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真人同申公豹跃下,背对背,各自面向自己的徒儿,太乙拔起拂尘,指着哪吒,抖得麈尾晃出小瀑布,“这、这可是祖师爷鸿钧老祖的地盘,你、你们招呼也不打,还擅自闯入,不要命了哇?”
“是我出的主意,”敖丙道,“不怪哪吒。”
“胡、胡——”申公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胡作非为,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都、都忘了不成?”
他越激动,就越说不利索,哪吒听得心烦,冲到他面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沉下脸来,攥紧拳头,眸中蹿起火焰,“大不了让鸿钧老祖亲自来找我,我不怕他!”
“你以为你是哪个哦,还让老祖出面来见你,”太乙真人气不过,用拂尘戳了戳哪吒的胳膊,追过来又道,“你们祸闯了就算了,还不知道开溜,是在这儿等着他老人家出来降罪噻,罚你们永世炼狱之苦就高兴了嗦?”
哪吒一愣,忽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敖丙执意要独自留下,酸涩裹着怒意冲上心头,若不是见他形容憔悴,简直要上去揪着领子吼了:“你凭什么又想一个人扛?”
如今哪吒的个头比师傅高,再不是靠身躯能拦得住的,太乙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用力挤到哪吒和敖丙之间,“嗳哟,你们莫再吵噻——”
“你、你你是怎么当的十二金仙,座下就这么一、一个徒儿也管不好,” 申公豹板着脸,扭头数落着太乙来,“看、看看他干的都是什么好事,”他说到半路又想起敖丙,回头指着他道,“早、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应该先灌你绝情丹,断、断断了这些是、是非冤孽!”
哪吒一听,拨开太乙,“谁要你多事!”
一时间,原本寂静的溪畔顿时乱哄哄的,三个人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都别吵了!”敖丙陡然出声,反倒把旁人都吓了一跳。
他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师傅,师伯,都是我的错,”他诚恳地看向两位目瞪口呆的前辈,独独没有搭理哪吒,“是我一时冲动,化身龙形,得罪了老祖,若有任何惩戒,我自甘领受。”
太乙最先回过神来,趁着哪吒还没反应,连忙把他拽到旁边,却发现敖丙脚步虚浮,竟然站都站不稳当。他连忙搭住脉搏,又凑近瞧了瞧敖丙的脸色,顿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嘴,敖丙却不动声色地拨开了他的手,转向申公豹道:
“当日父王曾说要我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几度攸关生死,我总以为追随了自己本心,便都是对的,结果到头来,竟然全错了,”他苦笑一声,“师傅,我总算懂了你那日的话。”
申公豹觉得不对头,正要上前,敖丙苦笑一声:“草木无情无欲,却也难免衰朽,纵然再有心呵护,人力又如何能阻止。”
哪吒听不懂他忽然摆出的大道理,却见太乙额头滚下冷汗,忽觉大事不妙,“别说了!”
不想敖丙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仿佛喃喃自语,又仿佛恍惚梦呓,“就像夏天到了,莲花会开,秋天到了,莲花就落,难道能怪我没有尽力挽留吗……”敖丙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有些事情,并非我不愿不能,而是我实在不、不——”
话没说完,他双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太乙跳起来,赶忙接住,申公豹上前拿起敖丙的手腕,两人对视一眼,脸色蓦地双双变了,申公豹咬咬牙,冲哪吒吼道:“你、你你——都干了什么!”他与太乙合力拖起敖丙软塌塌的身子,架在手臂间,“他的筋脉,怎么伤、伤伤成这样?”
哪吒心头轰隆一声,不禁愣住了,呆呆答道:“他刚才以龙身撑开山门,叫我出上申山。”
对面两人俱大为震惊。
“你、你再说一遍!”
“哎哎哎,”太乙真人连忙腾出一只手,在徒弟与师弟之间挥了挥,“还是先将敖丙送回去要紧。”说着拔出拂尘,向上抛去,化出一张软榻,“先把他抬上去再说。”过了会儿又问,“回哪里?”
“龙宫!”
“陈塘关!”
