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秀沉静道:“速去备车!”
若不注意她的脸色,只会以为她与平常无二。阿蓉却担心先生会随时倒下。
她不敢违逆,自责自己太过掉以轻心,眼中蓄满了泪,站起身,就要出去时,门外有一名与她同去陈宅的仆役来禀:“先生,陈先生于灵前触柱而亡。”
头颅像被人猛击一记,嗡嗡作响。一线生机彻底熄灭。卫秀看向阿蓉,目光逐渐涣散,如失了魂魄。阿蓉忙扶住她,连声呼唤。
卫秀闭上了眼,陷入昏厥之中。
陈渡触柱而亡,引得皇帝大怒,斥他为忘恩负义之贼。然陈渡却在士林中声名大噪,无人敢高声谈论此事,却有不少士人暗地佩服陈渡之忠义。大约是被如此惨烈之事影响,紧接殉节之士数人,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怒极,原想将汝南王谥号定为贬义的荒,眼下便更坚定。丞相与一班贤仁的大臣大急,连番劝谏,不能不顾民心,且豫章王还在京,不可使他国见萧蔷之乱,沦为三国中的笑柄。得国不正势必要被人提起,眼下最好便是放宽度量,以显新朝仁义。前朝末年,民不聊生,世人都还记得,两下对比,心有所向。但若此时再相逼,世人必悯汝南而以朝廷为伪。此时,堵不如疏。
皇帝盛怒,如何听得进去。丞相无法,幸而诏书未下,还来得及更改,便派人请了濮阳来。
濮阳总能摸到皇帝脉门,私下一劝,终是将谥号改做了怜悯的“哀”。
劝了许久,回府已是入夜,濮阳想问卫秀,可能设法平定民间物议,到小院便闻先生已睡下了。
濮阳疑惑:“先生今日歇得早。”
她来此地,卫秀多会迎接,往日就算睡下,也会起身,恐误了要事。
阿蓉恭谨回道:“先生这几日有些许累着,今日无事便先歇下了。”
说的合情合理。濮阳盯着阿蓉,阿蓉若无其事。半晌,濮阳道:“孤有要事相商,你去请先生来。”
她素日最体贴卫秀,从不勉强,今日却如此紧逼,阿蓉阵脚大乱,莫非殿下看出什么了?她望向濮阳,濮阳神色淡淡,瞧不出是什么心思。
阿蓉心一狠,决心一赌。她恭敬一礼:“是。”转身往卫秀寝居走去。
濮阳在身后看着她,阿蓉抑制住慌乱,走得平稳。先生吩咐不得让公主知晓,她已办坏了一件事,不能再违背先生的意思,办坏第二件事。
濮阳观察着阿蓉的步履,她的身形。
走到寝居门前,阿蓉抬起手,公主的目光在身后笼罩着她,那目光洞若观火,使她无处遁形。她强自稳住,指节就要击到门,只有一寸之距,身后终于传来一声:“罢了。”
阿蓉终于松了口气,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
濮阳目光柔软地看了看那扇门,那里面先生正在安寝。她本是怀疑先生出了什么事,故而逼了阿蓉,眼下见她并不怕什么,方才相信。
既然先生已歇下,便不要搅扰她了。
濮阳离去,阿蓉连忙入内,他们请不得大夫,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卫秀。走到榻前,便见卫秀双眉紧锁,她嘴唇微动,一声声模糊呓语。阿蓉走近,弯身细听。
“殿下……”卫秀闭着眼,早已没有了意识,她一声一声地低唤,痛苦而不安,“殿下……”
第63章
至半夜,卫秀脏腑郁化,内生虚火,发起高热来。
阿蓉摸了把脉,急得团团转,她医术远不及卫秀,只能看症状,不敢擅自用药。此时只得以湿冷巾帕,于她额上、腕上冷敷退热,却收效甚微。严焕与几名仆役皆守在室外。
凉水一盆盆端入,阿蓉的神色却越发凝重。
严焕终忍不住,在她又一次出来,终忍不住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先生如何?”
阿蓉也只是强自镇定而已,忧心答道:“陈子触柱,先生闻之,急怒攻心,损及脏器。若高热不退,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严焕素来讷言敏行,此时也失了方寸。夜色寂静,格外令人心慌。严焕神色低沉,他定了定神,道:“我去请大夫来。”
阿蓉立即阻止:“不能请。”大夫一把脉,便什么都瞒不住了。
严焕略一思索,又道:“先知会公主,请公主从中周旋。”有公主府威压,哪位无权无势的大夫敢泄机密。
这是一个办法。阿蓉看着他,迟疑道:“先生可愿如此?”
