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周,韩临松躺在沙发上时想,对着窗外晨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办完出院手续,梁暮秋才看到厉明深的消息,说杨阿公心急,他们已经从病房出来去停车场了。
梁暮秋便也直奔停车场,远远就见厉明深带着杨阿公和两个孩子站在车旁等他。
他弯了弯眼睛,不自觉加快脚步。
前一晚送杨阿公来医院,杨思乐怕得要命,没好好看厉明深的车,这会儿终于有机会看个清楚。
那车通身漆黑,阳光一照闪闪发亮,有种金属的颗粒感,手指轻轻摸上去冰凉滑溜。
“哇哦。”杨思乐小声惊叹,感觉这车比杨雄送他的那个模型还要炫酷。
男孩子就没有不爱车的,梁宸安虽然没杨思乐表现得那么明显,但眼睛也一直没离开过。
梁暮秋想的是回去就不麻烦厉明深了,让两个孩子坐后排,杨阿公坐视野好不易晕车的副驾,谁想他打开车门,两个小孩还站在厉明深的车旁边,谁都没过去。
“怎么了?”梁暮秋问,“怎么不上车?”
梁宸安和杨思乐相互对视一眼,又同时偷瞄厉明深。
厉明深看在眼里,主动说:“我带他们吧。”
杨思乐眼睛一亮,忙不迭钻进车里。
梁宸安也跟着进去。
他在座位上坐好,伸手抚摸座椅,感到皮质细腻柔软,坐上去不软不硬还有弹性,总之很舒服。
厉明深从外面关上车门,等梁暮秋把杨阿公扶上自己的车,才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
杨思乐以前觉得他严肃,一夜过去忽然不怕了,因为厉明深送他阿公来医院还守了一夜,是个好人,于是大着胆子问:“叔叔,这个车门为什么不是往上开的?”
厉明深往后视镜扫一眼,正对上梁宸安的眼睛。他便看着梁宸安回答了这个问题:“这辆车的门不能往上开,不过我还有其他车,门是朝上开的。如果你想坐下次我可以把车开过来。”
梁宸安目光轻闪,矜持地抿了下嘴唇。
“真的吗?”杨思乐激动起来,挤到驾驶座和副驾之间的空档,又问,“叔叔,那这个车能把车顶掀开吗?”
“敞篷吗?”厉明深道,“可以。”
厉明深按下手边一个按钮,车顶棚便缓缓向后收起,两个小孩眼睛都看直了。
梁暮秋见状降下车窗,听到厉明深对他说:“我在前面开吧,你跟着我。”
厉明深压着车速开得很稳,梁暮秋跟在后面,就见后排两个小脑袋动来动去,一会儿凑一堆讲话,一会儿又各自看车外。
停下等红灯的时候,杨思乐忽然扭身向后兴奋地挥手。梁宸安起初还放不开,后来也忍不住了,扭身朝梁暮秋看过来。
杨阿公坐在后座,笑着说:“小秋,你这个房客人真是不错。”
梁暮秋思绪飘远,不由回忆起前一晚,他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坚持不住睡着了,醒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把头枕在了厉明深的肩上。
厉明深闭着眼,后背靠墙笔直地坐着,双手交叠垂在身前,肩膀平直宽阔,看上去坚实可靠。梁暮秋犹豫了一会儿,又慢慢枕回他的肩上。
红灯变绿,梁暮秋收回思绪,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村里,栗阿婆已经提前把杨阿公的院子收拾好,楼上楼下干净整洁,连小花的窝都洗过,用夹子夹在晾衣绳上。
杨阿公走到门口时脚步忽然停下,看上去心情有些复杂。栗阿婆等他进去,把梁暮秋拉到一边,小声说:“那叫一个乱哦,我收拾了好久。”
担心杨阿公看到满地狼藉又影响心情,梁暮秋特意拜托栗阿婆帮忙收拾,他把栗阿婆转了个身,站在她身后双手按摩她的肩膀,说:“知道你辛苦,你最好啦。”
栗阿婆很受用,边享受边解释道:“我也不是抱怨,邻里乡亲嘛相互帮忙应该的,我就是觉得杨雄真不是个东西。”
她让梁暮秋按重一点,好一会儿没说话,又忽然开口说道:“谁说生孩子一定好,要是生出这样的儿子我宁愿不要。”
梁暮秋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惜在丈夫去世后并没能保住。
栗阿婆轻轻叹了口气,像要说服自己似的,最后道:“总之儿女都是债,没有也好。”
厉明深也把车停在小院外面,松安全带的时候注意到杨阿公朝他看过来,他意识到老人家似乎有话想说,于是跟着进院,穿过堂屋走到了前面的小饭馆里。