两人异口同声,互不相让,太乙夹在中间,转了转眼珠,当起和事佬来,“唉呀,反正都是一个方向,先走再说噻。”没想到,话正说着,哪吒忽绕到他身后,抱起敖丙便冲上青空,只见风火轮的金光在云里闪了一闪,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难得晴日,殷夫人便挑了块空地,教几位初来乍到的家丁练剑,她叉着腰,正仔细盯着姿势,无意间一抬头,便见哪吒怀里托着敖丙,噌地飞进后苑,纵然瞧得不甚清楚,也看得出哪吒脸色不佳,她还来不及解散众人,又见太乙真人和申公豹乘云追来。殷夫人自知不妙,连忙解了盔甲,扔下话便匆匆跟了过去。
刚跨进院门,便见申公豹站在阶前,指着门怒道:“你、你为了那龙筋作天作地,如今也该、该满意了吧?”太乙真人奋力要捂住他的嘴,余光瞥见殷夫人前来,慌张要拔拂尘塞住,可惜申公豹快一步闪开,扭身又道,“你这么固执,迟早会害了敖丙!”
“咳,两位仙长,”殷夫人出声打断二人,“请问是出了什么事?”
太乙真人趁机用麈尾蒙住了申公豹半张脸,抢先上前,呵呵干笑了两声,“简单来说,这俩瓜娃子擅闯了鸿钧老祖的宝地上申山,”见殷夫人大惊失色,他又连忙举起手,“夫人莫慌,我和师弟自会想办法,”他凑到跟前,低声嘀咕道,“有劳夫人先劝劝哪吒。”
说罢,连忙把申公豹推走,临回头,又与殷夫人挤了挤眼睛,递了个眼色。
殷夫人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思忖片刻,先回房换了身衣裳,这才折回哪吒屋前,并不急着敲门,而是轻轻唤道:“吒儿,吒儿,是娘。”
果不其然,一道金光自上而下渗出,灼灼热气直冲面门,殷夫人不由地抬袖挡了挡。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敞开,哪吒满脸铁青,瞧见她,神色才缓和下来,闷闷不乐地叫了声娘,又转身朝屋里走去。
殷夫人越过哪吒肩头,瞧见榻上躺着敖丙,面无血色,奄奄一息,正欲询问,低头又见哪吒的脚踝绽开巴掌大的伤口,裤脚浸满了黑乎乎的血污,不由地抽了口气,上前捉住哪吒的胳膊,将他掰到面前,不住地上下打量,关切地问:“你们怎会伤成这样?”
“我没事,”哪吒盘腿坐下,毫无所谓地伸了伸腿,“小伤。”
如此便是敖丙不好了,殷夫人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挽住他的小臂,“吒儿,”她顿了顿,见哪吒目光沉郁,失落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发愣,柔声劝道,“你先别急,太乙真人与申公豹已去想办法了,若咱们李府有什么能做的,你只管开口——”
哪吒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扶着膝盖,歪过头,满脸困惑,眼底却满是难过,“我是不是总要牵连别人遭罪?”
“什么话,”殷夫人皱了皱眉,“都说几回了,娘从来不觉得你是累赘,”她回头望了一眼敖丙,又道,“我方才都听真人说了,你若是这么想,叫敖丙心里怎能好受呢。”
哪吒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敖丙不顾性命,倾其所有帮助你,自然有他的一片心,你若要对他讲什么回报啊连累啊,岂不是既与他生分,又白白辜负了他的用意,”殷夫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们两个呀,娘所知不多,可瞧在眼底的,都错不了。”
她抬起胳膊,揽住哪吒的肩头,将他搂在怀中,脑袋枕在自己膝上,慢慢抚摸着他鬓角,过了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青玉发梳,雕着两只圆滚滚的瑞兽,“你瞧,这是什么?”
哪吒抬眼,愣住了,一骨碌坐起来,“怎么会?原来是娘你买走了?”
