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上下的小娘子……
濮阳又问:“可有逃出去的?”
秦坤不解:“都是按照名册拿的人,若有遗漏,自会有标注,刑部便会发下海捕文书——并未听闻有遗漏的。”
捉拿时无遗漏,难道是在掖庭中潜逃?濮阳不愿做此想,可直觉却教她忍不住就往那个方向想。非但如此,她还越来越觉得自己与真相接近了。
濮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倘若先生真是罪人后代,她接近她,是要做什么?莫非她对她所言皆是假,她为她筹划也都只是利用?
事实若是如此,便太叫人难堪了。濮阳闭上眼,拢在袖中的双手都颤抖起来,上一世不论,今生她对卫秀却是真心实意。
濮阳忽然回想起卫秀献策萧德文令诸王离京之事,如若她真是徐家后人,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濮阳心揪得紧紧的,只觉得浑身发冷,说不出的失望,甚至隐隐间她还是愤恨的,愤恨她对不住她的信任,愤恨她对不住她的竭诚相待!可这一阵愤恨过去,濮阳又觉得是那样的无助。
她握紧拳,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片刻,她猛地睁开眼,是与不是,她都要看到证据!她不冤枉先生,先生也不要让她猜中了才好。濮阳冷声道:“你明日往掖庭一趟,去查查徐家女眷,如今可都还在世。在世的又在哪处宫殿,不在世的死于何时,埋葬何处,又是谁查验的尸身。都要查分明。”她顿了顿,再道,“三日内,孤要看到结果。”
这些年没入掖庭的女眷何止徐氏一家?入罪前如何金尊玉贵,一旦到了掖庭便都是一般下贱的奴婢,弄死一个两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再者,宫中所用宫女皆是自掖庭出,人员调动频繁,名册也不断跟着转换,徐鸾为大将军,家中女眷怕已过百,人口如此之众,不是不能查,查起来怕是颇得费一番功夫。
秦坤面上显出为难之色,欲请公主多宽限两日。
遇刺那事,濮阳清洗含光殿,不但除去诸王安插在她宫里的内应,还将一众宫人皆收拢到手中,又从內侍省处补了几个来填空缺。秦坤便是在其中提拔的。
他在宫中本任寺人一职,掌管女奴女侍,与掖庭令多有往来。令他去办此事,正好。
濮阳瞥他一眼,道:“你只管去便是,掖庭不会有人与你为难。”
言下之意便是掖庭中会有人助他。秦坤精神一振,立即跪倒应下。
第24章
卫秀一夜未得好眠。兴许是重返故地,儿时的记忆便涌现上来。那些封存的往事,不敢触碰的伤口,在梦中血淋淋的,全部撕开。
室中漆黑,卫秀平躺在榻上,她在睡梦中,额上一层一层的渗出冷汗来。那一场带着残忍血光的屠杀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火光之中,父亲高声嘶喊,一剑出去,不知何人的鲜血溅了他满面,母亲倒下了,躺在血泊之中,猩红的血浸湿了她的衣,再也没有那睡前温柔的轻喃。父亲杀红了眼,回头朝她与兄长嘶吼:“快走!不要都折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便陷入杀阵。
兄长护着她一路逃出来,可十五岁的少年,如何抵挡得住诸多如狼似虎的追兵。他将她藏在草丛里,声音是一贯的轻声细语:“阿濛,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阿兄去将他们引开。”
他才十五岁,有着少年人稚嫩的面容,他也怕死,可是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担起重责。幼小的她不敢出声,她知道兄长这一去便是死地,便紧紧拽住兄长的衣袖,不肯放开。兄长弯下身,压低了声音,哄得她松手。他终究是不甘的,年轻的生命就要就此终结,他征战沙场,在父亲的带领下已杀敌无数,可是今日,便要死在自己国人的刀下。兄长流下眼泪,在她耳边道:“阿濛,活下去,为爹娘报仇!”
兄长冲出树林,那些豺狼般追兵很快围了上来,他拔剑对阵,且战且跑,她透过枝丫的间隙,看到火光移动,听到嘶吼惨叫。兄长的武艺很好,可是他没有逃出多远,便死于乱刀之下。
杀了大将军之子,那些追兵走了,他们背后的人放心了。她的脸上都是泪水,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可她却哭不出来,悲恸的哭声在心中回荡,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她的双腿被刀砍伤,她坚持着奔出草丛,路上的枯枝无数次将她绊倒,可她感觉不到疼,在满地尸身中找到了兄长。
他满脸都是血,手里还拿着剑,眼睛还睁着。他身上的伤口数不过来,一条手臂已经不见了。
黑暗、火光与将土地都染成铁红的鲜血,这一切布满了卫秀的梦境,母亲倒下的那一刻,父亲浴血厮杀,兄长永不瞑目的双眼,在她的梦中不断回放不断回放。每一个画面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记他们是怎么死的,不要忘记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要忘记要为他们报仇。
她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不管过去多少年,想起那一夜,都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卫秀睁开眼,窗外已有熹微晨光映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光芒由暗转盛,室中本是窗下一点亮,逐渐的,光明便盛满了室内。
眼角有泪滑落,卫秀一无所觉。
扣门声起,卫秀回神,她转头看向那扇门,抬手若无其事地拭去眼泪,道:“何人?”
