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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旧 (若花辞树)


  卫秀像是睡得不安稳,指尖动了动。
  濮阳一惊,忙松了她的手,又盖回到棉衾底下,重新将被角掩实,如她未动过那般,不留一丝痕迹。
  卫秀凌晨醒来,便见榻边倚着一人。
  那人坐在榻前的地板上,靠着床榻边沿,单手支着,撑在脸侧。这个姿势,必是睡不舒服的,她轻合的眼眸不时颤动,好似随时会醒来。
  卫秀烧得昏昏沉沉的,几要以为自己看晃了眼。直到她再三确认,才敢相信,是她来了。
  濮阳睡着了,她的呼吸很轻,容色显得十分疲惫。
  卫秀看着濮阳,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双目酸涩,才觉自己这般,着实傻得很。
  她不由自主地一笑,笑意还未展开,眼眶却先湿了。
  许久不见,七娘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清瘦不少。卫秀探出手去,欲抚摸她的发丝,将要触到时,又恐惊醒了她,悄悄地收了回来。
  天还只是亮光萌动,那盏油灯仍还点着,只是光芒愈加微弱。卫秀浑身发烫,头上就如为一块大石镇压,疼痛欲裂,倦意如同温热的泉水,浸泡在她周身,逼着她陷入昏睡。
  卫秀极是不舍,孱弱的身子却不争气。黑暗终是胜过了她的意识。
  待卫秀再度醒来,天已大亮,濮阳已不在了。她回京去了。
  她有意避着她,只留下周太医与一封手书。
  手书写得极简单,像唯恐惹了她厌烦,只寥寥几字而已,说明了周太医的用途。半字不提相思。
  医者不自医。濮阳很早以前就想替卫秀张罗几个大夫,奈何一直未得适宜人选,眼下她离她而去,不再回京了,倒是更容易了些。周太医是个明白人,一家老小都在京中,他久经宫廷,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卫秀看了那手书一阵,短短一句话,经她反复念叨,像是刻到了心上。
  周太医入室来了。
  卫秀将手书收好,望向他道:“有劳你走这一趟。”
  周太医诚惶诚恐:“能为皇夫视疾,是臣福分。”他抬头看了卫秀一眼,道,“还请皇夫允臣诊脉。”
  卫秀摇了摇头,低头咳了两声,道:“不必了,这病不重,过两日便可痊愈。”
  周太医似不赞同,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委婉着问了几句病状,卫秀见他执着,便描述了几句。周太医这才觉得有把握了点,道:“皇夫殿下还是需以安养为上。”
  卫秀点了点头,笑意温缓。
  “京中大臣正忙于为陛下择采侍君,皇夫还是需早日康复,也好回京主持大局。”周太医随口说了一句。
  那温缓的笑意便凝在卫秀唇畔。

