃地说:“这位夫人,若是不说出你的来意,我们是不会让你见到平云居士的。”
本以为妇人还会继续低着头不说话,岂料她沉默了一瞬,猛地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哆嗦:“我、我找平云居士有事。”
荣斋先生问:“找他有什么事?”
见妇人又沉默了,谢宁态度温和地说:“这位婶子,我们是不会让来意不明的人随便见我们的作者的,而且平云居士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
妇人一下子慌了,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焦急:“我找平云居士真有事儿,没有恶意的。”
谢宁并没有看在她可怜的份上随便应下,而是看了荣斋先生一眼,荣斋先生会意,当即厉声道:“你到底有何事要见平云居士?”
妇人像是终于意识到,若是她不说出来意,报社的人是不会让她见到平云居士的。
妇人嗫嚅道:“我想问一下他,真的,可以到官府去请求和离吗?”
谢宁和荣斋先生对视一眼,俱发现对方眼中的惊讶。
对面的妇人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有些担心谢宁和荣斋先生会觉得她不守妇道。
谢宁咳了一声,对妇人安抚地笑了一下:“婶子别激动,先坐下我们慢慢聊,平云居士的稿子都是我们审的,对你问的这个问题也知道一二。”
妇人此时已经站了起身,双手捏着衣角,衣角被蹂躏得有些褶皱。闻言下意识地扯了嘴角,后退两步坐回椅子上。
谢宁看对方坐回了位置,便说道:“婶子一路奔波,还是先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吧。”
荷花早就给她上了茶水,只是妇人看着如此精致的茶杯,怕她一介贱民,玷污了报社的杯子,不敢动作。
报社这么豪华的宅子,若非心中的一股信念,支撑着她来找平云居士,她是绝对不敢靠近的。
妇人歉意一笑:“这么好的杯子,就别让我糟践了。”
谢宁笑道:“这杯子不值什么钱,而且杯子烧出来就是拿来用的,也不是说婶子用完了,我们就不能用了。我看婶子嘴皮都干了,就喝一口茶水吧。”
妇人这才小心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滋润了她快冒烟的嗓子。
明显妇人对谢宁比较亲近,荣斋先生坐在一旁特意没说话,荷花则站在他旁边,对妇人的来意一脸好奇。
听这位婶子的话,好像是想要和离?
来找平云居士,莫非是想让平云居士帮她和离?
妇人喝了茶水,紧张的心情舒缓了一些,谢宁抓紧机会,说道:“婶子不用担心,我们报社的人,都认可平云居士写的故事,您若是有需要,也可以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帮您。”
妇人想到她一路问人找到大安报社,自进到报社以后,都被人以礼待之,没有人看不起她一介农妇的身份。此时听到谢宁的话,下意识地卸下了心防,忍不住对着谢宁倾泻而出。
这妇人住在京郊往北方向的一个镇子下面的村子里,名叫王二丫。她家和夫家是邻村,夫家姓李,他丈夫叫李大牛。
王二丫上头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全家人以种地为生,家里人口多,生活并不富裕。她长大后,因为邻村来求亲的李大牛,给出的聘金多,爹娘就把她嫁给了李大牛。
李大牛是李家的独子,自小备受李家父母宠爱,长到二十来岁连锄地都不会,整日在村里偷猫遛狗、或到镇上喝酒打牌,从来没下过地。
王二丫嫁给李大牛后,李大牛还是这副样子,甚至还变本加厉,喝醉了就打她。
两人成亲八年,王二丫只生了一个女儿,李家父母从一开始的喜欢,到后来的不满,过程只需要三年。
李家父母任由儿子打王二丫,王二丫既要下地干活,时常还得被李大牛殴打,若非有个不被李家人待见的女儿支撑着,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就这样李家人还不放过她和女儿,王二丫自生下女儿后,又怀孕了两次,都被李大牛殴打而流产了,自此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
李父李母因此对王二丫越发不满,算计着要把她女儿卖掉,给自己儿子再买一个女人回来传宗接代。
女儿就是王二丫的逆鳞,为了女儿,她什么都能忍,她能忍受被李家人如此对待,也能忍受丈夫的毒打,就是不能忍受自己女儿被卖进那种污糟地方。
“我给李家当牛做马,天天起早贪黑,吃不饱睡不好我都认了,谁让我嫁给了李家呢。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要把小花卖进暗楼子,哪个当娘的能受得了!”
