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飘落,随意自然,如流水,如远山,贴合着世间大道,就如百年不变。卫秀眼中渐渐涌现怀念之色,濮阳心头一紧,她将手搭在卫秀肩上,掌下的身躯轻微一颤,似是受了惊吓。
卫秀转头来,一笑,像是回应她的亲近,也似乎她纯粹只是因濮阳突然的动作而受惊吓。
宁静安详之地,若是单纯赏景该有多好?濮阳真不愿再试,可她做不到放着这怀疑、这疙瘩在心里。
缓缓踱步向前,濮阳回头,开始将她的圈套布下:“先生可知此处原为何人所居?”
卫秀道:“昨日入门经前院,只见各处井然,房舍众多,并不像是公主府的仪制,可见是原来便在的。能有这般规制,当属三公三司之列。”三公三司皆有开府之权。
濮阳笑道:“不错,此处是前大将军徐鸾之府。你可知徐鸾?”
“三年前谋逆伏诛,圣上大怒,下诏夷三族,男子之中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女眷尚算幸运,在各处姻亲求情之下,只充没掖庭为奴。纵是如此,徐氏也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她了解得十分清楚。
濮阳又问:“先生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
卫秀道:“这是当年的大案,殿下现在出门去问,多半都能说上一点。我虽在山中,也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
滴水不漏的说辞,濮阳寻不出破绽来,卫秀却问:“这与殿下有什么关系?”
“宫中要放一些宫人出来,又逢皇太后谭祭,圣上欲为皇太后积德,犯官家眷亦在所赦之列,只是名额不多,故而,徐氏有几家未受波及的姻亲,便求上门来了。”前半句是真,至于徐氏姻亲求上门,便是假了。
倘若卫秀真是徐家后人,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那里面兴许还有她的母亲,她的姊妹,所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有此良机,她定会设法营救她们。
濮阳说罢,望着卫秀,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谋逆大罪,又才过去三年,谁知阿爹是否还记在心上,我不愿淌这趟浑水,只是听他们苦苦哀求,也着实不忍心。”
卫秀扣了下扶手,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克制住了,正色道:“请殿下稍候,回屋再详细言之。”
濮阳看着她身后乌黑的发丝,莫名地难过,她如此郑重紧张,果然是在意的。再联想起她在枫林中的那一抹怀念,濮阳的心直坠谷底。
第25章
回到屋中,卫秀令所有仆从皆退下。濮阳一言未发,走到榻旁坐下,只等着她怎么巧言矫饰,又如何说动她救人。
人都退下了,卫秀并没有注意濮阳的神情,待濮阳往杯盏中斟上茶,她方道:“殿下如此为难,可是求情之人颇有来头?”
“那倒不是。”京中官宦人家,四处结亲,徐氏夷三族,三族便是徐鸾父族母族妻族,余下的并未受牵连,但余下的也没什么出息的人家了,“都不是什么有势力的人家,但其中一户,在军中颇有建树,想来过几年便能展露头角。”
卫秀默了一下,似是在凝神思忖。濮阳端茶不语,想要看看,她究竟要如何说服她救徐家女眷。自昨日至此时,种种迹象,种种端倪,濮阳几乎便要肯定卫秀的身份了。她敛眸看着杯中茶,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许久,卫秀开口:“殿下可是要往军中安插人?”
“正是。”濮阳道。
“若要安插人,前大将军虽死,但他培植下属尚在军中,救徐家女眷确实是一施恩之法。”卫秀缓缓道。
濮阳徐徐饮茶,茶尽,她便将杯盏放到几上,声音中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硬:“先生以为当救?”
卫秀垂首望着乌木所制的茶几,摇了摇头:“不当救。”
完全与濮阳所想背道而驰,濮阳意外,不过她立即便认真道:“那徐鸾残余的军中的势力……”
“徐鸾之妻李氏,与荆王之母同族。他的母亲娘家赵氏,则是晋王妃母家。”李氏、赵氏受牵连,却不是全族都伏诛,而是徐鸾之妻与他母亲所在的那一支入了罪,余者仍在朝中,受了些打击,过去三年也差不多缓和过来了。
荆王、晋王与徐氏有这渊源,徐鸾的旧部还能是无主么?