小饭馆面积不大,五六张长桌,有个冲外开的门脸,收拾得干净整洁。
杨阿公在其中一张桌子旁边停下,杨思乐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杨阿公便支使他说:“乐乐,去给我倒杯水。”
杨思乐先看了厉明深一眼,而后飞快跑了出去。厉明深这才走到杨阿公身边。
他注意到有只漂亮的三花猫站在杨阿公脚边,见他朝前走便冲他嘶叫了一声,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像是警告他不许再靠进。
厉明深便停下,不远不近的距离,等着老人开口。
“好啦小花,不叫了不叫了,这是小秋家的房客,是好人。”杨阿公弯腰摸摸小花的头,才对厉明深说,“谢谢你啊。”
厉明深淡淡道:“您不用客气。”
初见时杨阿公觉得厉明深有些冷漠,接触下来才知道他面冷心热,对自己也一直客客气气。
站了没多久杨阿公就有些气喘,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让厉明深也坐,厉明深说不用,杨阿公也不勉强。
“我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听我那个混账儿子胡说,小秋是个好孩子。”
杨阿公知道厉明深听见了杨雄的那些话,生怕厉明深信以为真,心里一直惦记要向他解释。
厉明深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杨思乐端水进来,杨阿公喝一口,等杨思乐出去后才继续说:“小秋父母创办了村里的小学,姐姐当医生,一家子都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小秋也一样,善良热心,人也单纯没心眼,所以才会在外面被人欺负。”
杨雄说的事杨阿公早就知道,早在梁暮秋忽然回村子的那年,栗阿婆就觉得他不对劲,叫一个城里的亲戚帮忙打听,这才知道梁暮秋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被人泼了脏水。
村子里不是没人议论,尤其年轻一辈,每次一提就会被家里长辈训斥,尤其栗阿婆,谁要敢说梁暮秋被她听见,买东西价格翻倍,爱买不买。
“外面的事我们没能力管,但只要在村子里,我们就一定保护好他,谁也不能欺负了他!”
说到这里杨阿公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厉明深看似面无波澜,眼神却深了几分。
这些信息他早就知道,从杨阿公嘴里再听一遍,忽然就有了触动。
“您放心。”厉明深说,“我只相信我感受到的。”
大概觉得厉明深对杨阿公没有威胁,小花挨着杨阿公脚边放松地躺下,一下一下地舔着爪子。
外头的院子里,杨思乐蹲在菜地旁边,一边看梁宸安种菜,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好奇厉明深跟杨阿公讲了什么,只恨不能把自己劈个分身出来。
菜地里的好些小葱和辣椒也在前一晚的混乱中被殃及,这会儿东倒西歪,根从土里露出来,梁宸安便一一给栽回去。
杨思乐蹲在旁边,看梁宸安小心翼翼地拨点土,先把蔫里吧唧的小葱种进去再用手掌把土压实。他不理解,直接扔了不就行了,干嘛还要费劲。
梁宸安说:“因为这也是生命啊。”
“好吧。”杨思乐不理解但尊重,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事要求梁宸安,问道,“冬冬,你作文写完了吧?”
中秋假期,幼儿园布置大家写一篇关于过节的作文。梁宸安点头,他早写完了。
杨思乐凑近一点,小声问:“那你能帮我写吗?”
“不行。”梁宸安一口回绝。
“明天就要上学了。”杨思乐愁道,“我还要照顾我阿公,怎么写啊?”
梁宸安犹豫了。
杨思乐见他脸色松动,于是又求他:“好冬冬,你帮我写吧,我都答应帮你保密了。”
梁宸安:“……”
一番心里挣扎,他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就一次。”
杨思乐抓住他的手指使劲儿晃:“一次一次就一次!”
