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顺着梁暮秋的眼尾悄然滑落,眨眼间就隐入了乌黑的鬓发中,只在面颊留下一道狭长的水迹。
厉明深看的分明。
他眸色发沉,看向梁暮秋消瘦的侧脸,才继续说道:“你就当从今以后多一个人疼你,所以不要拒绝我。”
“真的吗?”梁宸安问。
“当然真的。”厉明深抬手揉他的头顶,“千真万确。”
梁宸安睡着了,厉明深把他抱上沙发,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又走回病床前坐下。
他伸手拢住梁暮秋的指尖,因为输液,梁暮秋的手很冰。厉明深动作小心,注意不碰到针头,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导给梁暮秋。
梁暮秋并没挣脱。
厉明深不确定梁暮秋真的睡着还是装睡,但还是说:“我说过,没人能把冬冬从你身边带走,我更不会。你就当多一个人疼他,所以也请不要拒绝我。”
病房外夜色深沉,梁暮秋依旧没反应,厉明深想他应该是睡着了,弯腰在他手背落下一吻,很轻,像羽毛擦过。
“睡吧,晚安。”
久不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通常更严重,加上这些日子情绪积压,梁暮秋这一场病来势汹汹。
早上醒来时,他浑身酸软,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床上好一会儿视线才聚焦,看清了雪白的天花板。
余光一偏,也看清了坐在病床旁边的人。
厉明深背靠在椅子上,两条长腿微微岔开,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十分端正。他闭着眼,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梁暮秋动了一下,刚一动厉明深就警觉地睁开眼,放下双手朝他看来,问:“醒了?”
梁暮秋沉默以对,目光重新转向天花板。
厉明深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去病房外,很快就有护士进来量体温。
体温38度,还是偏高,咳嗽也依旧严重,医生建议拍胸片,厉明深一副家长姿态,直接做主同意了。
梁暮秋不情愿也没办法,从胸片室出来就以沉默表明自己的不爽。
厉明深将他这副抗拒的姿态看在眼里,于是看着梁宸安问:“早饭想吃什么?”
气氛古古怪怪,梁宸安转着眼珠,先看了厉明深一眼,又转向梁暮秋,问道:“秋秋你想吃什么?”
梁宸安问他,梁暮秋不好不答,硬邦邦吐出两个字:“随便。”
梁宸安于是扭头冲厉明深,嗓音脆生生地喊道:“随便。”
厉明深说:“没有随便这个选项。”
梁宸安眨眨眼,将厉明深冷酷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对梁暮秋说:“没有随便这个选项。”
这小孩儿到底哪一头的?梁暮秋停下脚步不满地瞪着梁宸安,没注意几个医生推着一张病床迎面而来,差点撞上的时候被厉明深拉开。
厉明深拉着他的臂弯,梁暮秋被他带进怀里,额头磕到了他的下巴,胸口也撞在一起。他清晰地感到心跳在那一秒暂停了。
等医生推着病床过去,厉明深才松开手,低着声音问他:“想吃什么,我去买。”
梁暮秋垂着眼皮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闷声说道:“我有手有脚,不麻烦你。”
医院就有食堂,高峰期人多,不仅医生护士,还有前来就医的病人和家属。厉明深去窗口排队,梁暮秋带梁宸安找位置,刚坐下就听到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他循声望过去,不远处,两个人撞到一起,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端着的餐盘打翻了,汤汤水水撒一地。
“长没长眼睛啊,走路不看人啊?”中年人拾起餐盘,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再骂一句,“神经病。”
另一个则是个年轻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手中拎几袋早点,西服上溅到汤汁,湮出几块深色的痕迹。
看清对方的脸,梁暮秋脸色陡然一僵。
周围的人纷纷看去,夹杂一两句议论,年轻男人浑然不觉,失魂落魄得站在满地狼藉中,目光始终望着梁暮秋的方向。
对上梁暮秋的视线,他瞳孔微微一缩,不由自主移动脚尖,朝着梁暮秋的方向就要走过去,下一秒就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渗出的寒意钉在原地。