二人相顾无言,又泄了气。先生自是不愿的。她特意吩咐,不可让公主知晓。想到她整夜呓语呼唤殿下,阿蓉很不是滋味,道:“都怨我……”
若不是她行事不谨,放任陈渡去了汝南王府,先生不至于昏厥。
可眼下说这些已是无用。严焕道:“再等一时,天一亮,先生若仍未醒来,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也只得如此了。
阿蓉回到室内,卫秀仍旧双眸紧闭,眉心却紧紧的蹙起,她气息微弱,睡得极不安稳,仿佛睡梦中都无法将重重背负甩脱。
冷汗不停冒出,双唇干涩苍白,阿蓉唤了两声,卫秀毫无知觉,她只得放弃,替她擦汗,以茶水湿润她的双唇。
距天亮不过一个时辰,如此境况,先生如何醒得来。
冬日的天,亮得迟,阿蓉一夜未眠,一面照料卫秀,一面看着外头驱散黑夜,先是蒙蒙的些许光亮,再是一点点增多,直到将近辰时,方才天大亮。一缕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纸,照入室内。
卫秀缓缓睁眼,阿蓉几乎要喜极而泣,忙弯身在她身旁,声音低柔道:“先生。”
卫秀无力地转过头来,见是她,虚弱一笑,道:“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没有丝毫生气,阿蓉落下泪来,愧疚道:“若非婢子大意,陈子不必罹难,先生也不致大病。”
笑意便散去了,卫秀垂下眼眸,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覆于她身上的锦衾上,低声道:“命该如此。于他而言,死了只怕还好受些。”
阿蓉默然,她试探着摸了摸卫秀的额头,仍旧烫手,再观她的眼眸,果然还是涣散,并未好转分毫。不知就怎么让自己醒来了。阿蓉心疼道:“先生再睡一会儿。”
卫秀摇了下头,只是轻微的幅度,头颅便像被晃荡过一般晕眩起来。她静默了一会儿,待缓过这一阵,方道:“陈渡触柱,必生波澜,殿下不久定要过来。”
口鼻间的气息滚烫滚烫,卫秀精通医术,自知自己在发热,把过脉后,便口述了一方子,令去抓药来煎煮。
阿蓉一向是拗不过她的,只得依言去办。
濮阳来得极快。
卫秀并未勉强起榻,只斜靠在迎枕上。她已衣衫齐整,发丝亦已梳理得纹丝不乱,除却脸颊因高热红润了一些,余者与寻常别无二致。
濮阳叫婢子引了进来,见卫秀尚未起身,不由关切道:“先生可是身有不适?”
“褥中暖和,便懒怠起来了。”卫秀随意笑道,闲适自在地靠着身后,别有一番风流温雅。
褐裘复絁被,坐卧有余温。冬日懒散贪暖,总免不了在榻上多赖一会儿。濮阳不以为意,在榻旁坐下,一笑道:“若非还有要事,真想也这般窝上一晌午。”
卫秀便顺势问道:“听闻陈渡触柱,殿下可是因此忙碌?”
见她猜了个正着,濮阳便直接将昨日发生的一连串事都说了,最后不无担忧道:“谥号是改了,民间物议如沸,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卫秀飞快地转动脑子,太阳穴处如被钝物撞击般阵痛。许多时机,都是失不再来的,卫秀深知此理,竭力思索,欲将此事理分明,再想出一策来。
她装得再好,再是强撑精神,面容上的虚弱不足是掩饰不住的。濮阳坐得近了,便看到卫秀眉宇之间,满是疲惫,眼底青黑,面庞却是不自然的绯红。
“殿下可……”卫秀终于想出一策来,刚开口,便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脸颊。她肌肤滚烫,乍然遇上这凉凉的手心,舒服得很。
心知不好,卫秀便停下了话头,无奈地看着濮阳。濮阳神色已很不好看,卫秀气弱道:“我怕你担心。”已被发现了,自是要坦白从宽。
濮阳本欲生气,可卫秀一弱,再多的怒意都化为乌有,她抿了抿唇,冷着面容,道:“可有用药?”
“已在煎煮,至多一个时辰,便可服用。”卫秀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让你知晓不过跟着着急,且今有大事,殿下不要为我分神。”
“什么都要紧不过你。”濮阳冷声道。
是真生气了。卫秀无奈一笑:“只是摸着烫,其实并不怎么难受,殿下请听我言……”
濮阳知她要说什么,截断道:“朝中诸公,定有办法,此事,先生不必想了,安心养病要紧。”
明明很关心,却要冷着脸,明明很生气,却仍一心为她着想,想要陪伴她身边。卫秀笑了一笑,笑意柔和而温存,她缓缓道:“此事朝中诸公确实可解,但他们的解法,定不会与殿下有益。殿下且听我说完,平息物议最好便是以另一则消息盖过。改谥之事,是殿下之功,殿下乃天子嫡女,正可代表新朝皇室。若能将殿下之功宣扬出去,天下士人必感殿下之贤,在助以殿下往昔所行善事,可使民间知晓皇室爱民宽仁之心,又能让殿下之贤明仁慈,散播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