谢宁默默地给她递了一张素白的帕子,王二丫这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脸。她没敢用谢宁的帕子,一看布料贵得不行。
王二丫抬手,用破旧的衣服袖子给自己抹了泪水,吸了一下鼻子,声音有些哽咽。王二丫深呼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开口。
“镇上有老爷开了一家纺毛线的工坊,没有农活的时候,我公爹婆母就会让我去那家工坊干活,得来的钱都上交了。”
“在工坊里干活时,一同做工的有个姑娘,她会给我们讲报纸上的故事,这个《换魂记》就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一开始听的时候,她只把这个故事当普通故事,可听到后面,她心里就慢慢有了其他想法。
既然苏小姐可以用兄长的身份科举,说明她们女人也不笨,而苏少爷能顶住夫家和娘家的压力,坚持报官要求和离,走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会纺毛线,也会织布,去工坊干活,赚的钱也够她和小花生活,而不是拿回家供养李大牛那个人渣。人渣这个词还是她从那个姑娘口中得知的,和李大牛倒是很相符。
王二丫当时只是有这个想法,但一直没有胆子,毕竟娘家不会同意,夫家宗族也不会想李家出一个被和离的子孙。
在他们看来,女人只要嫁了人,一辈子都是这家的人,不管夫家如何对待,都是他们的家务事。可一旦要和离,就关于整个宗族名声了,他们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昨天王二丫偷听到的消息,让她无法再怯弱下去,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女儿勇敢一次。
今儿天还没亮,她就把女儿叫起来,送到工坊去,让一同做活的人帮忙看着,以防她不在家女儿被悄悄卖了。
听了王二丫的计划,讲故事的那位元姑娘,自告奋勇要帮忙照看小花,让王二丫放心去找平云居士,还跟她说了该如何去报社,王二丫就这样一路问到了报社门口。
“元三娘说,《换魂记》里的苏少爷,就是被他丈夫殴打,官府才判决让两人和离。我也被打了,这样能不能被判和离?”
说着怕谢宁不信,王二丫卷起袖子,要给他看自己身上的伤痕。
荣斋先生见此情景,赶紧转过身去,虽然他都当爷爷了,但男女之间还是要避讳着点。
王二丫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疤痕,还有尚未消退的青紫。谢宁眼里满是心疼,谁能想到,如此瘦弱的一个妇人,身上竟能有这么多伤痕。
荷花更是直接掉了眼泪,他本就是个感性的人,连听别人讲故事,都会触动落泪,更别说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
荷花带着哭腔道:“王婶子,您受苦了。”
本来已经收住眼泪的王二丫,因为荷花的这一句话,又掉下了眼泪。连她父母都不曾说过这句话,今日却从一个素未谋面的哥儿这听到了。
此情此景,连荣斋先生这个历经沧桑的人,都不免有些不忍,就更别说谢宁了。
谢宁未出嫁前虽然嚣张跋扈,却是个好打抱不平的。听了王二丫的故事,是恨不得拿上鞭子狠狠抽李家人一顿。
可这三年的主编经历告诉谢宁,事情不是一顿鞭子就能解决得了的。
在这世道,男子天生就比女子哥儿尊贵,对女子哥儿颇为苛刻。女子哥儿未嫁时从父,出嫁后从夫,夫死从子,就王二丫的现状,夫家任何一个人的话,她都得听。
哪怕是要卖掉她的女儿,她也没有说话的份。
如果要阻止李家人卖掉小花,王二丫就必须要先跳出王家这个坑,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王二丫还是有几分智慧的,只听了《换魂记》的故事,就能联想到自己,还知道要找平云居士帮忙。