  第111章

  卫秀是知晓她那几名仆役中,有一些已被濮阳收买了。她也没想过阻止, 濮阳为人颇为坚韧,若是阻了, 不知她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卫秀干脆也随了她去。
  谁知这回一场风寒, 竟吓到了他们,传信入京。
  也让卫秀得知, 七娘要立侍君了。
  周太医聒噪完了, 便退了出去。卫秀自枕下摸出濮阳留与她的那封手书,看了一看。她眼角低落下来, 目光在熟悉的字迹上滑过,万分轻柔。她甚至能描摹出濮阳写这纸手书之时, 提笔蘸墨,凝神细思,将长长几句,凝成短短数语, 力求简洁扼要。
  如此温柔, 终于也厌烦了她么?
  卫秀掩唇咳了几声, 垂下眼眸,指腹在纸上一下一下地轻划,心中满是茫然。
  周太医还留在草庐,他来时就带了些药材,濮阳回京后,又遣人送了不少来。卫秀的方子都是自己开的,医者好学,周太医见了惊奇不已,拿在手中,如获至宝,仔细研究起来。
  卫秀病了半月,便好了,能下得榻来。
  她就坐在案前,周太医正与她絮絮叨叨地谈论他先前见过的一患者。卫秀听了一会儿,问道:“你何时回京?”
  周太医便打住了,恭敬回道:“臣奉圣命,留待皇夫病愈之后,方可回京。”
  卫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笑着道:“我藏有几本医书,君若不弃,不妨趁这几日,拿去看看。”
  周太医大喜,随一仆役去往书房取书了。
  彼时书籍珍贵,医书更是少有,往往是可遇不可求,周太医供职宫中,看的医书自然不少,但他犹觉不够,试图在医道上再图精进。
  卫秀看着周太医走出门去,方将目光收回,她低下头,抬起手来,覆在案上的一本书上,掌心贴着封皮,纸页微凉,透过手心,传达四肢百骸。卫秀却像毫无知觉,在纸上轻轻抚摸两下。
  这是《周书》,一年之前便已颁布天下。仲戎之名就在书中,他之功绩,他之一生,一一述来,无一字夸耀,无半句诋毁。
  卫秀初读,就觉得有一口气在心中散去了,父亲之名流传后世,后人会还他公正。
  这本书,她翻看过不知几回,除却折痕,看来犹如新的一般,卫秀珍惜爱护,不像对一本书,倒像是保护她良心上最后一点安宁。
  山中无甲子,人间岁月长。
  周太医读书入迷,浑然不知时日。
  濮阳在京中等了一月,不见他归来,自是急了,只当卫秀病情反复,一时不能痊愈。
  在京中坐等,终是被动,又过两日,濮阳再往邙山去。
  这回去是白日,雪刚下过,山路上积雪不化,越往高处,越是入目皆白。濮阳登至山顶,吐气成雾,比上回来时,更冷了几分。
  寒气如雾,凝于木上,雾凇沆砀,天与山凝成一色。
  草庐厚雪层积,仿佛要压垮了一般,卫秀坐于廊下,围毳拥炉,煮一炉清酒。酒沸,香气溢满庭中。
  濮阳到时,就见卫秀提壶,往杯中倾下,几上只一杯,她将壶置回炉上,又将杯置于对座。
  濮阳见此,便知周太医久不回京,是让她扣住了。
  目的,就是为引了她来。
  濮阳一点气也没有。明知她有意设计她来,她也没有一点动气。
  走到几前,与卫秀对坐,端起为她备下的一杯清酒,饮了一口。温酒入胃,遍体温热,在这大雪天,好似也不觉严寒了。
  濮阳面上便带了一丝笑影。
  卫秀再替她满上:“果酒,不醉人,多饮几杯也无妨。”
  濮阳依言,又饮下一杯,再续,她就不动了,卫秀便也不再劝,换了茶来。
  濮阳打量她气色,依旧是白皙,几无血色的白,容色却是和缓了不少,像被山间岁月打磨,比最初见她时,更为温润,也更平和。
  “今日请陛下来,是有一事,要谢陛下。”卫秀说道。
  门外有侍从守着,侍从不多,只有十来名,皆着了便装。
  濮阳自是洗耳恭听。
  卫秀看了看她,眼中泄出些许笑意,濮阳看得呆了,欲再看,那笑意已翩然擦过。
  “是为周书,我父能得赞誉,能受不偏不倚之评,想必是陛下从中转圜。”卫秀缓缓说道。本朝修前朝史,往往难得公正,更何况是仲公这般人物。其中若说没有濮阳的作用,卫秀是不信的。
  原来是为此事,濮阳低眉笑了笑,道:“不能偿还你万一。”
  卫秀便不说话了。
  她们上一回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说说话,是什么时候?竟已远得想不分明了。濮阳看了看卫秀,阿秀待她似已和软了,是否以后,她就能常来此地见她。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雪来,风向一变,吹入廊下。濮阳站起身来,绕到卫秀身前,替她紧了紧鹤氅衣襟。她做得极自然,两年前的冷言冷语,两年间的不闻不问好似没在她心中留下丝毫隔阂。
  她的手柔腻温软,落在她的襟上,她凑近了,身上香气如旧。卫秀刹那间紧张起来,僵住了身子,她略一抬头,便对上濮阳的双眸,漆黑的,微微低垂着,使眉宇间都万般柔婉起来。
  她这般委曲求全地温柔相待,使得卫秀整颗心都疼得发颤。
  她对不住父母,对不住仲氏满门,可她又何尝对得起七娘。
  她心中愤懑,将为难转嫁到七娘身上,可七娘又能向谁述说?她承受她的冷眼,承受她的讥讽,承受她对萧氏一族的恨意,独自一人,将仇恨怨愤都接下,依旧待她如故。
  雪势渐大,濮阳直起身,推卫秀入室内。
  阿叶似乎很怕濮阳,原是在室中点炭盆,见她进来,便愈加寂静,好使自己显得不存在一般。卫秀见她拘束,干脆使她退下了,自己去将炭火点起。
  濮阳就在榻上坐着看她,好似比阿叶更拘谨几分。
  卫秀不禁便轻笑起来,连眼中都染上了笑意。濮阳见她微笑,也随着笑了笑,今日阿秀看她的目光似乎格外柔和,竟让她产生一种,她心中其实也有她的错觉。
  “阿秀……”濮阳出声道。
  卫秀转头望过来,询问地看着她。濮阳微微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说什么,愈加拘谨起来,可她眸光湛亮,分明是极欢喜的。
  卫秀也笑了笑,可心中却像剜心剔骨一般疼。
  “阿秀,”濮阳又唤了一声,她顿了顿,笑着道,“你今日,是不是很高兴?”
  “是。”卫秀说道。能见她,自然是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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