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发现给他带来两个问题,其一,他意识到被发现的骨头可能是意外,可能是极少数,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应该作为粉尘被冲进下水道了;其二,他开始怀疑为什么这些碎骨头会出现?如果犯罪者掌握了相应的化学知识,可以有效分离骨头中的钙质,还拥有一台破壁机,他几乎能把证据全消除了,为什么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露出把柄?
“摩西摩西——”
“摩西摩西——”
佐佐木不得不抬头“接通”津岛修治的电话,后者已经玩腻了手机游戏,甚至连他整理好带回家的资料都看遍了,佐佐木怀疑他知道了不少,但出于对“是否该把孩子卷入危险事件”的犹豫,他没有问津岛修治看出了什么。
“真是愚蠢而又自欺欺人的想法。”津岛修治哪里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还刻意出言嘲讽说,“你以为不询问我就能当做我没有参与了吗?”他总喜欢以轻柔的语调说字字诛心的话,在于佐佐木的相处中他迅速掌握了语言这门艺术,并且从中发掘出乐趣。
津岛修治第一次知道,把腐烂的肉扒开刮掉脓血,逼他人与自己直视嶙峋的白骨多么令人愉快,他出生于最典型不过的日本家庭,所有的善恶悲欢血泪与欢笑必须归于平静的海面之下,人的面具无非就是或者端庄典雅或者严肃的微笑,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政客是他父辈的最高追求。
就连他现在的监护人,他理应称作叔叔的男人,都总摆张高深莫测的脸,他会露出讥诮的笑容,却不一定会出声提示,平日里废话不少,关键时刻却又极度喜爱保持沉默。
他不想那样,也不愿意那样,津岛修治想把自己看见的事说出来,说给愚昧的庸人听。
“你看。”他循循善诱,像是最合格不过的师长,但这幅表情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他过分年轻的脸上,“如果说我是一个成熟的心狠手辣的罪犯,想要谋杀身为警探的你阻止你进一步调查罪行,那么常出现在你身边,甚至阅读过卷宗的我肯定会成为必须被清除的障碍。”
“我几乎是一刻不离地跟在你身边,对你接触的人接触的事都了如指掌,但凡你死了我就会被警察追问你曾经与谁交流过,”佐佐木在聆听,他肯定认为津岛修治说的很对,否则为何会放缓呼吸,连从鼻间喷出的气体都在颤栗,“警察都会找到我,为什么罪犯不会想到我。”
“你的行为说到底就是自欺欺人吧。”
“会死人的。”谈起死亡,津岛修治的眼睛更亮了,像黑夜中两盏闪绿光的灯,佐佐木盯着他看越看越不舒服,恐惧感从心底涌出来,追根溯源他的恐惧来源于人类对死亡的敬畏,世上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的人很少他绝对不算其中之一。
佐佐木大抵是有些敏锐的,他脑海中树着天然应对危险的雷达,很容易察觉那些高危人物又很容易被吸引,津岛修治年纪虽小却表现出了类似的特质。
[他谈论死亡时,就像在说一出钟爱的戏剧,又像是在介绍自己的老朋友。]
[我不能确定他是什么意思,是在期待见到死亡,见到自己的死亡,还是仅怀揣孩童对死的好奇,有些孩子就那样因无知而无畏,总是把犯罪生死之类的事挂在嘴边上,说实话,我希望修治是后者,如果他已经了解死亡的意义却还很期待,那会让我害怕。]
“总之。”面对孩童过分尖锐的言语,他只能气若游丝面色苍白地回应,“不管你觉得我是伪善还是懦弱,可能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佐佐木说,“但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你如果受伤了我肯定就先死了。”
“为安全考虑,修治君就别再刨根问底了。”
津岛修治毫不同情,他与佐佐木相处时间不长,至多认为对方是个平庸的好人,说感情基础是全然没有的,丝毫不为自己扰乱对方心思而歉意,相反他撇撇嘴,觉得很没有劲,就不再说了。
[没意思。]
他想着。
时间点点滴滴向前爬,指针环绕中轴以圆形轨道运转,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飞鸟警探没来,佐佐木问了一句,有人告诉他飞鸟警探出外勤去了,大早上一通电话打过来说今日不在,稍后还有可能调派人手援助,原因不知。
“告诉你一件事。”津岛修治的声音又响起,“我的监护人,他也两天没出现了,我猜他跟飞鸟先生一起。”
佐佐木头脑里的齿轮艰难地转动,沟壑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纷杂烦乱的信息,他一会儿在担心前辈的安慰,一会儿又闪过津岛修治的眼,一会儿又回忆起案情发展,T小姐的脸在脑海中回荡,记忆宫殿里尽是些零散的碎片。
