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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旧 (若花辞树)


  卫秀说不如相忘,濮阳知道,她是忘不了的,若是能忘,就不会连踏入这座宫殿,都觉得满心伤痕,难以自抑。
  她令人好生看管,便逃也似的离开,回了宣德。
  比含光殿更让她难以踏足的,是昔日的公主府。
  日复一日,濮阳算计着卫秀离去的日子,每过一日就如在她心上刻一刀。她想,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她也会恨她,恨她这样残忍,恨她如此绝情。
  可当她重新踏入公主府,她又觉得,她永远也不会怨她。
  在这座府邸时,阿秀对她太好,她细心,温柔,体贴,濮阳再如何回想,都寻不出一丝她的坏。于是,她只能愈加沉湎与过往,只能在卫秀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一天天,加深对她的想念。
  竹林中那一汪清池,水色碧绿。濮阳遣退了侍从,寻了一杌子,坐在池边垂钓。
  池水清澈,上浮几丛水草,水草也枯黄了,干巴巴地留在水面上,平添一抹萧瑟。耳边有寒风穿梭在竹林的声响,濮阳望着水面,聚精会神。
  这一整日,她总共钓上三尾鱼来,倒是能让她晚膳裹腹了。
  濮阳静静地看了那鱼许久,又弯身,将它们都放归池中。
  卫秀并未走远,她就在邙山,仍居住在那草庐中。
  早前令阿蓉买地,便是为安置旧属。这时倒派上用场了。
  他们已不必追随她了,留在此处,也不过孤寂半生,不如离去。那处毗邻仲氏族人,他们去也好相互照应。严焕等人忠于旧主,眼看复仇无望,自然宁可扶持族人。仲氏一向人才辈出,兴许数十年后又可兴盛,也未可知。
  阿蓉倒是想留下的,可她自觉已无颜面对他们,并未应允。
  草庐很快就空了。
  只剩三五仆婢,与一就近照顾卫秀的婢女。
  他们是卫秀买的家仆,卫秀入京,留下他们照看草庐。眼下卫秀回来了,倒使他们有郎主,面上也多了不少笑容。
  那婢女姓叶,卫秀唤她阿叶。
  她选出的人,最看重的自然是忠心。
  阿叶照旧称卫秀为郎君,后知晓她是女子,既未说破,也未改口。大约是草庐无人往来,能说上话的人并不多,平日里,阿叶更喜在卫秀身旁侍奉。
  卫秀从不禁她靠近,也不与她多言,只是做自己的事。
  她偶尔读书写字,偶尔焚香烹茗,天气好时,也会往林中小坐,取一管竹箫,置于唇畔,奏出悦耳的箫声。
  这样的日子,极是惬意,既无烦恼也无忧愁。
  这样的日子,也极枯燥,既无希望又无新意。
  阿叶有时会觉得无趣,想下山去看看,但卫秀却像从不知清冷为何物,每日做着相似的事,看着相似的景。
  她辞气温和,从不与仆婢为难,她才气高绝,学贯古今。这样的人,该是一名温文尔雅的高士,结庐而居,等着她命中注定的主君。
  但阿叶却觉得,郎君温和的笑意下,已是暮气沉沉,她在山中,不过是在等一个终结。
  山间阴寒,冬日更是森寒入骨,山下还是晴空一片,山上就下起雪来。
  卫秀披了一件鹤氅,坐于廊下,仆役在庭中扫雪。
  阿叶抱着换了新火的手炉趋步过来,在她身边的一张席垫上跪下。
  卫秀许久没有动静,像是兀自出神。
  阿叶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卫秀像是才发现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温和一笑,道:“我在想我的鱼。”

