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交了论文。”津岛也有反应,“在学术领域上很自信吧。”
“你也听过论文的传统。”
“啊。”津岛说,“一个话多的人喋喋不休时说过。”他喃喃说,“他太吵太吵了,就算我不想听,也老是念叨无聊的事,到最后有部分自己钻进耳朵里,真烦。”
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道:
[再也没有人会同我念叨那些事了。]
……
织田作之助从医院出来后心情挺沉重的,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沉重,各种意义上,他都是个共情能力比较低的人,说是迟钝也可以。
情感上的失常体会在方方面面,就比如说是干杀手这事吧,他其实也可以转业的,当年一批的孩子没有多少干这个,大部分人直接死了,还有些因为家庭啊精神疾病的关系退出了行业。
只要是训练过他的老师都会给出相似的评价。
“织田你这样,是天生要干杀手的啊。”
“就算是我死了,你都能活下来。”
织田困惑说:“啊,是吗,我觉得自己没太多才能,隔壁的C君能在几小时后熟悉枪械构造,无论是他见过还是没见过的,与他比起来,我是最平庸的人吧。”
“你太妄自菲薄了。”老师摇头,“他恰恰是最容易死的。”
“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天才对吧。”老师轻蔑地说,“他是聪明没错,小聪明而已,对自己的评价过高让他容易脑热,接自己无法完成的任务,再加上粗心大意——”
“会很早死吧。”
老师的话真有前瞻性,毕业三年后,他从其他朋友口中听到了C君的死讯,当年他是成绩最好的人,却死得很早。
“织田你就不一样了。”老师说,“你很冷静,情感波动很小,可以无时无刻处于冷静之中,不会被肾上腺激素冲昏头脑,做事之前多考虑考虑,不要激动,就能活挺久。”他说,“也许能够活到功成身退。”
[那时候我怎么回答的?]
“功成身退?”织田迷茫地说,“不,还是算了。”
“你不想攒钱回家结婚?”
“那样的话,要找新工作对吧。”织田说,“实在是太麻烦了,如果不干杀手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真让我选的话,应该是做一辈子杀手,最后老死在工作上吧。”
“哈。”老师说,“你真是无聊的人。”他随即又说,“对杀手来说这点更好了。”
“为什么。”
“心态平稳,没有波动。”他说,“我们要像山、像草、像一块巨石,像平静的死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到现在好像有点明白老师的意思了。]织田走在路上想,[我确实就是个很无聊的人,说跟草木一样也不为过吧,唯一喜欢的食物是辣味咖喱,因为喜欢可以每天每天坚持吃,过去的爱好是写信,写信也不是主动的,而是机缘巧合之下收到了信,要不是D先生坚持根本不会养成习惯。]
[那为什么,会因他的境遇,感到悲伤?]
……
几天后,织田上了东海道线的列车,450日元就把他车到东京,夏目漱石给他留了纸条,今天他有堂课,讲当代文学。
当代文学比现代文学还要往前一点,一般来说日本人的现代文学是说战败前的文学,战败后至今是当代文学,研究这一块的学者没有人想象得多,主要日本近年来实在没有太多的好作家。
近代作家中“小菅治”算一个,这名作家早期在进行报纸连载时都阿治阿治地写着,直到主编说“不行了,快点起个像样点的笔名吧老师”,才姗姗冠上姓氏。
夏目漱石看到坐在下手的织田,疲惫地对他点点头,织田看老者,觉得他身体出了状况,比起上次见到人,眼下黑青明显,身材又瘦削得过分,脸颊两侧的肉几乎凹下去了,他好好吃饭了吗,还是思虑过重?
