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被卤香味吸引过来的。
光是伏魔狱主吃卤味时漏下来的卤汁和肉末，就够他们吃得肚皮鼓鼓，只觉得这辈子也没这么幸福过。
和此处的幸福相比，钧天牢的各种牢房里，却是哀嚎遍野，不少囚犯都被卤香馋得直拿头撞墙，双眼都布满了痛苦的红血色。
咚咚咚，咚咚咚。
从各个牢房里传来的撞墙声不绝于耳。
……在整个钧天牢中，这都是具有历史性的一天。
因为，以这一天为转折，整个牢房里许多囚犯的态度都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改邪归正、积极配合改造，争取早日出狱！
后来某次，有记者采访到了钧天牢某嗝提前结束刑期出狱的囚犯，问到对方洗心革面的契机时，囚犯心有戚戚焉地回答：
“还不是因为钧天牢里的酷刑实在是太折磨人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太害怕他们再来一次了！”
听见这话的记者十分震惊。
“究竟是什么样的酷刑，能让您这样刀枪不入、皮糙肉厚的强者都感到害怕？难道，”记者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地猜测，“难道是用锁魂针一一刺入神识，将神魂生生剥开的‘剥魂之刑’，还是用阴阳冥火焚烧骨肉，将人皮肉烧灼寸寸焚烧成灰烬又复生地‘炼狱焚骨’……”
“不，都不是！”囚犯却摆了摆手，“那些都是小儿科，跟那天我经历的酷刑相比，不值一提！”
记者更加震惊了：“天哪，您那天经历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酷刑啊？”竟然能把剥魂之刑和炼狱焚骨这全上界排行前列的酷刑都比下去了？！
闻言，囚犯仰头望天。
似乎又回想起了那天的遭遇，他眼角缓缓淌下两行清泪，嗓音依然因为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着：
“那天，他们让我们闻了整整一天一夜简老板卤货的香味，却硬是没有给我们吃一口……”
“……”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话说回眼前。
吃饱喝足的伏魔狱主，看向简云蓝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如果说他之前看简云蓝的眼神，还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蝼蚁般的眼神，那么现在，他看向简云蓝的眼中满是敬重和赞美，简直就像是在看救世主！
他小心翼翼地把简云蓝拎起来，问道：“凡人，你满足了老夫多年唯一的愿望，你有什么要求、什么问题都尽管提，老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帮则帮！”
简云蓝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那，那我就直说了。”
伏魔狱主点点头。
简云蓝深呼吸一下，努力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开口：“我在寻找饕餮。听说他在这钧天牢里，不知道你能否带我去见他？”
——听见‘饕餮’这两个字，伏魔狱主的面色忽然变了。
四周突然陷入了某种凝重的沉默。
“……”
伏魔狱主看向简云蓝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有几分震惊，几分疑惑，甚至还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同情……但很快，他眨了眨眼，把一切情绪都隐藏起来。
最终只归于一声叹息。
“原来，你就是他在等的那个人，”伏魔狱主站起身，向钧天牢深处走去，整片大地都随着他的动作轰隆隆震动起来，他说道：
“……你随我来罢。”
伏魔狱主屏退了所有狱卒和鬼差,独自把简云蓝捧在手上，向钧天牢的深处走去。
这一路极其僻静且幽深，越往里走光亮越微弱,四周只听得见伏魔狱主轰隆隆雷鸣般的脚步声,但很快,那脚步声也像是被无尽的黑暗吸走了般,只剩下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
伏魔狱主沉默着，表情肃穆,全程没有跟简云蓝产生眼神交流,硕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
简云蓝敏锐地嗅到了几分不对劲,但最终，即将要见到饕餮的期待还是压过了一切忐忑。