  第109章

  晋王逆案查了三月,刑部与大理寺将大大小小的涉案人员都挖了个干净, 才使皇帝满意。众臣看前风向,总觉一年之间, 大位两易, 陛下为稳妥起见,怕是不会大肆诛杀, 不料, 最终定罪,皇帝将一干人等全数入罪, 并未宽恕,又车裂淑太妃, 将晋王一家,不论老少全数处死,才算完。
  晋王所犯,乃是弑君, 怎么严处都不过分, 除却几名御史, 以为皇帝过于酷烈,上本劝谏,朝中倒没有什么人以为不妥。
  然而新君即位不久,便大行株连,总归不是好预兆,新岁来临,皇帝携百官,往圜丘祭了一回天,以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至正旦,皇帝行大朝,接受百官朝拜,颁布诏书,改元甘露。
  这一年,便是甘露元年。
  大魏去岁不大安宁,哀帝崩,又出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帝,朝中动荡难免。幸而,这点动荡也只限于京师,未曾波及地方,故而国政未乱。人性趋安,与庶民而言,有衣辟寒,有黍果腹,便已足矣,皇位上坐的皇帝是哪位,他们委实不大关心。
  兼之濮阳甚为勤政,御下之道也是宽严并济,大臣们又颇具高帝朝之遗风,与政务亦不敢荒怠。一年动荡下来,大魏竟依旧是生机勃发的气象。
  濮阳知晓自己女子的身份,总归是一难题。高皇帝时,朝廷便在修书,濮阳干脆邀天下名士入京,讨论文籍,著述辞章。
  濮阳自己也喜书画,与此间亦颇有心得,偶尔得闲,也往崇文馆,与他们议论一二,常有振聋发聩之妙句。
  如此下来,民间对女子当政的议论也渐渐少了下去,提起女帝,也常有文章繁富,宽仁爱民之语。
  濮阳便就此坐稳了皇位,处理起政务来,也愈发顺手。
  甘露二年,王丞相薨,濮阳亲至吊唁,又召王鲧回京,升任丞相一职,王氏一门,煊赫一时。
  王鲧不及其父,行事稍显僵硬,但也不算庸臣,只欠历练而已。濮阳见此,干脆借机巩固君权,提高自己的威信。
  除此之外,隔壁宋国宋臣还在苦苦相劝,宋民还在苦苦忍耐,奈何皇帝依旧残虐,且有越演越烈之象。齐国皇帝倒好了些,不那么贪图安逸了,那是因东宫之争尚未落幕,豫章王脱颖,然其他皇子也不甘心,豫章王又无前太子的威信,压得住诸王,一时间相互倾轧,将朝堂内外弄得乌烟瘴气。
  他国国君不贤,与有吞并天下之志的大魏而言,实是好事。如此看来,国中稳固,蓬勃向上,邻国混乱,囿于内耗阋墙之中。境况一片大好,陛下似乎也无不顺心之事。然而事实却是,大臣们已极少见陛下有开怀的时候了。
  常年下来,她总在宣德殿,寝食都在此处,不入后宫,不幸园囿,终日埋头与政务。
  起初大臣们还不觉有什么,时日一久,也觉不妥起来,宣德殿固然华贵,然而与一帝王而言,到底单调了。陛下虽是女子,不好广纳妃嫔,却也不能孤单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何况皇夫出京已久,却无病愈音讯传来,想来在子嗣上头也不大顺利。陛下年轻不假,可东宫之位还是早定早好。当年的晋王之乱,固然因哀帝不能守国,焉知不是高帝未能早立东宫埋下的祸根?早立太子,也好使国本稳固。
  大臣们渐渐急了起来,私底下也商量如何是好。
  碍于陛下是女子,他们也不好大大咧咧地上本,奏请天子扩充内庭。几名重臣慎重商议过,便请托了王老夫人入宫劝谏。
  王老夫人是皇帝外祖母,陛下待王氏又惯来亲厚,由她老人家出面,再合适不过。
  自王老丞相过世,老夫人愈加深居简出,寻常不见外客。此番事关濮阳,她自是坐不住了,预备了一番说辞,便入宫来。
  她到时,濮阳正在看奏本,见老夫人身影,忙起身搀扶。
  老夫人年已老迈,行止不便,然而却毫无昏聩之态,走到殿中,便辞了濮阳搀扶,弯身行礼,口称:“拜见陛下。”
  濮阳笑着扶她起来,口中关切问道:“许久不见外祖母了,外祖母可还安泰?”
  老夫人也细细端详了濮阳一番,见她容色安然,虽君威日重,却也不失人情,心中大是宽慰:“臣妇一切都好,只不见陛下,心中挂念。”
  濮阳扶着她到一旁窗下坐下,笑与她道:“外祖母要见朕有何难,只管入宫来就是。”
  初冬时节,便已是天寒地冻,濮阳又令内侍奉上姜茶来,与老夫人暖暖身子。
  “腿脚不中用了,心中是想来见见陛下,可一挪动,又觉乏得很,而至于今日,才入得宫来。”老夫人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回。
  皇帝理政之所,自不会多寒碜。壁上所悬为古迹,高几所陈是珍品,屏风所用乃玉石,手中小盏象牙所制,身前几案犹存紫檀清香,处处皆是讲究大气。
  可再是大气,也掩不住其中的清冷之意。
  老夫人目光掠过门槛处,心中便是一凝。当年皇夫还在京中,陛下为她出入便利,令人将宣德殿的门槛卸去了,一晃两年有余,如今门槛仍是空的。
  濮阳正问家中诸事,七郎将要娶妇,九娘也近于归。她近两年虽不常往王府去了,但外祖家的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老夫人一一答了,又顺势问起:“六娘比陛下小着四岁,都已第二回做母亲了,陛下的大事,可有什么打算?”
  濮阳一愣,这才明白老夫人今日为何事而来。笑意立即便敛去了两分:“子女之事,乃是天定,顺其自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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