只是谢宁这三年听到的故事,基本就没有闹上衙门的,他对大安律法不是很熟悉。想到这,谢宁朝荣斋先生看了一眼。
此时荷花正安慰着王二丫,王二丫的袖子放了下来,荣斋先生也转了回来。
接触到谢宁的眼神,荣斋先生表示,他也不是很清楚,一般读书人是不会去了解大安律法的,有些甚至当了父母官,都不一定知道大安律法。
荣斋先生还听别人说过,以前有个地方的父母官,判案从来不依照大安律法来判,只凭自己心意。有些该判流放的,他判成了死刑,而有些该判死刑的,他又判成无罪释放。
这个县令当官期间,不知判了多少冤假错案,还是上官考核时发现不对,才把人这个县令撤职了。
当时荣斋先生只是听了一耳朵,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让他说大安律法,他还真不知道。
无奈,谢宁只好对王二丫说:“王婶子,你的诉求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事儿我们也会跟平云居士说的。如果你需要报官请求和离,必须要有人写状纸,不如就先在报社住下?也好等等平云居士的回复。”
王二丫在荷花的安慰下,已收了眼泪,冲谢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失态了。”
谢宁安抚一笑:“无碍。”
王二丫说:“多谢你们的好意,只是我女儿还在元三娘家,我得和女儿在一起,不然我不放心。”
荷花说:“这有什么,把你女儿接来一起住,我们报社地方大,有的是地方给你们住。”
王二丫看向谢宁,谢宁点点头:“接来一起住吧,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
见谢宁发话,王二丫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回去接女儿来报社。毕竟再回那个家,万一人牙子来了,她一介妇人根本阻拦不住。
为防王二丫的丈夫找这母女俩的麻烦,谢宁还安排了虎子和大河架着牛车把人送回去。
至于问题该如何解决,谁写的《换魂记》,自然应该找谁来解决。
于是,在翰林院悠闲地看了一天书的陆川,下值回到家中,一进家门就受到了谢宁的热情款待。
第172章 找事
“现在我们就想了解一下大安律法是怎么规定的,是不是和《换魂记》里写的一样?”
陆川喝着谢宁奉上来的茶水,温度微凉,正好适合这个时节。谢宁站在陆川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捶肩膀。
陆川沉吟片刻,说:“《大安律》确实有这一条规定,丈夫及其父母无故殴打妻子并造成伤害,妻子可以提出和离。”
陆川来到大安之后,除了学习四书五经,了解大安的历史,还特意找了好几家书铺,买来《大安律》,了解大安的律法。
初到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了解当地的律法,否则不小心违法了,想哭都哭不出来。
三年时间,足够他对大安律法熟读于心。所以陆川给谢宁讲的《换魂记》,也无意识地结合了《大安律》的律法,让故事更有代入感。
但是——
谢宁微微皱眉:“还有什么但是?”
陆川眼神有些飘移,心虚地说:“这故事多少有点夸张的成分在,为了剧情发展,我稍稍美化了亿点点。”
谢宁捶肩膀的动作一顿:“一点点?是多少?”
陆川没说话,反手抓住谢宁的手,拉着他在旁边的凳子坐下。
谢宁从陆川的动作里意识到,这事儿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容易,看向陆川的目光中有些担忧。
陆川叹了一口气,说道:“妻子状告丈夫,虽然不至于像前朝一般严苛,无论事实如何,妻子都要坐牢两年。《大安律》虽然改了这项规定,但仍然需要受到一定的惩罚。”
谢宁:“是什么样的惩罚?”