声音稳稳的,语气如一贯云淡风轻。
门外是阿蓉:“郎君,公主来了。”
卫秀皱了下眉,温声道:“请公主稍候。”
不一会儿,卫秀便出来了。
濮阳坐在堂上,一身宫装,长裙广袖,云鬓凤钗,见她来,便站起身迎了迎,卫秀弯身行礼:“见过殿下。”
她气色不好,眼底下浮着一抹青黑,濮阳不由关切道:“先生昨夜睡得不好?”
卫秀笑着摇了摇头:“我有些择床,不要紧,过几晚熟悉了就好。”
“那就好。”濮阳也没再多问,可是疑虑却越来越重,究竟是择床,还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婢女们将早膳奉上,清粥,小菜,很清爽,也很家常。
卫秀温和从容,邀请濮阳:“时辰还早,怕是还未用过早膳吧?”
濮阳自然答应,她再看卫秀,却发现除了眼底的青黑,她的神情中没有一丝阴霾,磊落坦荡,仿佛毫无隐瞒。
宫里头,哪一个人不是擅于伪装,擅于口蜜腹剑?濮阳早习惯了不因表象断言。
她们用过早膳,濮阳站起身,走到门边,秋日的暖阳挥洒下来,照在庭前的石板路上,西风起,吹动枝叶,熬不住的叶子便被卷走,化作春泥。
这是秋季中的一个好天气。
“先生初来此处,怕是不知府中格局,我今日得闲,便陪先生四处走走?”濮阳道。
卫秀想了想,颔首:“也好。”
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大臣受拜大将军之位,便有开府之权,拥有自己的幕府。这座府邸原是按此规格来的,前院建衙,各处幕僚办公之所皆完备,后院方是居住之所。
这很合濮阳的心意,她迟早也会有开府的一日,底子在,将来也不必搬迁或重建。因而,府中有不少地方,是维持了原样的。
濮阳走在卫秀边上,阿蓉推着轮椅,其他侍婢、内宦都远远地坠在后面。
濮阳先指那一片竹林,道:“看中此处,便是因为这片林子,我想先生一定喜欢。”
白天的林子,与晚上是不同的,更为光明,也更苍翠茂密,卫秀心中一痛,她纵观全林,点头微笑:“修竹四季常青,就是白茫茫的冬季,都能在这里看到一抹绿意。我喜欢,多谢殿下为我费心。”
濮阳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采,见没有任何不妥,心里好像放下了什么,安心许多,她笑容软软的,目光也柔和:“只是这里究竟前人所植,先生若有不喜欢的,我令人来改。”
“这样就很好。”卫秀回头,对濮阳一笑,“殿下待我,总是唯恐不够尽心,殿下的心意,我明白,也很感激。”
濮阳心中又是一软,笑道:“先生能与我以诚相待,便足矣,何必说感激这样生分?”又一看边上那条幽然雅致的小径,“不远处便是泰园,那里清净,有一片枫树林,这个时节正合赏枫,先生可要去看看?”
泰园,是徐老夫人居所的园子。
濮阳听闻,徐老夫人慈爱,喜欢看儿孙在园中嬉闹玩耍。
卫秀若真是自掖庭潜逃,必是受阖家女眷之助,可见她在府中备受宠爱,这座泰园也定承载她诸多儿时乐趣。没有人能在经历生死别离后重游故地,还能波澜不惊。
濮阳心有不忍,要见先生露出破绽,无异于将她旧伤狠狠撕开,可是一想她可能包藏祸心,利用她,乃至害她,她便痛恨极了。
卫秀语气很飘渺:“这府中有枫林?”
“正是。”濮阳注视卫秀举止容色每一丝的变化。
卫秀与濮阳道:“难得殿下也在,那便去游赏一番。”
她兴致颇盛,眼中是纯粹的向往之意,并无其他。
二人同往枫林,枫叶果然都红了,地上数不尽的枫叶堆积,已成了厚厚的一层。真是安静祥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