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教授和津岛回来了,他听见佐藤教授对津岛说:“这样说起来的话,太宰的文学家生涯好像是从学校时代开始的,他写第一部 作品时也跟你差不多大吧,你要不要也试试看,许多成名作家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写作投稿的。”
香取又听见津岛说:“写作啊,我其实没有太多兴趣,对这件事基本上抱着写写也无所谓的态度,不过既然是教授你说的,我就尝试看看吧。”他回头看见了香取,满不在乎地打招呼,“啊,是香取君,课上完了吗,你辛苦了。”
“啊、啊。”香取只能控制自己面部肌肉,勉励向上提他的笑肌,但他心里一片冷,无论怎样努力,都笑不出来,最后只形成了一幅掺杂着笑与哭的恶心表情。
佐藤迟疑说:“香取,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实在不行的话,就回家休息休息吧。”
香取浑浑噩噩地说:“啊,我好像有点发烧,对不起教授,我要回去休息休息。”
津岛修治一直冷眼看他,看香取跌跌撞撞走出办公室,他只是在收回目光前意味深长地看被铁皮锁锁上的铁抽屉,没说话。
……
津岛的作品获奖了。
很久以后,香取从他人口中听见了这事。
他买了一本津岛的书。
书名字叫《我的哥哥》,坦白来说,这是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你看这名字最多不过是温馨,若是不认识津岛修治的,还没打开书,脑中怕就要勾勒出一幅家庭和睦的温馨图画。
香取不那么想,他的手颤抖了很久,从靠近书本就开始颤抖,几乎都无法翻书。
仔细想想,津岛修治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只是天才地读完大学,不经意地打击自己,还有什么,没有了。但他真的嫉妒津岛修治,不,不仅仅是嫉妒,还有对他天分的畏惧,香取始终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非人的魔性,你一直盯着他看,就会被拉进深渊。
/哈,你是在说恐怖小说吗,怎么可能。/
/应该是压力太大了吧,我懂,我懂,跟那种学术怪物共事,就算是我也受不了啊。/
他终于翻开书了。
[我有个哥哥,说得更精准点,应该是我曾经有个哥哥。
大约在我五六岁时,哥哥就死了,死因记不大清楚,听他人说,哥哥是落入湖里淹死的,他在下学的路上看见有小孩掉进湖里了,就跳下去救人,结果孩子活下来,自己却死了。
我不记得有那件事,小孩儿的记忆总是很模糊的,尤其我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感冒引起的肺炎,高烧不退,母亲在我的床褥边哭得稀里哗啦(也是别人告诉我的),父亲甚至都去看了本镇的墓地。
还好我命大,活下来了。
但即使哥哥死得很早,我却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属于哥哥的拼图比父亲、母亲还要鲜明得多,我其实不大能记住父亲与母亲的脸,国小之后一直生活在寄宿学校,偶尔假期回来也只听说母亲去哪里疗养(她身体不好),父亲则忙于工作,但哥哥的脸,直到现在都记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偶尔几次探望母亲,她看我的眼神都很难过,我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
在我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拥抱过我。
对母亲的记忆比较短暂,她很快就死了,甚至没有看见我上国中。]
接下来花了点儿篇幅描述父亲,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你几乎从来没见他对什么满意过,对文中的我也十分苛刻,他经常叹气,一叹气就要说“如果律也还在就好了”。
[我其实可以理解父亲,比起律也哥哥,我实在不是优秀的继承人,身体孱弱,成绩也一般,哥哥当年是学年第一,又是足球社的主将,还精通小提琴演奏,几乎就是个完人。]
在“我”的眼中,哥哥不仅完美,还很温柔,“我”的启蒙是由哥哥进行的,他教“我”片假名平假名,抱着“我”絮絮叨叨讲述神话传说,偶尔还会说生活上的趣事,托他的福,“我”虽然大半个童年都是在病房里度过的,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孤独,因为哥哥一有时间就来陪“我”,“我”记得当时同病院的其他孩子都很喜欢我哥哥,于是才有了唯一的炫耀资本。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只有哥哥。]
[但不知怎么的,我却没有为他掉眼泪的印象,在哥哥死后,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上小学后,主人公的境遇并不是很好,他的身体是有好转,却还是没有同龄人健康,他的颜色大概是很好的,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他,还抢着跟他做同桌,而班上的男同学因此更加厌恶主人公,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欺负活动。
