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飞升后很少再受这样的伤,也是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挤出最后一点力气,小指一勾,李承泽腰间的捆仙锁闪耀出一道金光,瞬时几阵扭转,又把李承泽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见状,范闲松了口气,吐出嘴里憋了好久的淤血。
现在再去责骂自己的绳子已经亡羊补牢,谁料李承泽就算是被困,嘴里也不停下:“范闲,你个伪君子,小人,你为了你的护卫,杀了我多少护卫?你自己算算,为了滕梓荆,你杀了多少人!”
范闲对他的话一愣,心里不免波涛万丈。
而那边李承泽早已陷入癫狂,怒气滔天,硬生生把自己的生平拆成一段段,仿佛已经细细品了千百遍,如今硬要把过去遭遇不公之事给范闲娓娓道来。
“我恨父皇,我恨他,我恨这个京都,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到了后来,李承泽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恨谁,说着说着,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李承泽也是个孬种,知道了自己杀身鬼的身份后,竟然没有想着在鬼界做番大事业,倒是东躲西藏,怕惹到了凡人暴毙而死。”
他是个疯子,但范闲体会到了疯子的绝望和痛苦。那种刺骨的悲痛从他身上漫出,像是绵绵不绝的冷水,窝在手上,也会从指缝中流出,最后只留掌心一滩冰凉。
“那个惧魄胆小怕事,一直跟着我,李承泽从我手上取回了那个胆小鬼,齐了,这胆小鬼和他真配,就是孬种,哈哈,都是孬种,他不行,他这样的人,怎么当皇帝。”
李承泽说着说着,反倒自己先落下泪来,很快他便因为浑身剧痛得直打哆嗦,牙齿打架。被那捆仙锁困在这片弹丸之地里,李承泽缩起身子扭头看范闲,见那男人神色复杂,他更加兴奋起来,用气音吞吐着:“你现在对他好……有,有什么用,他死了,他早就……死了,他不要,他不要你的那些……假东西。”
范闲知道这是因为怒魄强行夺了李承泽的意识而反噬造成的痛苦,七魄受控于三魂,现在本末倒置,想必真正的李承泽此时也不好受。
范闲看着他眉眼冷凝的神色,将对方那种悲怆的样子印入眼帘:“殿下,少说几句吧。”
李承泽终于颤抖着吐出了一口鲜血,他被反噬的太厉害了,他没有办法杀了自己,也没有办法杀了范闲,只能气气范闲,让范闲变得和自己一样撕心裂肺,让他兔死狐悲:“我最多,就是痛个几天……你,你就不一样了……你不想听?也是……你从来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我生前,集市清场,若是拿了人家的东西,都会留下银两,你也从来……都不听我说……”
捆仙锁通灵智,也物同主人,不知何时那绳子早就松了大半,可惜李承泽浑身动弹不得,即使捆仙锁只是装模作样地缠在他身上,他也全然感知不到。
李承泽一受控制,方圆百里的魑魅魍魉终于收了形,施白和程君腾出手来,赶到此处,见范闲少有的千疮百孔又心如刀绞,脸色苍白的和倒在地上的厉鬼李承泽差不多,介是大惊,心道这鬼究竟是强大到了何等地步才会令小范诗仙如此难堪。
同僚受伤至此,岂有不管不顾之理?
“妖孽胆敢再此胡言乱语!”
