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头一次见到般,一眨不眨地看个不停。
一碗长寿面的分量不多,纪轻舟不到十分钟便解决了。
放下筷子后,他接过对面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本想夸一句“手艺还可以”,抬眼看见对坐男子淡然静寂的脸庞,一时又无言以对。
桌子上方,悬垂的墨绿色玻璃灯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芒,偏执的灯光只打落在男人左脸上,在另一侧落下挺拔的鼻梁阴影。
兴许是垂落的眼睫阴翳遮盖了他锐利的眼眸,连眉宇间也像是透着股黯然之色,好一副可怜兮兮的相儿。
这个人,既没情趣,也不幽默,难不成真的只是图他长得好吗?
纪轻舟思索着注视了对方片晌,不禁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咕哝道:“我怎么会栽在你身上?”
未等收回动作,就被对方捉住了手。
解予安宽大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整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地蹭了蹭,幽深的目光凝视着他道:“那你最好栽一辈子。”
深夜的解公馆二楼, 除了落地钟指针转动的机械声,四处皆已阒然寂静。
吃完夜宵回到卧室后,纪轻舟洗漱了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时间已不早, 他却毫无睡意,微阖双目听了会儿浴室传来的水声,便又拿起铅笔打开了画本,继续绘制方才暂停的时装图。
待解予安洗完了澡, 拿着毛巾擦着头发出来时,他已草草地补完了图稿。
随后又翻到下页,对着空白的画纸漫无目的地思索了一阵, 实在没什么灵感, 就合起本子放到床头柜上,打了个呵欠滑进了被窝里。
解予安始终留意着床上人的动静。
将头发擦得半干后,他随手将毛巾挂在了浴室门旁的脏衣篮上, 迈步到床边, 边整理着被子, 边口吻寻常地询问青年道:“睡了?”
纪轻舟已平枕在枕头上,合起了眼睛:“不然呢, 都快十二点了。”
解予安静静地斜倚在床头,沉默思量一阵, 又往他身旁挪了挪, 低声开口:“去南京的事,我们可否好好商量?”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纪轻舟撇了下嘴角, 语气散漫, “我说了,你非要去的话,我们就离。”
“为何非要如此?”解予安仍是听不得某个字眼, 嗓音里不禁带上了几分怏然。
始终不解的是,他去南京,对方就要分手的行为。
在他看来,这份工作与他们的感情完全不冲突,是可以共存的。
他微垂着眼睫,良久凝视着身旁青年恬静的睡颜,话语沉静地解释:
“我在西点留学三年,从军也有两年,种种危险都已经历过,军校的工作只是一份寻常职业,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危险,为何……”
“我知道。”纪轻舟蹙了蹙眉,烦闷地截断了他的话头。
说实话,要阻止解予安去追求他的理想,他也很为难,很是过意不去,可若就这么不闻不问地眼看着对方走上他原本的人生道路,他更是做不到。
“反正我话放在这,随你怎么选择。”
解予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究竟有何顾虑?”
“别说了,我不想跟你吵。”
这事一谈起来就无休止了,纪轻舟此刻只想先休息,不想再争论这烦心事。
于是干脆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对方,将薄被拉过了头顶。
解予安伸手将他的被子拉了下来。
纪轻舟咋了下舌,扭过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存心想吵架?”