最惨的时候,他被一群人堵在厕所里,把他的脑袋往马桶里按。
[我憎恨他们又害怕他们,那一年中我天天在自己本上写,希望xxx可以忽然死掉,这样我就能从非人的折磨中脱离出来了。]
[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从某天起,我忽然能听见“他”的声音了。
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什么“要忍耐”“坚强一点”之类的,逐渐我能听见更多的内容,语言中的信息十分有效。
“想要不被欺负,无非就是要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对他们这样充满兽性的人,一昧的忍让是不可取的,得报复他们,让他们害怕。”话者的声音实在是太温柔了,而我当时又满心要杀死xxx他们,别说是报复,连把他们从池塘推下去的心都有,只是苦于没有好主意,于是我问他,要怎么做。]
在神秘声音的指导下,“我”做了些事情,同一年秋天,学校开除了好几个卷入社会暴力事件的学生,“我”的仇敌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了,这件事让“我”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
[后来我听说,在哥哥上学那年,学校也出现了同样的事情,好像说是发生了丑闻吧,不知是学生,有教师也被开除了,不知道为何很在意丑闻的内容,花了点力气打听,然而知道内情的老师却都不肯说,只是含糊其辞,称那人为“教师行业的耻辱”。]
在“我”不被欺负后,神秘的声音还是没有消失,相反他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我”并不害怕,即使是知道了幻听是精神病的证明也一点都不怕,先前说了,“我”的性格有点孤僻,所以一直没有什么朋友,孤独是难免的,然而在有了他之后就不一样了,“我”是个有朋友的人,不仅有朋友,还有人陪伴“我”学习,引导“我”,“我”的成绩也越来越好。
[他教我如何跟人相处,试行了一段时间后,别说是老师,就算是想同性别的人也喜欢我,美奈子偷偷告诉我,学长即将引荐我进入学生会,努力两年的话,应该就能成为学生会长了。]
[前天回家,久违地见到父亲,他看我在写信件,大惊,说我的字体跟律也一模一样……]
[我已经想象不到离开“他”的生活了,没有他,我会成为废人吧……]
[做了场梦,梦见了小时候的事,真的是小时候吗,我其实没有发生它的印象了,只记得自己陷在水里,不断、不断地挣扎着,但我的脚被水草勾住了,怎么都无法上浮,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在快要死的时候吧,我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然后梦就醒了。]
香取把书翻到最后一页。
[2020年4月16日
忽然想起来,“他”的声音跟律也哥哥一模一样。]
隔天,香取提交了东京大学的退学申请,博士的上限是八年,而他已经七年了,佐藤先前就认为,他可能是无法顺利拿到博士学位的。
但他依旧很担心香取,因为他走的时候,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
他看着香取从抽屉里拿出破旧的笔记本,把它撕碎了。
“香取博士肄业了。”等回到办公室后,他对津岛修治说。
津岛修治看窗外飘着的雪花,口中应和:“真可惜啊。”
“是的。”佐藤叹息,“但他本来就不是做学术的料,香取努力是努力,就是差了点天分。”他忽然想到最近大卖的作品问,“下一部作品准备写什么,我就知道你果然很有写作天赋。”
“不,我不准备写了。”津岛修治恹恹地说,“我一点写作天赋都没有。”
[真正有天赋的人,是能凭空编造故事的人。]
[而我,只是从生活中取材罢了。]
他又看外面的天气想:[冬天真冷,春天什么时候才能来。]
第150章
「暖春」
2012年。
/修治。/
/修治。/
/修治君。/
[别喊了,你这抹幽魂!]
津岛修治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他手撑床垫,一跃而起,脸色可怖得惊人。他睡觉时要一点光都不透,房间里全暗,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无论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是横滨夜晚闪烁的霓虹灯光都被细薄塑料片挡住了。
他看手机,屏幕上冒荧蓝的、幽幽的光,现在是凌晨3点45分,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半个小时。
“你脸色真难看。”
早上八点,织田作之助来探望他,与其说是探望,不如说是看他生活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把自己作出毛病,他来的时候手上共提了两个袋子,一个保温袋,一个大环保袋:“保温袋里有蟹粥,你过来喝。”他比津岛修治大个四五岁,可能是面容显老,不过二十未至,看上去已经很成熟了,津岛修治在被招呼之后慢吞吞向桌子挪移,在他挪过来的这段时间里,织田已经打厨房走了一个来回,拿一只陶瓷碗并钢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