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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旧 (若花辞树)


  近侍将杯盏斟满,酒香萦绕在鼻息间,真是醉人。可濮阳却觉得,她若醉了,必是因眼前人。
  有厨役执一匕首,在全羊前解肉。
  卫秀专注饮食,羊肉上洒了不知名的香料,烤的丝丝入里,油而不腻,咬一口,汁水布满口腔,美味得很。
  濮阳托腮,望向卫秀婉婉笑道:“先生不饮酒,却记得为我带一坛来,如此深情厚谊,我铭感于心。”
  卫秀搁箸:“小事而已。殿下以为这酒如何?”
  “好,能使人神思清明。”
  卫秀不由好笑,莫非一杯酒下去就醉了?公主常经宴饮,不当如此量小才是。
  晚宴之后,一壶酒都空了。
  濮阳面色绯红,似是微醺,她与卫秀同行,至后院分别。卫秀终是担忧,关心道:“不如令人调一盏解酒茶来与殿下饮下。”
  濮阳轻笑,深深看她一眼:“酒岂能醉人。”
  说罢,便带人翩然离去。
  卫秀怔在原地,直到公主罗衣飘颻,步履生辉,消失在黑夜之中,方拧眉沉思,殿下方才是何意?
  酒不醉人,何物醉人?
  山中阴冷,夜间更是冷风呼呼,卫秀打了个寒噤,才发觉自己竟是在此处待了许久。她拢了拢衣襟,令阿蓉推她回房。
  第32章

  隔日晨起,濮阳收拾齐整,便来邀卫秀往梅林去。
  昨夜大雪,天一亮,竟放晴了,是个难得的赏梅好天。
  一路过去,道上积雪皆已清扫干净。濮阳走在卫秀身旁,欢喜无限:“单是这阳光明媚,便不枉此行了。”
  她言笑自然,似乎昨夜之事,全然是句笑语,唯独卫秀多思多想了。
  倘若真是如此,倒好。卫秀自不会主动去提,双手捂着小暖炉,也与濮阳谈论风雅。
  梅林就在不远处。
  红梅本就耀眼,成林更是惊艳。远望似团团红云,近观妖娆迤逦,情态各异,俱是风流。
  林子颇大,树间有小径,四通八达。二人漫步其中,花影憧憧,暗香浮动。眼中映上花团锦簇,心间已随着欢喜。濮阳目光不离枝头,卫秀也为这些花儿所吸引,或含苞待放,或郁郁绽然,各自美不胜收。
  有一枝桠横亘而出,拦住了去路,濮阳便驻足,正欲绕开,却见这一枝梅,格外生机勃发。枝干舒展苍劲,花朵紧簇绽放,如火一般热烈,蕴含着蓬勃奋发之势,濮阳目露惊喜,伸手小心地折了下来,不令花瓣坠落一片。
  折完了花再看身旁,却发现卫秀已在前方。
  她在一树梅花下,抬头细赏,高冠束发,大袖玄袍,衣襟袖口,俱是齐整。世人崇尚放诞凌乱,逍遥自在,可濮阳却觉得,先生一丝不苟,比起世家子们呈现的潇洒俊逸,更显风流旷达。
  一片花瓣忽然坠下,卫秀伸手,花瓣飘落掌心。掌心白皙如玉,花瓣仿佛比在树上,更昳丽夺目。
  濮阳失了魂一般地看着,脚下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卫秀转头,见她过来,便等了等她,待见到她手中那枝花,抬眼望着濮阳,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好辣的手。”
  濮阳还没从美色惊艳中出来,有些呆,一时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见卫秀已往前去,她便也跟了上去。
  前方有亭,亭中已置茶具暖炉。
  卫秀遵从诺言,为濮阳亲手烹茗。
  她为濮阳烹茗也不是头一次了,濮阳仍是注视着她手下的动作,以为她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茶好,卫秀为自己与公主各斟一盏。
  濮阳接过,轻抿一口,立时便口舌生香,肚腹回暖。她不由赞了句好茶,卫秀含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此处无案牍劳形,无争端纷扰,分明距京不过百余里,却似与世隔绝。在红梅白雪环绕间,围炉拥裘,手捧香茗,惬意悠然,如世外客。
  若是长久如此,也不失人间美事。濮阳心内暗叹,见卫秀端着茶盏,目光仍游离在亭外的梅树间,忽然便觉得,先生胸有沟壑,潜藏江山万里,却仍愿为美景驻足,可见她心中仍有一份质朴天真未曾消退。
  二人悠然自在,京中晋王府,却布满了紧张不宁。
  晋王一张脸就如山上的霜雪,可他偏生要笑,笑得宽和温雅:“荆王不来?可说了为何?”