“……别闷死了。”解予安淡然回了句。
纪轻舟无语地翻过身:“那你就别气我。”
解予安暗自无奈,侧过身,手上动作轻柔地拨开了他遮盖眉眼的发丝。
注意到青年闭眼休息时也微蹙着的眉头,忽觉心脏被一根丝线拴紧着,隐隐酸疼绞痛,抿着唇不敢再多言。
手指安抚般地一下下抚摩着身边人的眉宇,直到眉心舒展,便顺着眉尾滑落,贴到青年的侧脸上,指尖拨弄着那小巧玲珑的耳垂,拇指却又摩挲着他柔软的嘴唇。
继而不由得俯身微阖眼睫,低头亲吻在他唇上。
纪轻舟在他温热的气息靠近时,便掀开了眼帘。
男人微凉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额头上,还氤氲着一股淡淡皂香的潮湿水汽。
他伸手穿过对方的发丝摸了摸,在解予安似要就这样抱着他躺下休息时,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先别睡,头发还是潮的,等干了再睡。”
他说着,倏然侧转过身,伸手从床头柜上凌乱的书籍中抽出一本递给对方:
“给我念睡前故事吧,我不想带着坏心情入睡。”
解予安闻言便接过了书本,坐起身来一看,发现竟是一本《苏州白话报》的线装合集。
这是十几年前的报刊了,当时的苏州尚未有铅字印刷的设备,这报刊还是使用的雕版印刷,装订成册售卖,于今而言可谓相当罕见。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读过几期这线装本,如今估计只能在那些旧书摊上偶尔觅得一两册了。
“从哪找来的?”他翻开封面问。
“你家书柜啊,之前有次想给你找本适合睡前催眠的原文书,突然看到了它,就拿了出来。”
纪轻舟稍稍侧过身,半眯着眼,注视着他在昏黄光芒中的侧脸轮廓,借机提出要求:“我的生日愿望,想听你用苏白给我念。”
解予安于是知晓了他为何专门挑了这本书给自己,随手翻了翻道:
“只是白话,又非通篇吴语,二十年前的报刊,现在看来都是过时内容了。”
纪轻舟当时光看书名就拿了出来,也没考虑这么多,就道:“那你念不念?”
“你能听懂?”
“大概吧……能懂个七七八八。”反正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纪轻舟也懒得多伪装。
解予安似作无意般地看向他问:“你从前,是哪里人?”
“想探我底细啊……”纪轻舟扯起嘴角轻笑了声。
本想道出实情,说自己是信哥儿老乡,又怕对方真派人去绍兴查,就随口道:“我祖籍是杭州那一片的。”
解予安听出他的敷衍,便不再多问。
默不作声地翻过那些十几年前的论说、新闻,找到一则还算有趣的地方杂录,接着稍微清了下嗓,便语调平缓地用苏语念了起来。
随着他低沉清润的嗓音带着浓浓的姑苏风情响起,纪轻舟顿时竖起了耳朵倾听。
尔后便发觉,自己真的听不太懂。
这书说是白话报,实际仍夹着诸多文言词句,用苏语念起来,还是挺拗口的。
加上他又非苏州人,日常对话听起来没什么障碍,一到这种文学篇章,就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往往要思考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但睡前思绪本就迷糊,纪轻舟自然懒得多加思索,就把解予安念书的声音当做了催眠白噪音。
男人寻常说话吐字总是清冷低沉的,而用家乡话念起这些古旧的文词时,却尤为的温柔动听,莫名地触人心弦。
纪轻舟听了一阵,除了犯困,更觉心软耳热异常。
不知觉地翻身过去,伸出手臂环抱着男人的腰腹,脑袋埋在他腰侧的衣服里蹭了蹭。
解予安语声一顿,旋即一手拿着书本,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直到对方呼吸变得绵长,许久未有动静,便合起书本放到了一旁。
悄然地探出身体,伸长手臂关了台灯。
随着视野陷入黑暗寂静,他反倒感觉周遭一切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凑近青年的脸庞亲了亲他的眉心,随后便拥着他的肩膀将人抱进了怀里,阖起眼安然入睡。
关于解予安的工作问题,终是搁置了下来。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一谈起来便总免不了要闹情绪,始终难以妥协。
而纪轻舟暂时也无暇顾及此事,六月上旬,那场席卷全城各行各业的大规模罢工运动不出意外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从日商的几大纱厂和商务印书馆的全体工人罢工,到股票商业公会以及各所学校的休业停课,连望平街各家报馆也纷纷宣布停业一日……华商休业罢市后,甚至连电车、铁路、轮船工人等也都冒着失业风险相继罢工,整座城市接近停摆。
纪轻舟所在的同业公会并不强行要求成员参与罢市,但在裕祥公司的领导下,绝大多数的洋服店都选择了闭店休业。
纪轻舟早已做好准备,同样也关闭了南京路上的时装屋和霞飞路的工作室,给全体员工放了假。
闭店这几日,他便每日待在家中画图,既绘制秋季系列新款的设计图,有灵感时也会为准备开办的杂志画些插图,不管以后用不用得上,先备着总没关系。
他已同解良嬉商量好,顺利的话,便在九月份正式创刊。
而考虑到解良嬉有点拖延症的毛病,他又格外繁忙,这《纪元》杂志就暂定为月刊。
时间一日日过去,自进入中旬,已有些梅雨征兆。
气温渐有下降,天空阴霾不定,时不时便飘落一阵细雨。
这日下午,窗户正被朦胧雨幕所遮掩着,纪轻舟独自待在二楼的书房,听着雨声,在略显阴沉的自然光中作着画。
忽然房门敲响,黄佑树领着个不算意外的客人来到了书房。
骆明煊穿着身夏日的细麻长衫,走进书房一瞧,见只有纪轻舟一人,便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挑起眉毛问:“元哥不在吗?”