不知道在黑暗中行走了多久,终于,在两个人再次穿过一道结界般的红色屏障之后,伏魔狱主的脚步停下了。
“就是这里了。”他声音沉重地说着，躬身，把简云蓝从手掌里放到了地下。
简云蓝紧张中带着焦急地环视四周。
和之前看到的石室牢房不同,关押饕餮的这个牢房,像与世界割裂开的另一个小世界般，更加阴暗封闭，玄铁与混沌石打造的三千重铁链汇聚在中心，为了将囚犯牢牢锁住。
但此时，那牢房的中心是空的。
饕餮在哪呢？
产生这个念头的下一秒，简云蓝眼前突然金光一闪，视线模糊了一瞬，再次变得清晰。
鼻尖闻到了熟悉的檀香。
……那一刹那，时间像是静止。
耳边所有喧嚣褪去,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这么多天努力压下的焦灼与不安，此时都化作热流涌上胸口。
简云蓝的手指有些颤，抬眼往前看去，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暗金色瞳眸。
——饕餮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人类，你来干什么？”
简云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不知道凡间和上界的时间流速是否相同，简云蓝在凡间过去了两天，但饕餮却还和不久前在末世告别时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他依然是那身战国袍，牛骨肩甲，银发束成个马尾，整个人像有点没睡醒的样子。
定定看了简云蓝一眼，饕餮的眸光有些颤，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一副似乎有些不耐烦的语气，又问了一遍：“我说，你来干什么？”
简云蓝理所当然道：“我来找你啊。”
饕餮显得更不耐烦了：“你找我干什么？”
“……”他说这话，简云蓝就有些不乐意了，于是立刻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白纸黑字的合同，“你忘记了？我们之前约定好的，还签了合同呢，饕餮大人你要违约？我们这个合同是没有违约条款的，强制执行——”
饕餮：“……”
脑壳多少有点嗡嗡作响。
饕餮手指轻轻一划，那合同就从简云蓝手中飘出，来到他眼前。
——和天道之前看到的一样，合同期限写着‘一千万年’，签字的部分，是两个人拉钩的指印。
饕餮垂眸看着那合同，眼里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但根据简云蓝这么久以来对他的观察和了解，他个人觉得，饕餮似乎是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把那笑强压了下去，变成面无表情。
半晌后。
“不生效。”饕餮冷冷地道。
简云蓝：“啊？？”
“本座说了，这合同不生效，”饕餮又打了个哈欠，下一秒，简云蓝就眼睁睁看着他指尖燃起了一簇苍白的火苗。
还没等简云蓝阻止，那燎起的火苗就把合同整个吞没，转瞬间就烧成了灰烬！
“……”简云蓝静了片刻。
幽蓝眸子里显出几分受伤的神情。
饕餮故作不经意地偷觑着他的面色，抿了抿唇，手心攥紧了，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却说不出口。
直到下一秒——
简云蓝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又掏出张一模一样的合同：“还好我有备份，哈哈，你刚刚烧的是复印件！”
作为一个合格的黑心老板，这么重要的文件，他怎么可能不备份呢。
饕餮不过是一个万年凶兽。
跟资深社畜简老板比，还是差点火候啊！
饕餮：“…………”
饕餮再次动动手指，把他手里拿合同隔空取来，烧了。
简云蓝安静半晌，再次掏出另一张同样的合同：“哈哈，复印件！”
饕餮额头上青筋暴起，继续烧。
简云蓝继续掏：“哈哈！”
饕餮，烧。
简云蓝，掏。
不知几个回合之后，饕餮终于忍无可忍了，怒道：“够了！！”
简云蓝：“。”
把口袋里掏到一半的合同悻悻塞了回去。
“饕餮大人，你别生我的气啦，”他软下了声音，走到饕餮身前，仰起头看着饕餮的眼睛，“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两人靠得很近了，几乎呼吸交缠，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将饕餮的银发吹拂过简云蓝的耳畔。
饕餮的耳朵尖有些发红：“回哪去？”