厉明深很快从杨阿公的院子出来,在门口看到了梁暮秋和栗阿婆,冲栗阿婆点了点头。
栗阿婆知道两人在医院呆了一夜,催他们回去睡觉,又对梁暮秋说:“看你黑眼圈重的,煮个鸡蛋在眼睛底下滚一滚,要不然不好看了。”
梁暮秋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朝厉明深看去,点着头胡乱应道:“嗯嗯,知道了。”
栗阿婆又看厉明深,满脸都是慈爱的笑容:“小伙子人真不错,好人会有好报的,再来阿婆店里阿婆给你好吃的。”
梁暮秋赶紧拉着厉明深走了。走到那墙三角梅下面,他放慢脚步,真心地说道:“真的谢谢你。”
厉明深心里一动,侧头朝他看去,或许担心被梁暮秋发第三张好人卡,他语气平淡,甚至有些生硬地回道:“不必。”
梁暮秋一愣。
厉明深一向理性为先,习惯为自己的行为铺垫理由,他想,或许是杨阿公跟去世的勖老爷子差不多年纪,他才会管这桩“闲事”。
如果勖老爷子活到现在,或许也会有高血压,或许也会被他气到要住进医院。他就当为自己爷爷尽一份孝心。
但绝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他忽然想,如果某天杨阿公知道了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要来抢梁宸安的抚养权,还会和颜悦色跟他说话吗?
栗阿婆大概也不会给他塞零食了。
那梁暮秋呢?
厉明深停下脚步看着梁暮秋。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他在心里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通电话打断了厉明深的思绪,是寰旭的秘书,跟他确认第二天某个行程有变动。
“好。”厉明深说,“就这么安排。”
厉明深没有避着梁暮秋,梁暮秋听着他的声音,忽然意识到中秋假期接近尾声。等厉明深挂了电话,他想也没想便问:“你要走了吗?”
手机抵在掌心,厉明深轻轻嗯了一声。
梁暮秋木木地点着头,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房费就算了,毕竟你也没怎么住。”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忽然之间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又猛地想起什么:“你先等等,我去找阿公要壶梨子酒给你带上。”
“不用了。”厉明深在他转身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梁暮秋先是看一眼被厉明深抓住的地方,然后才说:“酒的味道真的挺不错,如果喝不到可惜了。”
厉明深扣着梁暮秋的手腕,他知道自己该松开,但并没有。梁暮秋手腕很细,皮肤很薄,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他似乎能感受到梁暮秋的脉搏,继而感受梁暮秋的心跳。
厉明深听到自己说:“喝不到的确可惜,所以给我留着吧。”
梁暮秋愣住,微微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意思?你不是要走吗?”
厉明深看着面前的人,理智让他立刻停止这种找不到任何理由、偏离他最初目的越来越远,后续还可能带来无尽麻烦的举动。
但他还是说:“我想长租,可以吗?”
梁暮秋又一愣:“可以倒是可以……”
以前也遇过长租的客人,最长的住过三个月,从春到夏。
他回了点神,问厉明深:“那你住多久?”
厉明深没有立刻回答,松开手指放下了梁暮秋的手腕,垂着眼皮似乎在思考,最后才道:“先一个月吧,到十月。”
“好。”
回小院,厉明深直接刷了一个月的房费。
POS机咔吱咔吱地往外吐票,梁暮秋盯着看,忽然觉得有点草率,他还有很多细节没跟厉明深确认,而厉明深也没问,两人都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赶着将生米煮成熟饭。
事已至此,梁暮秋想反悔也不行,更何况他并不想,拿出手机说:“我加你微信吧,有事方便联系。”
厉明深把卡装进皮夹,闻言却道:“不用。”
梁暮秋一顿,抬起头。
“我并不常看微信,会漏掉。”厉明深回视他的眼睛,表情认真,像是特意解释,“有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梁暮秋抿着唇角,怕厉明深误会,也解释说:“我不会打扰你,主要是你什么时候过来,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可以。”
厉明深道:“好。”
像第一次一样,梁暮秋送厉明深到村口。
但与第一次不同,梁暮秋对他说了再见。
“再见。”梁暮秋站在梨树下,尽量让自己语气里的期盼藏得深一点,“下次见。”
“下次见。”厉明深回道。
厉明深坐上车,沿那条日渐熟悉的乡间小道向前开去,他克制着不朝后视镜看,眼看前方就是拐弯的路口,到底没忍住。
梁暮秋如他所料,依旧站在原地,面容已不甚清晰,但厉明深却仿佛能看到他嘴角含着笑的模样。
那瞬间,厉明深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个人会一直在这里等他。
只要他回来。
厉明深离开的当天晚上,梁暮秋又和梁宸安在小院涮火锅。
火锅滚沸冒着热气,梁宸安吃得顾不上说话,心想总算只有他和梁暮秋两个人了,这个念头刚起,忽然就听有人在敲门。
门没关,梁暮秋搁下筷子,扬声道:“进来吧。”
院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材略胖的中年男人,正是小梨村小学校长兼幼儿园园长郝建山。梁宸安一下子坐直,腿也不敢乱晃了。
“吃饭呢?”郝建山嗓门嘹亮,“我说怎么老远闻着那么香。”
梁暮秋起身:“您怎么来了?”