“你……是不是在担心他?”佐佐木问。
“担心?”津岛修治的表情很古怪,像是无意间吞下苦黄连,脸皱得像窝成一团的纸,“不、当然不可能。”他说,“我完全不需要担心他,你也不需要担心飞鸟先生。”
“那个男人是杀不死的。”他说,“且别说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即便是神佛入世都无法对他造成什么伤害。”明明相处时间不久,太宰治却给津岛修治留下如是印象,他高深莫测不可捉摸,生命顽强得不似人类。
“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杀死自己。”他歪头说,“听着很不可思议,但他就是那样的人。”
[杀不死自己?]佐佐木顶着惨白脸想,[可真是天方夜谭。]
……
5月10日
夜。
飞鸟一生中做过许多胆大包天的事,入职军警后更有很长一段时间把头颅吊在钢丝上,支点太细,平衡更是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他的头颅就会坠入万丈深渊连个空荡荡的回音都听不见。
[这也太疯狂了。]
他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跟在太宰治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像座沉默且巍峨的高山,飞鸟身材高大,面相严肃,很有职业保镖的味道,他现在脱下警服,穿黑西装,脸上没做太多装饰,如果在这里遇见“熟人”就惨了。
他忽然觉得以前的冒险都不是个事,没有哪一次比此次更加疯狂。
[我被带到了横滨黑手党的活动范围内。]他想,[而且没有做任何伪装。]
横滨是法外之地,市区尚且有军警驻守,但管的都是是民间的小打小闹,调节邻里矛盾夫妻关系是警察的主要任务,他们的枪不是用来发射子弹的。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当地治安优秀,恰恰相反,横滨治安之糟糕在日本排名靠前,这里有非法移民、偷渡者、孤儿、异能力者、黑手党帮派成员……尤其是最后一条,黑手党的帮派并不呈现一家独大的局势,现在几家黑手党平起平坐,时有纷争时有合作,从大方向看纷争数量更高。他们勉强算守规矩,把争斗控制在夜间港口旁,再不济转移到贫民窟,寻常不会打扰百姓生活,军警们懒得管也无法管理他们,就干脆把自己当成普通市民的一员,完全不看他们了。
但不管怎么说,警察与暴力犯的相性度很低,城市里的军警不去找黑手党麻烦,后者还会自己送上门来,就像是在夸耀他们的存在似的。
太宰治今天早上敲响了他们家的大门说:“我想要去横滨一趟。”
“什么?“他没搞明白。
“我说我想去横滨一趟。”他总是语出惊人,“在今岁止与藤原清水结婚三年后,后者独自前往横滨完成了为期一年半的卧底任务。”这是条机密资料,尘封至今普通警员还不能查阅,飞鸟只是有所耳闻,具体记录以他现有身份却不可过分探究,太宰治不同,他同坂口安吾要来了绝对机密的资料,并且申请令飞鸟同时阅读的保密协议,上头不出所料地批准了。
“只要你帮我们找到那些。”种田长官说,“我们得回收。”
“如你所见那个帮派已经覆灭了,但他们却留下了十分珍贵的研究材料。”太宰治说,“我去调查了那个帮派,他们并不是以传统的枪械起家,比起暴力他们更像是一群疯狂的科学家,为了研究超出法律限定范围的课题凑在一起。”他说,“能够让人短时间内获得异能力的药品,能力的起源,能力的具现化,非人的恶灵之类,你永远无法猜到他们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
“那与黑手党有什么关系。”飞鸟谨慎地提问。
“他们在研究的过程中获得了一些副产品。”太宰治说,“比如说毒气、作用于神经学的药剂等等,甚至还有新型毒品的代替品。”他略作停頓,“他们有一位相当高明的药剂师。”
飞鸟知道他话中有话,又听不懂他的指向,只能沉默。
“我们接着说。”太宰叙述说,“因定位关系这个帮派本身是没有太多来自内部的武力,但他们出产药品,提供新型神经毒素,有许多小帮派仰赖他们生活,而大帮需要这些物品就干脆各自派出队伍保护临时集结武装部队,听起来天方夜谭却又真的出现了,藤原先生作为卧底潜入小帮派中又被派去保护疯狂科学家组织。”
“中间经历了不少,我们简而言之就是他的任务成功科学家基本被捕。”他随手拿起躺在地上的玻璃器皿,是堵上木塞的试管,盛放在其中的液体微微泛着黄,灯光是冷白的,折射在液体中,黄色更浅了,飞鸟怀疑里面放了危险物品但又有谁会把装高危试剂的管子扔在地上?他不大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