“简家别墅啊。”简云蓝说，“我给你做满汉全席。”
饕餮瞳孔地震：“……！！！”
这个真的很难拒绝啊！
他眼神复杂，犹豫着，似乎一句‘好’已经到了嘴边。
直到——
简云蓝悄悄伸出手，想要把饕餮的手握住。
但他伸出的手却穿过了饕餮。
……饕餮明明站在眼前，甚至简云蓝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嗅到身上的檀香，但伸出的手却像是穿过一个影子般，什么也没触碰到。
什么虚拟偶像初音饕餮。
不是不是。
简云蓝把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晃了出去，刚要伸手再试一次，眼前的饕餮却突然后退了一大步。
饕餮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暗金色瞳眸淡漠地扫过简云蓝，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人类，之前的约定我不是认真的，所以，不作数了。”
这是他说不作数就不作数的吗？简云蓝刚想继续掏合同，突然看见了饕餮的眼睛。
简云蓝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饕餮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之前，无论是最开始还是后面，饕餮看他的眼神是愤怒的，不耐的，或是纵容的，温柔的，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像是在看一个和自己漠不相关的人一般，无动于衷的眼神。
这次，饕餮好像是认真的。
简云蓝的嘴唇张合了一下，想说些什么。
但，饕餮打断了他，继续道：“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好去开你的小吃摊吧，像你之前说的一样，把你的小吃摊开遍整个万界。胡当归和牛头会帮你的，至于我……”
饕餮顿了顿，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狗狗玩偶凌空飞到简云蓝眼前。
那玩偶看起来就像缩小版的毛毛，脖子上还有毛毛的大金链子。
但，捧着玩偶，简云蓝却觉得心慌了。
饕餮还在继续。
“这是灌注了本座打工记忆残魂的人偶，不，狗偶，”饕餮扯了扯嘴角，“它能帮我履行合约，继续给你的小吃摊打工，你要是不需要，毁了也行。”
“员工，你想要多少都有吧？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给简老板工作呢，不差本座一个。”
“满汉全席也不需要了。”
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简云蓝觉得……
饕餮好像在说遗言似的。
他的神情淡漠，那双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的模样，但有那么几个瞬间，却带了些笑，又像是还在简云蓝身边时的样子，当定睛一看，又像是错觉。
说完，饕餮转身就走。
简云蓝立刻要去追他，但脚步刚迈出去，整个世界忽然天旋地转，一股莫名的失重晕眩感传来。
彻底寂静的黑暗再次将简云蓝包围。
伴随着那黑暗袭来的，还有许多记忆碎片。
连绵不绝的大雨，天像是漏了一般，每次呼吸都泛着呛人的辛辣；被雨水浸湿的蓑衣贴在身上，透着潮气的货担，沉甸甸压在肩头，走街串巷地叫卖；耳边听见濒死时粗重的喘息声，鲜血淋漓的伤痕，掌心饭菜的温度……
还有，涨潮的洞穴里，那双属于凶兽温柔的眼睛。
那一切的碎片连不成线，像海浪般倏然没过头顶，穿过简云蓝的躯壳，他好像瞬间记起了什么很久之前的事情，但又随着退潮缓缓远去了。
简云蓝有些恍惚。
直到，耳边传来呼喊声。
“简云蓝，简云蓝！”那声音粗重而焦急，像是雷鸣般在耳边震动着，伴随着剧烈的摇晃，“快醒醒啊，那边世界不是真的，别被困住了！”
想继续睡觉。
但是……
——“你不是还要去找饕餮吗？！”
那一声诘问，让简云蓝忽然一怔，眉心涌入股热流，突然不想睡了。
在那声音反复的催促下，简云蓝挣扎着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伏魔狱主那双硕大的眼睛。
看见简云蓝醒来，伏魔狱主松了口气，擦擦汗：“还好，你终于醒了。”
“这是在哪？”简云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钧天牢外，正躺在山崖上。那弥漫着的灰雾不知何时散去了，露出漫天繁星。
简云蓝焦急地问：“饕餮呢？他刚刚还在这呢。”