厉明深买好早餐过来,敏锐地察觉梁暮秋脸色不大好,并非神色恹恹的病气,而是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他停下脚步也顺着看去,微微眯起眼睛。
厉明深买了清淡好消化的包子和米粥,梁暮秋没吃多少,倒不是赌气,确实是没胃口。
吃过早饭,抽血结果连同胸片一同出了,指标比前一晚降低,肺部也没有感染。梁暮秋坚持要走,对张医生说:“如果还要输液的话我可以去村里的卫生院。”
厉明深还想让他再住一天观察情况,但梁暮秋异常坚持,他只好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梁暮秋飞快拒绝,拿出手机想打车,然而手机早就电量耗尽,便问张医生有没有充电宝。
厉明深捏着车钥匙站在旁边,并未说话,神情冷峻,目光也落在张医生身上。
张医生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感觉像是被冷战的两口子夹在中间。
“充电宝啊……”有还是没有,张医生心道,这是个要命题。他一舔嘴唇,最终说道:“我这儿没有。”
梁暮秋只得作罢。
厉明深走在前头,梁暮秋带着梁宸安跟在后面,离开了医院大楼。
前一晚厉明深将车停在停车场,停车场紧挨一片花园,里头栽种了几棵枫树,树叶火红热烈。
天气不错,阳光暖融,路过的时候,恰好有一片枫叶落下,在半空飘飘荡荡停到了梁暮秋的脚边。
梁宸安捡起那片枫叶,五角星形状,他贴在鼻尖闻了闻,没味儿。枫叶遮住他的下半张脸,他目光明亮地朝梁暮秋望去。
虽然看不见,但梁暮秋知道他在笑,心中顿时一片柔软,于是也笑了笑。
谁料视线一偏,看到花园里的人后,他的笑容顿时僵住,甚至连头皮都瞬间绷紧。
走在前头的厉明深也注意到,回头看一眼梁暮秋,又转回去,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盯着花园里的人。
是早上在食堂的那个年轻男人,他已经换下了被弄脏的衣服,依旧是西装革履,样貌也端正,一副精英派头,推着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神情怔忡地朝梁暮秋望过来。
那眼神让厉明深本能地感到不爽,仿佛所有的宝贝被人觊觎。他停下脚步,等梁暮秋走近后偏头问道:“认得?”
梁暮秋没有回答。
厉明深从他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徐谦推着轮椅站在花园中央,目光追随梁暮秋,直到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出声喊他才恍然回神。
脑内肿瘤压迫视神经,徐母虽然做了手术,但视力大不如前,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人影,问:“是谁啊?”
徐谦没有回答,走到轮椅前,单膝跪在沾着泥土的石砖上,将母亲身上的毯子拉高,仔仔细细掖好,起身时控制不住地朝梁暮秋离开的方向望去。
回去的路上厉明深开车。
梁暮秋没坐副驾,和梁宸安一起坐在后排,厉明深视线几次从后视镜扫过,看到他一直偏头望着窗外,脖颈肌肉绷出僵硬的弧度。
回到村里,厉明深踩下刹车,还没停稳梁暮秋就打开车门将梁宸安抱出去。他快步往小院走,边走边掏钥匙,摸遍口袋却都是空的。
“冬冬,钥匙呢?”
梁宸安环着梁暮秋的脖子,茫然地摇头。
身后空地上,厉明深不紧不慢停好车,从副驾拎出医院开的药,按键锁门,车子发出滴滴两声。
他走过去站在梁暮秋身后,慢条斯理问道:“找什么?门钥匙?”
梁暮秋回过头,看到厉明深手里勾着他的门钥匙,顿时睁大眼睛。
钥匙是前一晚厉明深抱梁暮秋下楼时顺手塞进口袋里的,他绕过梁暮秋将钥匙插入锁眼,熟练地向右一拧。
哒一声门开了。厉明深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暮秋闭紧嘴唇看他两秒,抱着云里雾里的梁宸安走了进去,回身就要把门关上,然而厉明深一只脚已经跨了进来。
论力气梁暮秋原本就不是对手,何况还生着病,一番你推我挡,厉明深纹丝不动,他反而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狠狠地踩了厉明深一脚,抱着梁宸安上了楼。
黑色皮鞋上一个清晰脚印,厉明深无语片刻,忽然笑起来。
小院的一切依旧熟悉,厉明深才意识到他有多想念这里。他在院子中央站了一会儿,走进厨房,挽起衣袖烧了壶热水,拿上水和药往楼上走去。
梁暮秋已经脱下外衣,换上舒适的居家服,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脚边窝着一群猫。
余光看到厉明深“不请自来”,他哼了一声,闷声问道:“你是谁啊?”
