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见卫秀就高兴,只是碍于有外人在,多少克制了一下,又替他们彼此引见,指着豫章王道:“这便是齐使,豫章王”
听到豫章王三字,卫秀心中一沉,不可避免地便想到那日殿下说起他时的心不在焉。
濮阳又介绍卫秀,她并不说卫秀是她谋臣,恐辱没了她,而是道:“此我大魏之名士,卫秀先生。先生今日,是来面圣的。”
十分客气尊敬,但听入卫秀耳中,却是平淡冷漠地似划要清界限。她忍着没有去看濮阳,而是与豫章王拱手为礼:“王入魏多日,今终于得见,果是英明贤仁。”
豫章王听这位大魏名士在公主面前夸他,大是高兴,也回了一礼道:“蒙卫先生高看,实不敢当此赞誉。”
“听闻殿下在齐时多次得齐国陛下当廷夸赞,诸王之中,唯殿下有此殊荣,真是少年俊彦。”卫秀含笑道。
豫章王只道这名士是他福星,当着公主的面说他好处,想起在国中风光无限,既得意,又恐公主见了以为他浅薄,便忙忍耐着那份自得,一时间,那面容便显得十分扭曲,嘴角已上翘了,中途又忙抽回来,很是违和,在濮阳面前,丑态毕现。口中还尤不自知地道:“全是陛下错爱,倒让我有了一虚名,着实惭愧。”
卫秀淡淡一笑,眼中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意,转头望向濮阳,语气也是恭敬:“使陛下久候,未免不恭,殿下可要随我同往?”
豫章王方才还觉得卫秀是他福星,这会儿他的福星竟要将公主带走,忙欲说些什么来阻止,不想公主立即就道:“正好与先生同去。”又转头与他道,“殿下请自便。”
豫章王只得偃旗息鼓,恋恋不舍地看着公主走远。
走出一射地,看不到豫章王了,濮阳方笑意吟吟道:“亲眼见过了,先生以为豫章王如何?”
卫秀抬眸看了她一眼,神色间有些奇怪。濮阳不知她的表情有何意味,忙要定神细观,便见卫秀撞上她的目光后,飞快地挪开眼去,语气有些漠然:“他如何,殿下方才还未看清?”
两句夸赞就得意忘形,如此轻浮不庄重,哪会是什么深谋远虑之人。
濮阳也以为然,略可惜道:“若他能高明一些便好了。”这样蠢,就算大魏要暗中扶立,只怕也得花上大工夫,想了一想,又道:“不过也并非毫无长处。”很善于惺惺作态,想必在齐都,便是如此哄老皇帝开怀的。
人老爱幼子,皇帝怜惜小儿,酿成诸多祸国之乱的,几乎是朝朝代代,屡见不鲜,何况齐帝并非能明辨是非的君主,便更易随心而为,宠爱幼子。
濮阳一想,不由弯唇一笑,几乎是立即便有了一个主意。
卫秀看她唇畔笑意轻柔,胸口一阵闷堵,不愿再看,便垂下头去。一低首,便看到她的双腿。
不能行走,只能在轮椅上,看人要抬头,行动要受制,有下摆覆着,看来并没什么不妥,可事实,若是她不时常按揉,双腿便会萎缩,变得细小,肌肤也会发皱,丑陋不堪。这些她从不与人说,她不能短处暴露人前。
可殿下喜欢她什么呢?与常人相比,她不能行走,且还是女子,怎会对她心动?恐怕是一时新鲜?