闻言，伏魔狱主一怔。
他不回答，反而追问简云蓝：
“你刚刚见到饕餮了？这不可能啊……”伏魔狱主喃喃自语了一阵，问，“你是怎么见到他的？他什么模样？”
简云蓝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大致跟他说了下。
听完，伏魔狱主神情愈发复杂了，看向简云蓝的眼神同情。
简云蓝实在等不及了，心头有把火在烧，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伏魔狱主沉默了一下，叹息。
“你刚刚见到的，应该是饕餮专门为你留下的一缕残魂。”
“至于他的本体……”
伏魔狱主席地而坐,把这么多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简云蓝。
“饕餮是天道大人亲自押来的，从最开始,就直接收入了天阶牢笼之中。”
“本来,他三日之前就该被处刑的,但他硬是用命魂扛住了,说自己在等人，不见到他要等的人,不会走的……”
“直到,昨夜。”
简云蓝：“昨夜？昨夜发生了什么？”
“昨夜,天道告诉了他真相。”伏魔狱主深深看了他一眼，“关于他和你的,真相。”
说到这里,伏魔狱主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反问简云蓝：“你在此生之前，还有另一个生命，对吗？”
这是指自己上辈子的事情？简云蓝想起了被万界直播间选中前,自己那短暂的二十几年社畜人生,点了点头。
“你上辈子，是否也是一样六亲缘浅，英年横死？而且，你心底最深的愿望，怎么都无法实现？”
简云蓝：“……是的。”
上辈子他作为孤儿出声，无父无母，一直到死去也没有什么很熟悉的亲友爱人，很早就因车祸横死。他一生都想去摆摊，但总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被搁置了,最终，死后灵魂被万界直播间选中，他才终于得偿所愿开启摆摊生涯。
难道，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像是看出简云蓝心中所想，伏魔狱主点了点头：“不是巧合，你经历了上千次轮回，每一次，都是六亲缘浅，活不到三十，便因各种意外横死，而且总是怀抱遗憾死去的。”
简云蓝：“。”
“但这次不一样了，”伏魔狱主看了一眼简云蓝手中那毛绒绒的白色狗狗玩偶，说，“你此生，可以活到百岁寿终正寝，了无遗憾，往后的每一次轮回也都如此。”
“因为……”
“上古凶兽饕餮，和你简云蓝，命格相连，此消彼长。只要他还活着，你就永远会英年早逝，不得善终。”
听见这话，简云蓝心脏狂跳起来，像是耳边已经听见滔天洪水，感到无措的慌张。
而下一秒，洪水倾覆。
伏魔狱主说：“而反过来，只要他死去，你就能每一世都无病无灾，得偿所愿，幸福美满。”
“天道已经把他押向寂灭台了，但即便是天道，也无权直接处刑饕餮。”
“饕餮，是主动赴死的。”
“……”
伏魔狱主深深叹息：“老夫把这些事情同你讲，都是违背了饕餮的本意，他是想瞒着你到最后的。”
简云蓝不说话了。
他低着头，没有看伏魔狱主，轻声问：“他是多久前被押走的？已经行刑了吗？”
伏魔狱主露出些不忍的神色，知道简云蓝这是想要去阻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三个时辰前离开的，寂灭台在上界边缘，他们应该还没到……但是。”
“人类，你听老夫一句劝，不要想着去救他了，这是饕餮自己做出的决定。”
“天道已经决定处刑饕餮了，难道你还能忤逆天道不成？！”
伏魔狱主劝得口干舌燥，解下腰间水囊喝了一大口，又去看简云蓝的表情。
——他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简云蓝应该会放弃了吧？
毕竟，再执着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而且，简云蓝说到底也是个凡人。
哪有凡人会愿意自己无数次徒劳轮回，但每次轮回都无亲无友、英年早逝呢。
在简云蓝的人生里，饕餮只是个相处没多久的过客，饕餮离去了，简云蓝也许会伤心一阵子，但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找到新的员工，朋友，甚至爱人，继续快快乐乐地摆他的小吃摊，尽兴地过完这一生。
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一样。
几次轮回之后，饕餮的痕迹会在简云蓝人生中彻底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