“他啊,被叫去公司帮忙了。”纪轻舟握着笔,随口回答道。
这段时日,充斥在解家气氛也是相当之紧张焦灼。
纪轻舟心想这般大规模的罢工对解家的影响当也是不小的,这几日,解家父子明显比往常忙碌许多,连解予安也时不时地被他父亲带去处理公事。
骆明煊应了声,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捧着茶杯道:“这人忙了一阵突然闲下来还有些不适应,染坊那暂时也关闭了,我正嫌无聊呢,就过来找你们聊聊天。”
纪轻舟抬起视线:“你们泰明祥也关店了?”
“那是必然啊,我们可是百年老店,这种热血时刻,吾等商界中人自然要参与声援了。”
骆明煊正色凛然地说罢,放下茶杯,靠在了安乐椅上感叹:“不关店也没生意,谁在这种时候还买布做衣服啊。”
“这倒是……”纪轻舟缓缓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对方陷入了沉思。
这几日脑子里总思考着解予安的命运,今日看到骆明煊,他又不禁有些操心起对方的人生。
骆明煊被他不动的目光盯得发毛,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今日发型不像蚯蚓吧?”
纪轻舟倏而笑了笑,语气平缓道:“你说你信哥儿是个文人作家,如今又接手了他父亲的报馆,在文坛很有些名望,而你元哥当年也是出国留过学,年纪轻轻闯荡了一番事业的,你怎么就没学个什么本事?”
“诶,我就不是念书的料子,从小屁股沾着凳子坐不到一刻钟就犯痒。”
骆明煊是个什么话都能接的性子,也不觉得他提起这事来有什么突兀的,就闲聊般地说道:
“信哥儿那是家学传承,他最穷的时候,家里都有个书摊呢,自幼伴着蠹鱼先生长大的人,做了这爬格子的活儿也不足为奇吧?
“至于元哥,你别看他走得不是文人道,他小时候在我们学堂也是个相当有悟性的好学生,最是受先生喜爱,动不动地就要在课上表扬说,‘予安少爷既聪慧且刻苦,你们这顽徒都要向他学习’云云。
“当然了,我也是自小被夸聪明的,但我的聪明不喜用在正道上,俗话说起来,就是那门角落里的诸葛亮,爱带着一帮兄弟出点歪主意整蛊人,嘿嘿。”
“你还挺得意。”纪轻舟嗤笑了声,转而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正经的理想追求,或者今后想做什么事业?”
骆明煊愣了愣:“你突然问得如此高深,我还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我以前学过画,也跟着我爹做过生意,但都坚持不到几日便放弃了。
“一直以来确实也不知要做个什么事业,反正有我哥在,我无需继承家业,只要有他一口吃的,我也就饿不死。真要说什么理想嘛,我近日倒是有了个想法,便是将那些可恨的日商洋货都干倒!”
聊到这个话题,骆明煊忽然起了劲头,坐起身趴在桌沿,睁大着眼睛注视他道:“说来你准备何时扩大生意,你的衣服既然在沪上畅销,去其他城市开店必然也能大卖。
“不若我先帮你去周边探探市场,像苏杭等地跑一趟也方便,还有南京,那可是官太太云集之地,如何,你考虑考虑?”