梁宸安还以为跟他说话,吓一跳,小心翼翼地说:“我是冬冬啊。”
“……”
梁暮秋不吱声了。
厉明深没把药递给梁暮秋,而是递给梁宸安,说道:“我是谁你不知道?吃了。”
梁宸安被塞了一手水一手药,看看厉明深又看看梁暮秋,把药递给梁暮秋,学着厉明深的语气命令:“吃了。”
梁宸安当起传话筒,还挺兴奋,等梁暮秋吃完药就眼巴巴看着他。梁暮秋莫名其妙:“看我干嘛?”
梁宸安于是扭头对站在旁边的厉明深说:“看我干嘛?”
厉明深目光落在那一群猫上,冷声说:“我没看你。”
梁宸安于是又对梁暮秋说:“我没看你。”
“你傻啊?”梁暮秋哭笑不得。
梁宸安扭头,学着梁暮秋的语气对厉明深说:“你傻啊。”
梁暮秋憋不住笑了,拧了把梁宸安的屁股:“我跟你说呢,傻冬冬。”
他力气不大,梁宸安倒在他怀里咯咯笑,不小心碰到了手背上的针眼,疼得他嘶了一声。
厉明深也不看猫了,走到沙发边,小心地将梁暮秋的手托起来,问:“疼吗?”
掌心贴着掌心,梁暮秋有些不自在,想把手抽走,厉明深反而抓紧:“别动,我看看出没出血。”
厉明深小心地揭开胶布,好在没出血,但那一片皮肤泛着青紫,看起来有些骇人。
厉明深又将梁暮秋的手搁下,站在沙发旁边没有动,半晌忽然说一句:“我是挺傻的。”
民宿这两天没人订,客房空着,厉明深顺势住下来,梁暮秋没说什么,大概知道说了也不会管用,只是一直呆在房间,眼不见心不烦。
起居室的沙发柔软舒适,梁暮秋坐在上头,掩着门却掩不住外头的动静,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停在门口,紧接着门被推开,梁宸安跑进来问他晚上吃什么。
梁暮秋皱一皱眉,感觉刚吃过午饭没多久,又吃晚饭?
午饭是厉明深从隔壁打包的,他那时站在走廊上,看着厉明深绕过围墙进到杨阿公的小院。杨阿公露出明显惊喜的表情,显然对厉明深的出现非常欢迎。
“小秋有些感冒,没什么胃口,我想请您烧个鱼汤。”梁暮秋听到厉明深这样说。
杨阿公先是惊讶梁暮秋感冒,接着面露难色:“今天真不巧,我去得晚,早市的鱼都卖完了,没买着,要买的话得到湖边,那可就远了,还不定能买到。”
厉明深想了想:“那羊肉呢?”
梁宸安爱吃羊肉。
杨阿公说:“羊肉有啊,红烧还是做汤?”