他正要伸手去拿,殷夫人却故意举到旁边,煞有介事地打量起来,含笑夸道:“我们吒儿眼光真好,这梳子谁看了都会喜欢。”见哪吒脸两颊泛红,侧过身,背着不叫她看见,殷夫人嗤嗤笑了一阵,才开口解释道:“那日你易容溜入朝歌,我实在不放心,便悄悄跟在你身后。”
她抿了抿嘴,忍不住捂口笑了片刻,“就看你呀,在集市上逛来逛去,左思右想,捉着过路的百姓问个没完,就猜出你要干什么了。”
“娘——”
“你在那摊子上拿起又放下,好半天也不肯走,人家想着买卖成了,不过是好心多问了一句,结果你羞得扔下就跑,”殷夫人笑吟吟地转了转眼珠,有模有样地学起来,“‘请问这位小哥可是要买来送意中人哪?’你呀,”她凑到哪吒身旁,见他耳朵烧得通红,“和你爹一样,素日里豪爽威武,说一不二,碰到这种事,怎么反倒忸怩起来。”
她拉过哪吒的手,将梳子放在他掌中,“所以呀,我索性替你买下来,免得花落别家。”
哪吒揉揉鼻子,拇指小心摩挲着玉梳的边缘,想得失神,好半天也没说话。许久,他才收进怀中,望向殷夫人,眼神空落落的,“娘,其实走到这步,”他茫然地侧过脸,似是想要回头悄悄敖丙,又不忍去看,“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他望着眼前虚空,愣愣地说,“我那么笃信龙筋是真的,敖丙是假的,”眉心蹙起又松开,“结果到现在,我反而分不清了,”喉结上下滚了滚,唯有在母亲面前,他才肯袒露自己内心深处最纠结的心绪,“如果我信了他是真的,那龙筋又是怎么回事?可我不能不信那龙筋,”他咬了咬嘴唇,“返生香与黑芝分明有用——”
方才甫一进屋,安顿好敖丙,哪吒便将黑芝揉碎,取来返生香,拌匀调好后喂入龙筋。果不其然,此回蓝焰比以往更炽,附在龙筋上燃烧,竟好似鳞甲一般闪闪发光,哪吒怔怔盯着,然而他却没有了从前的喜悦与兴奋,反倒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余光里,仍然昏迷不醒的敖丙,像是一段冰冷的火,烧得他肺腑之间翻江倒海,只想把心呕出来。
迟疑片刻,他又掰开一朵黑芝,蘸了些返生香,喂到敖丙嘴里。
将龙筋放回从前的位置,哪吒起身才发现它恰好与敖丙并列在榻上。他怔怔地瞧着,只觉得一刹那身在茫茫混沌间,四面八方皆是无穷虚空,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母亲进来,反倒给了他喘息之机。
“既然如此,”殷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将他拉回神,“你先将最后一样甘泉取回来,”她坚定地看着哪吒,伸手抚了抚哪吒的脸庞,“到时候无论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要是我做错了呢?”
殷夫人耐心安抚道:“错在何处,对又在何处?”她抓紧哪吒的手,轻轻摇了摇,“你只要始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就错不了。”
“这件事啊,你师傅他们,恐怕不如我明白,”殷夫人见他低头不语,温柔又自信地笑了,“可不是我吹牛。我同你爹携手,也对付过不少神魔仙怪,他们呀,都觉得人最软弱无能,肉体凡胎,寿数短暂,好不容易登仙,还要断情绝念,就因为‘爱’叫人动摇。”
她抬起头,仿佛越过屋顶,望向了天宇星辰,“可是,我虽是凡人,当年能为你豁出一切,不是因为娘有什么高深的法术,而是因为我爱我的孩儿,因为爱,便做出神仙也不能做的事。”她笑道,“正是他们瞧不起,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正是人心最了不起的地方。”
记起当日母亲海底化珠,时不时仍有些后怕,哪吒反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声:“娘。”
殷夫人笑了,抚了抚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脑袋,像从前那样,轻轻刮刮他的鼻头,“娘都明白,”她慈爱地望着哪吒,“好吒儿,别怕。”
“对了,娘,”哪吒又道,“我有些话要问你。”
“好,娘知无不言!”