  他身前跪着的那名仆役战战兢兢回道:“荆王殿下言他有事在身,不便前来。”
  晋王眼中便如摄了冰,前几日,荆王擅自登濮阳之门,他便知不好,却不曾想他竟连面上的事都不愿维系了。
  这是背叛!晋王深觉耻辱,他深吸了口气,与那仆役温和道:“你且退下。”
  满腔怒火皆被强压,晋王回身坐到榻上,将近几日之事都思索了一遍。
  事已至此,动怒无益,无论如何,且先思补救为要。晋王早已发觉自己的势力一点点在弱下去,事情源头,便出于陛下。他自以不弱赵王,赵王都好端端地在朝中耀武扬威,没道理他便要受挫,定是什么地方,他没察觉。
  叶先生就坐在堂下,他早就欲另择明主侍奉,奈何又断定不下谁是明主,便一拖二拖,拖到今日,又想既然还在晋王门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也该为晋王殿下出个主意。
  晋王府已是外患重重,此时荆王再背弃殿下,便又添了内忧,大是不妙。如此,便需先下手为强。
  “荆王之意,昭然若揭,殿下不可再犹豫了。”叶先生缓缓开口,他端坐榻上,一双精湛的眼眸微微轻合,语气有些飘忽,看来便如高深莫测的能人异士。
  这等做派,倒是显得可靠。
  晋王看过来,诚心求教:“我欲重整旗鼓,敢问先生,计将安出。”
  他是上过朝的人,自是有些见识,势力日益颓败他知,但他也知自己根基犹在,只消计策得当,他有信心能“收拾旧山河”。
  叶先生也以为然,他先赞了晋王的胸襟:“荆王召之不来,如此羞辱殿下,殿下尚能容之,可见心胸广博。”
  晋王自矜一笑,眉宇间的郁色仍未消去,道:“不论如何,荆王是我兄弟,我当容之。”
  他仍存在将荆王拉拢回来的心思。他们二十余年深厚感情,总不是假的。
  叶先生却摇了摇头:“殿下错了,荆王已非殿下之弟,而是殿下之贼,欲窃殿下权柄。”
  这话如冷水,兜头浇下,晋王却不肯轻易死心,阴沉道:“先生慎言,此话过重了,六郎一贯以我马首是瞻,近来不知怎么昏了头,却不致如先生所言。”
  叶先生眼皮都没抬一下:“殿下对荆王的疑心,难道是今日才有的吗?”
  晋王被他呛得一梗。
  “我侍奉殿下多年,不敢说无一丝纰漏,也是恭敬至诚。荆王自灾区回来,受陛下夸赞赏赐,殿下便显不悦。后殿下禁足在府,荆王为殿下奔走,在朝中绽放异彩,殿下便更起疑心,再到殿下返回朝堂,见荆王能独当一面,则是猜忌愈盛。请问殿下,臣下说的可对?”
  一丝不差。叶先生能在晋王府多年,又受晋王看重,察言观色的本事很是了得。晋王被他戳破,颜面上很下不来。但他深通礼贤下士的本事,竟忍辱一拜:“请先生明示。”
  叶先生对他其实已经失去耐心了。君择臣,臣难道便不择君?晋王手中大好局面,竟一步步走到今日,不止他着急,叶先生为谋臣,更是痛心疾首,也更与晋王离心。
  可毕竟是侍奉多年的主公,见晋王如此诚意,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殿下,赵王、代王之流,您暂且不必管,您如今的心腹大患已是荆王。这段时日种种,臣看得出来,荆王便也看得出来,他不是近来昏了头,而是积怨已久了。殿下疑心逼走了荆王是一错,若再寄望于荆王能回心转意,便是一错再错了。”
  走都走了,还如何回得来,荆王恭恭敬敬时,晋王尚且疑心,眼下已露他心,若再回来,岂不是将自己往死路上送?再深厚的手足情深,也比不上性命来得重要。
  何况,荆王已尝过发号施令的滋味,如何肯再回晋王这里做个依附?
  叶先生没说出来,但他以为晋王能够明白。
  可惜,晋王不明白,他尚在犹豫:“荆王与我便如先锋与大将,我折他,如舍一臂。他一向靠我,独自怎能成事?我若折腰,他未必不会动容。”
  叶先生听到这里,已只余冷笑:“殿下若忍不得断臂之痛,来日怕是要受枭首之辱!”
  “叶轨!”晋王怒喝。
  叶先生离榻,趋步至晋王身前,跪下,顿首:“臣有一句良言,望殿下察之。荆王与殿下相交甚深,也知之甚多,他若与您反目,必成您之大患。我有三策,上策思除之,中策,图交好,下下之策,方是殿下所想。”又实在是憋得慌,将心里的话一口气都说了出来,“殿下之所以有今日,便是因上回不听我劝阻,一意孤行,刺杀濮阳殿下,此举使您与公主处于你死我活之局。现今来看,公主无虞,有恙的自然是殿下。”
  说完,他大哭了三声:“时至今日,殿下使臣痛心!”
  晋王被这一系列的动作弄得愣住了。叶先生却站起身,一抹眼泪,转身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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