施白和程君同时出手,祭出一道仙气,化作一尾飞羽向李承泽袭去。
李承泽看了一眼那道神光,淡淡一笑,微微抬头,朝范闲的方向轻轻吹了一口气。范闲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大脑发昏,周身的骨头都被重新拆开重组了一次,一瞬间目不可视物。等这阵疼痛过去,他才发现自己趟在了方才李承泽的位置上,自己的捆仙锁真真切切缠到了主人身上。
范闲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前面惨叫一声——是李承泽抓住了施白和程君。
李承泽像个君临天下的鬼王,面目狰狞,乱发狂舞,瞳孔泛了红,嘴角带着独特的高傲,两只手分别掐着两个小神官的脖子,用力起来手臂上都是青筋。
他把两个神官压在地上,虽然对二者用着刑,但眼神却是看向范闲的。
施白痛苦的用手去推他的手臂,但李承泽岿然不动,鬼气完全压过了二人的神力,势不可挡。
“移形换影……他什么时候……”程君艰难地开口。这招式在三界内并不是什么稀奇招式,妖魔鬼怪,道士和尚,神佛大仙都有在用,但皆需要符咒作为介质,李承泽断然没有时间制作符咒。
范闲身上的捆仙锁仿佛明白了自己已经犯下大错,立即收了神通,畏畏缩缩向范闲鞠着躬。事出有因,罪在自己,范闲都懂。
捆仙锁为何没能在客栈控制住李承泽,这缘由他猜到了,只能认,不能怪这个小灵器。
范闲一瘸一拐朝李承泽走过去,他在想办法,他必须想出办法来。他每靠近一步,李承泽便更加用力地掐着两个神官,面色凶戾。范闲停下了脚步,他不能让李承泽手上染了神官的血。
范闲淡然道:“不是移形换影,是替身术,因为我们交换了体%/[Q';-=]液。”
他边说边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绷带,把那个压印露出来给李承泽看:“方才,你在客栈咬了我一口,用自己的唾液交换了我的血液。”
范闲按了按脖子上的咬痕,那里还是疼的,虽然只是一个小伤口,却疼过他浑身所有的伤口。他继续道:“刚才划破李承泽的脸,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用手上捆仙锁打出来的血交换了他的血,所以你成功强占了这具身体。”
范闲说道这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李承泽的聪慧他早已明了,但那怒魄明明已经失了神志还能算计至此,真是配得上是千年一见的杀身鬼名号了。
范闲已经体力不支,喉咙间血水涌了上来,面前李承泽的凌厉杀气却越迫越近了,血流入了他的眼睛,李承泽的脸连同周围的景色变得血红起来。但红色很衬他,这样机敏的杀身鬼配得上最艳丽的红。
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一定不能让李承泽杀了神官,不然自己难保他。
范闲把神笔收了起来,他不想让对方有任何怀疑自己的地方,他要把李承泽完完整整保下来,之前没成功,这次必须成功。
“殿下,你先前说,想重新投胎为人,此话现在还算数吗?”
李承泽眼神松动了些许,此时的他其实疼痛难忍,强撑了一口气拿手上的两条命在威胁范闲,范闲提出的条件的确极具诱惑力。
范闲快站不住了,继续道:“你说,我不给你机会解释。我问你,客栈对我咬的那一口,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
“我问了你,你却也不答,咱们以前的事儿,怪我,也不能仅怪我。”
“……”
“殿下,我会帮你找全七魄,助你重新投胎,不知你是否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李承泽深沉地看了一眼范闲:“你,要如何助我。”
“我会单独与你行动,走遍神州大地。而你手上那两位,会去别的地方捉鬼。”
李承泽不语。
范闲心里很是焦急,他的手变得愈来愈冷,身上的伤口叫嚣着疼痛,他认真看了看李承泽的表情,额头上的汗不自觉得流出来,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翻山倒海的,很受煎熬。
他手指一蜷缩,捆仙锁扭着身体探出头来,朝范闲唯唯诺诺询问半天,再范闲点头同意后听话地缠在了李承泽腰上。
“这东西欢喜你,我把它赠你,表我诚意。”
“若是没成功,你待如何?”
范闲运气好惯了,生平最不怕的就是赌:“若是没成功,我这命,你便拿走吧。”
李承泽放开了施白和程君。
李承泽的鬼相实在是动人心魄,内眼角的两道红印像是两道血泪,他收了那副张牙舞爪的面孔,素净的脸上一道爪印,安静下来的时候是个翩翩君子,空灵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他凝视范闲良久,想要透过范闲的这层皮囊,看穿他的柔情和沈迷。李承泽用自己的躯干抒写过一个故事,范闲也用一支笔书写过一段传奇。范闲心里究竟藏了什么,如今他看清了些许,但大部分仍然模糊不清。
李承泽只得了两魄,分不清情感,心情大起大落后只感疲惫,他落得一句话:“范闲,我是无意间咬的你。我也不要你的性命,我不稀罕。”
三天后的深夜,范闲选择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带李承泽出城。
临走前,范闲找来施白和程君。
“你们去找珏林山的书晨上仙借他的踏金印一用,就说是我需要。”他把身上的玉佩作为信物交给二人,“速去速回。”
踏金印是天界数一数二的封印咒印,施白经过这一遭,已经深知李承泽的可怕,他颇为担心地看了一眼范闲。
这诗神反而笑道:“我不会乱来,你们照办就行。”
李承泽为杀身鬼易招人自杀,死人的怨气重新回到他身上凝集,如此下去即是恶性循环,范闲难以想象在这之前他到底引了多少人自杀。
活到现在,范闲明白自己手染鲜血,有无辜的血,也有可恨的血。这世间没有绝对干净的人,他自知自己不是善人,但他突然觉得,自己比他杀死的可恨之人脏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