母子依偎而坐,倾心长谈许久,万分投入,无人注意到身后的龙筋吐出一股淡蓝的光束,钻出琉璃皿,在空中蜿蜒盘旋片刻,钻进了敖丙额间的灵珠印记里,刹那闪过便消散了。
第十一章 此心耿耿
“算你们运气好,”太乙真人摇着拂尘,“鸿钧老祖派座下弟子传话,说不与你们两个小辈计较,”他摸了摸额头,夸张地甩了甩手,仿佛真有汗似的,“害得我当时紧张得哟,衣服都快湿透了。”
见哪吒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申公豹嗤笑一声,“现、现在可好,你的大、大名可是传、传到祖师爷耳中,这、这下不知道有、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盯着你看。”
哪吒仰起脸,得意地说:“没事,叫他们多看几眼。”说话间,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敖丙,却见他垂头不语,仿佛若有所思,觉察到哪吒的目光,又匆匆别过头去。
“老祖已经猜到你接下来要前往丰沮玉门了,”太乙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与女娲娘娘传过话,”他连忙翻出口袋,从里面低呤哐啷翻出许多法器,“我、我真是怕你又惹上什么大事。”
“你忘了,我在封神大战可是见过女娲娘娘的,”哪吒叉着腰,“当日她向杨戬传授法宝,我也是在的。”
“少说、说大话,”申公豹负手而立,瞥他一眼,想来想去,最终只得轻哼一声,挥挥手,“你,你此去小心,别、别再乱来!”
敖丙始终在旁不语,见众人都将话说完了,他才上前拱手施礼,“多谢师傅、师伯,我一时莽撞行事,叫二位忧心了。”瞧见申公豹要开口,敖丙又赶紧抢白道,“这几日李府上下对我照顾有加,徒儿已然恢复了,”说着举起手,叫他亲自搭脉,一探究竟,“不信您瞧。”
申公豹将信将疑,三指轻轻摁住敖丙手腕,片刻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是不、不错,甚至还进了好些,”他张开眼,瞧了瞧哪吒,猜出是他给敖丙分了些黑芝调养,清清喉咙,挺直腰板,“得了,你虽已无恙,也别再乱、乱来——”末了,又不情愿地降低了声音,“我、我这些天瞒着你爹,你自、自己知道就、就好。”
敖丙连忙抱拳,感激地说:“多谢师傅。”
申公豹不为所动,反倒直截了当地问:“那、那你还要跟哪吒去、去丰沮玉门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滴溜溜地在哪吒与敖丙之间打转,太乙真人挤挤眼,上前轻轻推了他胳膊一把,小声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噻。”
申公豹却不以为然,他挑起眉,瞧了瞧哪吒,又看了看敖丙,“哼,我问不问,又、又有什么区别?只是现在问了,叫、叫叫大家好有个准备,”他奚落地乜斜二人一眼,故意揶揄道,“好、好随时前去行宫请、请罪。”
哪吒撇了撇嘴角,余光却黏在敖丙身上,心跳也不禁加快了些,见他垂眸不语,仿佛若有所思,又觉得心口发闷,扭开了头。
敖丙抬起脸来,目光坚定,“去。”
虽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申公豹却追问道:“你又不、不记得那那天开、开悟的话了?”
“记得,”敖丙坦然道,“正是因为彻底想清楚了,才会去。”
“那别耽搁了,”哪吒踏上风火轮,禁不住笑了起来,挑起眉,看向敖丙,“走吧。”
敖丙不言,只是颔首一笑。片刻间原地生风,一抹赤焰倏地破空而去,拖出数丈金光,又被摇摆的龙尾拨散,千丝万缕,散入重云之中,须臾之间,就只能瞧得见两粒红蓝星光,疾驰向天边。
重云叠嶂,如同楼宇万间,巍峨耸立,一人一龙穿行其中,仿佛小舟穿行。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哪吒飞到龙睛附近,长须上下飘舞,他忍了又忍才没抓过来把玩,只见敖丙的眼珠向后转了转,似乎觉察了他的用意,哪吒只好抬手揉了揉鼻子,“怎么又跟来?”
敖丙难得流出埋怨般的口吻,道:“你还问。”他缓缓眨了眨眼,龙头一摆,绕着哪吒打了个转,“那你怎么也肯忽然再理我,”他似乎是笑了,“你又不当我是假的啦?”
一语戳中哪吒心事,他扭开脸,不肯回答,只是扛着火尖枪,径直向前飞去。
氛围顿时变得尴尬起来,敖丙明白此问无答,连忙打破沉默:“我不该问你。”不料哪吒却忽然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下面就是丰沮玉门了,在进山之前,”他在半空盘腿坐下,双臂抱胸,目光游移不定,语气却不容拒绝,“我们先聊聊,怎么样?”
敖丙一怔,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倏地化回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