“你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下课后夏目漱石对织田说。
他这节课说小菅治。
“先来看他的选段,当然我知道,你们应该都读过他,不仅仅是因为它有名,而是因为我布置的课前预习作业。”下面发出一阵哄笑,夏目漱石说,“《甲虫》,他很早期的作品。”
/从小到大,我一直过非人的生活。
这里的非人,不是说我受到了虐待,而是说我的生活状态实在没有人的气味,真比较的话,我像虫子那样活下去,而且是有坚硬外壳的甲虫。/
织田也读过《甲虫 》,很早以前读的,以青少年的标准来衡量,他的生活非常无趣,除了搜集资料做任务,业余时不知道做什么,前辈说手机会泄露信息,看电视类的视觉娱乐是低级品,他在对方的鞭策下找了个不大低级的爱好,就是读书,看小说。
有段时间《甲虫》大热,他路过图书馆时顺便买了,内容记得不打真切,大概知道是第一人称小说,作者被称为鬼才,触动了无数人,很可惜,织田作之助没有被触动,他把看过的书分成“好看”跟“不好看”,除此之外倒没有别的了。
[内容是什么来着?]他不记得了,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重读,以试图赶上教授的讲课节奏。
/国小三年级时深入老家的深山逮独角仙,邻居家的村山君同往,他跟我上不同学校,从长辈关系而言,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下属,但村山君是个不拘小节的开朗人,即便是与古怪的、过分害羞、不合群的我也能玩到一起去,我很感激啊,如果没有他我会是一个人。
村山君的体格健壮,而我很瘦弱,童年时期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在山上走了一会儿我就气喘吁吁,那时我发现了草丛里的独角仙。
“村山君,是独角仙。”
“哪里哪里?”他一把将我推开,往草丛里钻,而我跌倒了,膝盖皮被小石子划破。
啊,村山君在想什么我其实知道,无非就是“能压上司儿子一头”“带个瘦弱的小弟”“衬托他的高大”,我与他实属欺负与被欺负者关系,但我依旧很感谢村山君,如果没有他的话,我就真的独身一人了。/
/人,一个人是不能活下去的。/
这段结束过后主人公S君陈述了自己的心态,他称呼自己是“草履虫一样的人”“菟丝子都比他可贵些”,他身体纤弱,不愿意跟外人交流,学校里的同学都不喜欢他,也从来不跟他在一起,然而再内向的人都是社会中的一员,他应该有个同伴,于是对把他收作跟班的村山君,不仅不厌恶,相反还感激涕淋。
到这里,织田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感,他的共情能力很低,归根究底他并非是社会中的正常一员,以前他想:一个人生活也很好啊,为什么不一个人生活下去。
直到有了D先生,他才意识到,有一个朋友是件美妙的事。
其他人却不同,他观察身边人,他们确实不大舒服,但难看的脸色与其说是厌恶S君的行为,倒不如说他正中在场大多数人的内心吧。
/我倒在地上,看见了一只甲虫,蜷缩在厚厚的壳里,肉没暴露在外,甲虫身边有些其他虫子,滑腻腻的蚯蚓、蜻蜓、稻飞虱、瓢虫。
它们在开一场虫子的聚会,只有甲虫,只有甲虫一动不动,被纯黑色闪光的坚硬外壳包裹着,他反射金属的光。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怜爱:我与你,才是一类啊。
用厚厚的壳包裹自己,装模作样地活在集体中,与花枝招展的人格格不入,将真实内在裹得严严实实,却又死皮赖脸地活在人类间。
看着他,我受到了启发,如何在保全自己的同时过得更好些,给自己穿上一层厚厚的壳吧。/
织田飞快地往下看,内向的S君从当日起发生改变,他戴上了丑陋而搞怪的笑面具,对家人对学校的同学进行滑稽表演——成为笑料,说怪话,把自己扮成一个丑角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人们说“你这样真好啊,以后做个笑星吧”,他感激涕零,认为自己的表演取得了成功,并将他人的意志当做是自己的目标。
其中有些触目心惊的小点儿,比方说S君很爱绘画,上幼稚园起就开始临摹漫画,国中上课时在笔记本上速写台上讲课教师的图。
/我喜欢梵高的艺术,不是嘴上说说的喜欢,而是我看他扭曲的星空,看他色泽浓丽的自画像,看他卷曲的线条,看他浓烈的用笔,几乎要痛哭流涕了,我深刻地意识到他眼中的世界与我眼中的世界是一个样的,啊啊,我大概也病了吧,还是说透过厚重的壳看外界,连视线都会变得扭曲起来?/
他羞涩地将得意之作送给村山君看,过了多年两人依旧维持朋友关系,S君没有密友类的人物,只能通过时间长短衡量友谊的纯度,从此看来村山君与他是最好的朋友。
[分享未曾同他人吐露的心声,展示得意之作——]织田作之助不知为何,想到了D先生,他想到D先生的通讯,偶尔一两封信件里的人,他说了实话,把自己的壳隔开,剖出血肉,让人看他鲜血淋漓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