卫秀一点一点地剖析给濮阳听。
濮阳如何不知这其中的关隘?她只以为卫秀乍听这一消息会慌了阵脚,不想,她仍是心思缜密。
“是我急进了。”濮阳不再坚持。
卫秀却笑道:“徐氏女眷之事,交由晋王与荆王去操心便是,殿下也不必觉得她们可怜。”
濮阳也跟着一笑,点头称是,但她心中并未放弃怀疑,以先生之能,要救家人,未必要借她之手。
卫秀提壶,为公主斟了盏茶:“不过殿下欲得军中势力,确是不错。只是此事非朝夕可得,殿下若信得过我,便将此事交与我。”
濮阳一怔。
卫秀温柔道:“殿下莫不是忘了,卫氏在军中也有根基,先父虽与家族不合,到底仍是卫氏子。”
卫氏……难道她果真出身卫氏?可为何上一世,她与卫氏从无往来,纵使她遵先父遗命不去招惹,卫氏诸人见她发迹,还能按捺得住,置之不理?
濮阳愣愣地看着她,卫秀继续道:“殿下母舅领羽林,这倒是好,只是不知到殿下要用之时,羽林是否仍为王氏所掌。且,王氏人口众多,各房各支各有打算,老丞相也未必能全约束,殿下便暂且不要拉拢了,先观望为上。”
字字句句,皆是良言。
濮阳听进去了,她神思翻涌,仍对卫秀的身份多有疑虑,但她不会将疑虑表现出来,点了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言。”
西风起,卫秀之处正对着风口,她掩唇咳了两声,濮阳忙要借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卫秀却摇了摇头,阻止了她。
濮阳也觉以她之袍覆先生之身不妥,先生心中她们间仍是男女有别,如此行事,她兴许会以为她轻浮随意,便道:“风穿门而入,反倒见疾,我推先生进去。”
卫秀道了句:“有劳。”待进到内室,又道:“殿下若有旁的事,便去处置吧。还有宫里,宣德殿也不要忽视了。”
虽出宫来住,但与皇帝的感情仍需小心维系。
濮阳明白,一一应下,便告辞了。
濮阳回到寝殿,便见庭中落叶洒满地面,几名宦官正在洒扫。
残叶满地,笤帚扫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濮阳不由驻足,她站在檐下,看宫人洒扫,回想起方才卫秀说的每一句话,满心都是矛盾与茫然。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接先生来此,她们共商大计。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那片竹林皆是青翠,先生喜欢酿酒,那便将清酿埋满竹林,先生不喜为官,那便自在洒脱,不与她拘束。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不过才一天,便要见疑了?适才已试探过了,没有任何可疑,如此,还不足以打消疑虑?
濮阳深深叹了口气,更是茫然难消。西风席卷,地上的落叶都吹散了。濮阳想起昨日那片叶子,便令取她昨日穿的那件衣裳来。
幸好,衣裳尚未送去浣洗。
她昨日随手将残叶收入袖袋,此时它还在。在袖中一夜,也不见干枯。濮阳取出一本书来,将树叶夹入。
书页合上,她的掌心按在上面,心道,若是此次冤枉了先生,便以此叶警醒她不可再疑;若是真如她所想,这片叶子,便当是她自先生,自邙山取的最后一件东西!
按在书面的掌心收成拳,濮阳与左右道:“将此书好生收起,往后,孤到何处,它便在何处!”
余下时日,濮阳便与卫秀如常相处。她不时入宫,皇帝见她来,神色欣然,却又非得板着脸来训她:“还知道回来?”
濮阳只得在他跟前多逗留些时候。
“其他公主,出嫁前多思承欢父母膝下,只有你,偏生要往外跑,宫里是拘着你了?”
濮阳老老实实地让皇帝说,等他板不住脸,便奉上茶点,皇帝便叹了口气,也不忍再寻她,说起正事来:“只是你究竟不小了,阿爹欲为你择婿,你可有属意之人?”
濮阳走过去,搀着皇帝的右臂,与他一同往外走去,口中道:“儿尚且没有这个心思,阿爹休要再提了。”
皇帝怀疑地看她一眼:“果真没有,可你近日,似有心事。”
“有心事,也是旁的心事。”
“什么心事?”
“上回秋狝,儿看中几只狐狸,最终却只猎得两只,一身狐裘都凑不足。”
皇帝大笑:“就为这个?”
她出箭不够快,准头好也无用,猎物已逃走了。
皇帝拍拍她的手:“别急,我与你寻一师傅,明年秋狝定让你多猎几只。”
“要卫车骑。”濮阳提要求。
她欲向卫攸核实卫秀之语,然卫攸总在军营中,她寻常见他不到,且贸然上门,也没个理由,倒平白惹人疑心。
皇帝便迟疑起来:“为何是卫卿?”
卫攸掌虎贲,公务繁忙,如何抽得出空来教一公主骑射?皇帝不等濮阳回答,便又摆摆手:“不成,卫卿肱骨之臣,不可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