厉明深沉吟片刻:“红烧吧,就不放辣椒了,小秋的嗓子吃不了辣。另外再要几道炒菜,清淡点就行,您看着搭配。”
话里话外全是梁暮秋和梁宸安,只口不提自己的喜好。
杨阿公说好,让厉明深稍等。等杨阿公进堂屋去烧菜的时候,厉明深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百元钞票压在了桌子上。
梁暮秋冷眼旁观,猝不及防,厉明深抬头朝他看来,隔着重重树影,他和厉明深沉默地对视了几秒,之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间里。
从思绪里回神,梁暮秋看一眼时间,才五点。他眉头紧锁,故作嫌弃地道:“天天就知道吃。”
梁宸安看着他,眨了眨眼,转身又蹬蹬蹬跑下楼,连梁暮秋在后面喊他都没听见。
梁暮秋从房间走出去,站在走廊的栏杆前往下看,就见梁宸安跑到院子里,对坐在石凳上的厉明深说了什么。
厉明深目光朝楼上扫来,附耳对梁宸安说了一句,梁宸安连连点头,又踩着楼梯往楼上跑,冲到梁暮秋面前的时候差点没刹住车。
梁宸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脆生生的,说道:“民以食为天,不想着吃那想什么。有我在,怎么也不能让你饿着。”
挺长一句,梁宸安复述地一字不差,说完就仰头等梁暮秋回话。
梁暮秋心道梁宸安这是传话传上瘾了,跑上跑下还挺高兴。
他抬手摸摸梁宸安的额头,微微有些出汗,担心梁宸安感冒,便单方面终止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对着楼下扔一句“随便”。
没过几分钟,厉明深就出门了,开车走的,将近一个小时才回,拎着一兜黑塑料袋去了杨阿公的院子,出来时端着个砂锅。
梁暮秋回房间,没多久,厉明深就让梁宸安来叫他,他这才下楼,走进餐厅坐在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厉明深揭开砂锅,里头是奶白浓郁的鱼头豆腐汤。
梁暮秋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沉默居多,大多数时候听厉明深和梁宸安说话,但好歹吃了一些,填饱胃,人也精神,不再神色恹恹,嘴唇也有了血色。
期间厉明深接了个电话,大概是工作上的事,走到外面接听的。梁暮秋这才问梁宸安:“好吃吗?”
梁宸安在桌子底下晃着腿,重重点头:“好吃,阿公做的菜最好吃。”
梁暮秋笑了笑,就在这时厉明深又进来,他不由自主看过去,目光相接又很快错开,垂眼搅动碗里的鱼汤。
吃过饭梁暮秋就回房间,洗过澡一身清爽,躺在床上看设计方面的资料,一面画图找灵感。
看着看着,他思绪飘远。一天内两次遇见徐谦,叫他控制不住地想起一些往事。
带过梁暮秋的老师都说,他在设计方面有过人的天赋,他具备独特的审美和对流行元素的敏锐,但也有缺点,那就是过于理想主义。
初出茅庐的设计师籍籍无名,要自己找客户拉单子,少不了应酬,梁暮秋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用的交际上,当然也不擅长。
徐谦为人谦和又八面玲珑,恰好能补他的短板,又是同院学长,认识以来对他照顾有加,梁暮秋对他感到天然的亲近和信任。
也正是徐谦,让他意识到他其实喜欢的是男人。
所以当徐谦提议和他成立工作室的时候,梁暮秋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配合还算默契,但比起利润更高的商业项目,梁暮秋更倾向于私宅设计,且客户要看得顺眼聊得来才肯接,因此拒绝了徐谦找来的很多大单。
曾经他为一家五口五十平米的老宅进行翻新,忙前忙后两个月,从设计到买材料再到找施工队,最后不仅不赚甚至还倒贴,徐谦为此很不满,两人第一次爆发争吵。
事后回想,矛盾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只是他没意识到。
再之后就是忽然传出的流言,徐谦默认的态度,以及他去找徐谦说这件事时,无意间发现徐谦背着他将他曾经的设计卖出高价,图纸上署的却是徐谦的名字。
徐谦起初抵赖,后来跪在地上求他,说自己急需用钱给母亲治病。
“小秋。”徐谦跪在地上,恳切地抓着他的手腕,“你跟教授的事我不计较,这次的事你也别跟我计较,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好?”
梁暮秋难以置信,一把甩开徐谦的手,用严厉的声音质问他:“你明知道这根本就是假的!为什么别人问你的时候你不替我澄清?”
徐谦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答。
看着他的反应,梁暮秋猛然意识到什么,看徐谦的眼神都变了:“还是说这流言根本就是你传出去的?”
徐谦之后说了什么梁暮秋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把工作室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通通扔到地上,推开徐谦摔门走了。
来不及想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又接到了梁仲夏难产的电话,连夜赶回小梨村,从此人生天翻地覆。
一墙之隔传来细微的动静,梁暮秋恍惚一瞬,回过神,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从中间多出一道重重的笔迹,他有些心浮气躁,干脆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又一声从隔壁传来,声音很轻,像是拖鞋踩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梁暮秋听了一会儿,心思竟渐渐安定,翻过一页空白的纸继续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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