倘若是新鲜,那很快便会被其他新鲜事所替代。
“先生。”濮阳唤道。
卫秀仰头看她,微微笑了笑,示意她在听,放在膝上的双手摊开,掌心贴着底下的腿,隔着数层布料,她隐约能感受到膝上的坚硬。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慢慢地握成拳。
“陛下宣先生来,是要问前几日先生与我提过之事。”濮阳柔声解释道。
卫秀道:“也唯有此事,能蒙陛下宣召。”
她语气并没什么不对,唇边亦有着温和清浅的笑意。面如傅粉,唇若添朱,容貌柔和,美如冠玉,但偏偏那双凤眸却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那挺直的脊背如青竹伫立,坚韧不拔,这两者生生地将她身上女子的阴柔击淡,让人生不出怀疑。
这样的先生,是濮阳熟悉的,是她每日都见的,可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先生有些冷淡,像是不愿与她多说。
宣德殿就在眼前,卫秀平视前方。此处人多,濮阳也不好多言,只得将诧异按下,预备回府再说。
第60章
宣德殿中,皇帝已等候多时,卫秀与濮阳入内,行过礼后,皇帝便令二人赐座,又朝窦回使了个眼色。
窦回会意,忙取了个手炉来,与卫秀取暖。
“先生在我这里,不必拘束,如何方便,自取用便是。”皇帝很平易近人。
卫秀接过了手炉,搁在膝上,也道了谢,却不大去碰。皇帝一心在她所献之策上,便没有注意,直言道:“卫先生所言,齐太子贤德,有高远之志,将为魏之大患,”他说着,望向卫秀,含笑道,“不知先生如何得出此论。”
卫秀道:“一国若生乱政,往往是朝廷中失德失贤,朝中失德失贤,往往是国君无能荒诞。观今之天下,宋齐皆如此。”
皇帝以为然,不止是当今,历来如此。
“同样,若国君英明,可力挽狂澜,救国于乱世。”卫秀抬眸看了眼皇帝。
皇帝明白,前朝末年吏治崩坏,仓无积粟,府无储钱,库无甲兵,邑无守具。他登大位后,便整顿吏治,澄清庙堂,除去烦刑,蠲免租税,积粟厉兵,出入耕战,不到十年,海晏河清。
百姓是十分易存活的,只要国君不折腾,官吏不逼迫,三两年便可缓过劲来。一国再是破败,只要无外敌入侵,休养生息三五年,便能重现生机。
皇帝身当九五,看得自然明白。
宋齐眼下乱,国君无心政务,只好享乐纵欲,大臣们纷纷投其所好,亦无心公务,国家显出破败之势,但若此时明君登基,要整顿朝纲,也不是难事。
濮阳缓缓开口:“阿爹。”
皇帝看了过去,濮阳便道:“齐太子之贤,天下共闻,齐国有识之士,痛心国政者,皆紧密围绕于太子身旁,只待太子登基,便施展抱负,救齐国于倾颓,君臣同心,来日恐将锐不可当。”
皇帝双眉紧紧蹙成一团,眼中暗涌湍急。
卫秀看了濮阳一眼,再进一步道:“与齐看似腐朽实则生机暗藏不同,宋帝之暴,古来未有,虽有丞相顶着,可宋帝正值壮年,而丞相须发皆白,已难扶大厦之将倾。齐宋两国,一者愈强,一者愈弱,弱肉强食,并国之日不远矣。齐终将成我国南下途中的难移之山!”
利害关系都已陈说干净,皇帝已然意动,但立储乃内政,魏不当干齐之内政。他凝神细想,须臾,皇帝眼眸锐利,环视四下道:“都退下。”
殿中宫人鱼贯而出。不过片刻,殿中服侍之人,便只剩了窦回一人。卫秀恍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定在皇帝身上。
皇帝道:“先生之言皆有理,敢问计将安出?”
成了!濮阳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喜意。
卫秀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口气也是轻缓柔和,仿佛在说庭前花开一般风采温雅,可听她话中之意,又使得人激出一身冷汗。
皇帝凝神听着,一面听,一面决断。
卫秀缓缓道来:“计策便出在豫章王身上。诸王争位,总是难免。豫章王与齐帝相似,同样酷爱享乐,所不同便在于齐帝畏事,凡事皆躲避,而豫章王则自大,又好权柄。如此个性,能为陛下所用。”
皇帝皱了下眉头:“恐难控制。”
卫秀便笑了一下:“何需控制,只要他能当国,计便成了。”
是这个理。皇帝笑了一下,转而想到卫秀竟能想出在齐国储位上做手脚,不由道:“卫先生才思敏捷,足智多谋,不入朝堂,实在可惜。”
卫秀摇了摇头,像是不经意一般说道:“并非我足智多谋,而是齐国中疏散,使人有空可钻。若我大魏也如此,兴许他国便也要出一个‘足智多谋’之士。”
皇帝笑,连道:“先生过谦。”心中却是狠狠一凛,魏国中哪是无隙可乘,分明比齐国更令人担忧,齐国至少还有个太子贤明有远见,而魏之诸王,无一人可当国之大任。
这一想,愁绪又上心头。
卫秀却好似一无所觉,神色如故道:“此事还请豫章王在京早作决断。”
皇帝叹了口气:“朕已年老,此事本该后继之君去操心,我却还得防患未然。”不论干涉齐国内政也好,扶持豫章王也罢,不过是削弱将来齐国国力罢了,这本该是下一任皇帝的事,却也让他操心了。
说起来,也真是心累。
卫秀便道:“陛下雄才伟略,明日之君未必有陛下胸怀。不过,到底是陛下血脉,想来也定不负国人所望。”
皇帝笑了一笑,只道卫秀说的宽慰之语,然笑意还未展开,他却忽然想到,他的血脉并非只有诸王,还有皇孙!这念头刚起,又盖了下去,皇孙太幼,便是最长的皇长孙也不过八岁,倘若他能再活二十年,倒罢,皇权难以平稳过渡。
可到底,皇孙二字是被皇帝想起来了。
而卫秀的目的,便在于此,皆齐国储位不稳,影射魏国诸王无能,使皇帝不得不考虑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