纪轻舟固然也想过开分店之事,却还未打算这么快便扩大生意,但听见对方提起某个城市,又想到之前某次在时装店碰上陈颜珠女士时聊起过的南京时装市场的话题。
稍作考虑就扬起了唇道:“好啊,等最近的事情平息,你要是能抽出时间,就帮我去别的城市探探路。”
第139章 急单
六月中旬, 随着几条鼓舞人心的罢免消息在报纸上刊出,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宣告结束,工人们相继复工, 学生们也逐步复课。
关店罢市数日,对于纪轻舟固然也是有些影响的,但影响并不大,相比金钱上的损失, 还是时间与计划的打乱更叫他头疼些。
毕竟答应顾客的工期不能拖延,秋季系列的样衣也得尽快地打版制作,否则怕是赶不上九月份的上新。
至于创办杂志所需的登记备案工作, 按照他们的责任分配, 是由解良嬉负责去做,而解良嬉又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解予安,说是对方在警察局有认识的人, 由他去走这流程较为方便。
于是复工的第一天清晨, 纪轻舟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班, 解予安也同样起得很早,帮他的家属们去办事。
这日周一, 天气微阴,凉风习习。
衣帽间里, 纪轻舟一边盘算着今日要做的活计, 一边从衣橱里拿出件浅蓝色的衬衣和深灰色的西裤。
正要更换上班装,手指放到睡衣领口的纽扣上时, 他倏而似有所感地抬眸, 随即便在前方的穿衣镜中对上了某人暗中注视的目光。
解予安原本都已拿了套常穿的衬衣与马甲,看见他所取出的蓝色衬衣,又将衣服挂了回去, 在衣橱翻找出一件深蓝色的衬衣。
纪轻舟慢条斯理地解着衣衫纽扣,冲着镜中人挑了下眉:“你还不进去,想看我脱光光啊?”
“我只是看你穿什么。”解予安淡然回应,立即收敛了视线,佯作不在乎地从衣橱中拿了条黑色西裤搭在手臂上。
“奥奥,那你以后千万别看。”
纪轻舟刚这么反刺回去,对方便冷不防地转过身来,趁着他低头之际,一声不响地从背后拥抱住了他。
修长有力的手臂牢牢禁锢着青年的身体,又拉下半敞的睡衣领口,埋头在他颈间接连落下数吻。
直至青年从脖颈至胸口皆泛起引人遐想的轻薄之色,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他,从容拿着衣服进里间更换。
听见里间房门上锁之声,纪轻舟看着镜中自己肩颈皮肤上大片的红印,轻咋了下舌,一时间想要抬腿踹一脚门,又担心某人突然舍了脸皮出来,强要他对小元宝负责,那估计赔上整个早餐时间都不够折腾。
为了不耽误今天的日程安排,只好按捺脾气,继续换衣服。
几分钟后,待他换完衣服,将衬衫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解予安也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纪轻舟忍不住扫了眼他的裤子,不知对方对小元宝做了什么残忍之事,这会儿已基本看不出反应了。
解予安拿了件外套披上,一边低头整理着袖子,一边口吻迟疑地说道:“下月初,我准备去趟南京。”
话落,他抬眸看了看纪轻舟,见他不搭理,便又继续:“有位表姊下月订婚,预备代父亲去送个贺礼。此外,也准备去趟金陵军校,看看他们是否真的需要我。”
“说得那么委婉,你去了还能不留在那吗?”
纪轻舟“嘁”了声,弯着腰兀自地整理着裤脚:“想去就去,不用跟我商量。”
解予安听他口气并未表现得特别反对,不由燃起了几分冀望,柔声问:“你可要同去?”
“不去,我忙得很。”纪轻舟干脆地说罢,就提起背包背在肩上,一派寻常道:“走吧,去吃早饭。”
长久未开张,纪轻舟有些担心时装店那边的员工业务生疏,去工作室前,便特意先跑了趟时装店。
待看过店里的陈列情况与员工的工作状态,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出发前往霞飞路。
上午十点左右,工作室这边,不论裁缝、制衣工,还是他的助理学生都已经到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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