陆川面色沉重:“状告之前先杖刑一百,官府才会受理。”
在陆川看来,大安的律法,充满了对女子哥儿的压迫,充分反映了封建社会对男尊女卑的推崇。
整个社会不管是从人文风俗,还是在国家律法方面,都在逼迫女子哥儿必须做男子的附属品,轻易不能反抗。
而一旦有人想要反抗,反抗之前需要付出的代价,会打消她们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
听了陆川的话,谢宁皱着一张脸,眼里也满是沉重,他安抚王二丫的时候,说得意气昂扬,好像一定能帮到她,结果第一步就被拦住了。
看谢宁的心情变得很低落,陆川安慰他:“也不是没有好的,至少咱们京城的这位京兆府尹大人,为人很是正值,判案完全参照《大安律》,不会只随着自己心意判案。只要那位王婶子说的属实,又能熬过一百杖,还是有希望能够和离的。”
巡卫京城的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一个负责巡城维护京城治安,一个负责京城的行政事务、司法审判和治安维护,两个部门时常需要往来。
但是双方有一部分事务重合,常常会出现抢功的事情,两方的下属都有些看不惯对方。
谢明经常和陆川吐槽现在这位京兆府尹戚大人,陆川也因此对这位戚大人有些了解。
谢宁眼睛亮了一下,按照陆川的说法,只要王二丫能承受得了刑罚,她还是可以脱离李家的,不至于一辈子蹉跎在李家。
据王二丫的说法,她十六岁嫁入李家,成亲八年,相当于她现在才二十四岁,她的一生还很长。
谢宁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陆川也跟他一开始一样,先入为主地把人家叫作婶子。
谢宁捂脸:“人家才二十四岁,你叫什么婶子?”
陆川震惊:“你一开始不是说她面容沧桑,看着和娘一样吗?竟然才二十四岁?!!”
谢宁羞愧:“她是长得这样,但我刚才算了一下,发现她才二十四岁。”他还管人家叫婶子,结果对方只比他和陆川大三岁。
陆川尴尬一笑:“那叫婶子确实是不应该,以后便唤她王大姐吧。”
谢宁点头,认可了这个称呼,想到他直接唤人家婶子,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尴尬。
陆川见此,开始转移话题:“你不是说让虎子和大河去接她女儿了吗?等把人接回来,你把这些惩罚都说明白,让王大姐自己选择要不要坚持告官和离。”
谢宁点头:“好,我知道,等明天他们回来,我就去问她。”
对于王二丫最后会不会坚持告官,谢宁也不知道,只能先和她阐明利害,让她自己决定。
他虽然有心帮忙,但有些事情,是他没法帮的。
陆川说:“若是她坚持要告官和离,你要做的事情就多了。”
“我要做什么?”谢宁态度很积极,哪怕最后王二丫选择不和离,他也不会怪她。
另一边虎子和大河驾着牛车来到北泉镇,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色灰蒙蒙的,三人赶到毛线工坊时,工坊的大门已经落下。
好在那位元三娘的家就在镇上,她家在镇上有间杂货铺,家里人多,不需要她去铺子帮忙,她便去了毛线工坊干活,给自己挣点嫁妆钱。
王二丫沿着元三娘给的地址找到元家时,元家门口聚了好些人,像是在看什么热闹,连回家吃饭都顾不上。
王二丫心里一个咯噔,莫不是她公爹婆母丈夫来闹了?
她心里刚冒出这个想法,人群中便冒出了李大牛的声音。
“王二丫是我媳妇,她不见了你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王二丫心里一紧,眼中满是恐惧,当即就要下牛车,她不能让元三娘被李大牛这个无赖缠上。
大河一把拉住王二丫的胳膊,小声道:“王婶子稍慢,你现在冲出去,我们明天可就走不了了。”
王二丫挣了挣,常年吃不饱饭的她,力气自然比不过大河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大河如今吃好喝好,活动量充足,浑身有劲儿着呢。
“大河小兄弟,你快放开我,我不能让元三娘一个小姑娘挡在前面,还有小花,她会害怕的。”
此时在外头驾车的虎子说道:“王婶子别慌,我先去给你瞧瞧是什么情况,若是顶不住了,你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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