郝建山让他坐,梁暮秋便叫梁宸安再拿双筷子。郝建山轻度脂肪肝,大晚上不敢吃肉,夹两筷子蔬菜便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村里的美术老师忽然辞职,郝建山一时找不到接替的人,想起梁暮秋有绘画功底,特意登门请他去代课。
郝建山说:“每个年级每周就一节课,加上冬冬他们幼儿园,总共也就十来节,你先顶一段时间,等我找到新老师,行不行?”
听到自己名字,梁宸安从蘸料碟里抬头,就见郝建山把他刚下的麻辣牛肉夹走了。
牛肉在红油里翻滚,郝建山没抗住诱惑,夹起来就吃,也不怕烫,末了看向梁暮秋。
梁暮秋的筷尖悬在半空,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先往梁宸安碗里夹片牛肉,才说:“叔,我很久没画过东西,早忘了。”
郝建山“嗐”了一声,显然不信:“忘了也可以再捡起来嘛,你那么聪明,我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有些东西想忘是那么容易的吗,那就跟吃饭喝水似的,早就刻在你的身体里了。”
梁暮秋目光微微地闪动着,慢慢搁下筷子。
郝建山同梁暮秋父母当年一道来小梨村,梁家父母去世后就抗下重担成了村里小学的校长,直到现在还是单身一人,梁暮秋一直管他叫叔。
郝建山瞧着梁暮秋,又说:“孩子们可都两周没上过美术课了,现在讲究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时间久了怎么行?我已经向县里申请新老师,但人家老师谁不想留在县城,谁愿意来底下村子?再说也不是让你白干,给你发工资的呀。”
梁暮秋无奈一笑,心想郝建山还真是知道拿捏他的软处。他说:“叔,我知道,我又没说不答应。工资就不用了,管我顿饭就行。”
听到最后一句,梁宸安抬头看了梁暮秋一眼,又低下头,筷子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肉。
“我就知道这一趟不会白来。”郝建山露出笑容,“其实也不需要你干什么,这学期的教学计划都有了,你跟着计划走,孩子们画画的时候在旁边指点一下,再给作业评评分,就这么点事。”
郝建山又伸手摸着梁宸安的头问他:“冬冬,以后你舅舅给你上美术课,高兴不高兴?”
梁宸安当然高兴,轻轻地点了点头。
目的达到,郝建山就要走,临走前又夹一筷子羊肉过把瘾。梁暮秋送他到门口,看着郝建山在月色下走远才回到院子里坐下,把剩下的肉和蔬菜倒进火锅,随后便垂手身前,沉默地等待。
梁宸安喊他:“秋秋。”
梁暮秋抬眼:“怎么了?”
梁宸安想问他是不是不高兴,还想问他为什么不要钱,话到嘴边又忍住,只摇了摇头。
火锅很快煮开,飘起鲜香的白雾,梁暮秋对梁宸安说:“吃吧。”
隔天清晨,天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彩,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亮整间小院。梁宸安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起来时已经晚了,来不及吃饭,梁暮秋往他书包里揣了袋面包和牛奶,拎起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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