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手上端着的仍是那日范闲给自己买的红糖年糕,他咬了一口,味道没变,入口即化,只是心境有些变了。他无聊地听着街头巷尾对昨夜神乎其神婚礼的讨论,见杨府附近并未有人有性命之忧,杨姑娘今日更是恢复得生龙活虎,想着范闲果然没有骗他,踏金印的确是个神武。见杨府无恙,他也舒坦了。
他心中一边咒骂范闲强迫他下了印,一边又感谢范闲帮助他下了印,耷拉着脑袋瞧着今天的落日,不知道怎的连太阳都艳丽了不少。
李承泽嘴里嚼着年糕,品着舌苔上的甜味儿忽然胸口一阵暖意,整个身体不可遏制地向前一抽,后肩落印的合欢花迸发出一阵黑色怨气,难受得他停下了筷子。李承泽只觉得身体从头到脚被力量充沛,汹涌得快要溢出来了。
手中的年糕碗哐嘡一声落地,胸口像是燃了一团火,李承泽暗道不对劲,一个漂亮的翻身下了屋檐,杨府人来人往,不是藏身之处,他见后院中仍挂了红布头的桂花树,利索地一蹬脚,将自己藏在了桂花树冠上。
他下意识驱动了腰上的捆仙锁,那傻绳子见他不舒服,在身边寒虚问暖、点头哈腰。李承泽见了心烦,不知怎的脱口一句:“去找范闲。”
直到那绳子消失在了落日的暮色里,李承泽还扯着胸口的衣襟黯然失色,暗骂自己娇弱多事,好不容易独自出来溜达一圈,找那家伙干嘛。
被捆仙锁绑来时,范闲还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正躺在床上为李承泽的事情发呆,反反复复思考自己对那人的情感,这根叛变自己多时的绳子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把自己捆了个紧实,五花大绑丢到了一棵桂花树下。
范闲怎么瞧这儿怎么眼熟,心道这不是杨府吗,一声“范闲”就把他拉回了现实。范闲左右张望,不见人影,正纳闷,又是一声“抬头”钻入耳蜗。
他抬头,梦如初醒,不禁暗骂李承泽又是犯了什么毛病,是受了自己哀魄的影响想在树上安家了吗?这杀身鬼已经完全没了要杀人的样子,恢复了大人姿态,一双长腿光;[];/裸地挂在树梢头,整个人裹在昨日婚宴留下的大红布头里,长发半披,害羞遮掩着自己的身体,局促地坐在树梢,神色慌张又胆怯。
范闲吞咽了口水,努力摆平心态,心道还好杨家后院来人不多,一鬼这副打扮坐在自家树冠上,岂不是天下奇闻。
“殿下,您这是干嘛?”范闲甚至怀疑李承泽是故意考验自己的耐力来了,这可真舍得下血本。
李承泽脸色一凶:“少废话,我衣服呢?”
“……”
“大约是天黑了,我就变回来了,赶紧拿出来。”
“……”平心而论,范闲还是喜欢李承泽小娃娃的模样,虽然凶,但煞气迷你了至少十倍,他就不怕了。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将衣服从乾坤袋里拿出放在树下,扭头等李承泽换衣服。
李承泽脸皮薄,明明范闲转过了身,也不肯下树拿衣服,让捆仙锁把衣服捞上来,心里还是不放心,让范闲又走远几步才肯换衣。
事毕,范闲上前替他用合欢花木簪挽发,对着他白净的后颈盯了半晌,心想李承泽自己不自知,若是衣服领口大些,后肩上的印痕定是暴露无遗,赶紧后怕地帮他把领口拉紧了些。
李承泽未觉异常,拍掉衣袖上的桂花,说道:“东南方向有欲魄的气息,休息几天再走吧。”他瞥了眼范闲,眼里有些不屑,“你抓紧时间养伤,到时候别拖后腿。”
这番决定对范闲的身体自然是有益处,对范闲的钱袋而言,可就遭了殃了。
李承泽没有钱的概念,生前银两都是旁人恭恭敬敬送到手上,化鬼后也一直没有好好经营过日子,几天下来,有用的东西一样没买,没用的东西买了一堆,新鲜劲一过就丢。等范闲同他到达临安,钱袋里的钱早就岌岌可危了。
临安乃鱼米之乡,秋季荷花谢了,莲藕成熟的季节却来临了。这里曾经作为国家帝都,文化风靡一时。戏台子舞、水袖纸扇,姑娘娇羞可人,捻指成花,踏步成风,眼中带情,软化了这座城。
白天的李承泽又化为了幼童模样,他已习惯了随太阳起落改变形态,同范闲两人走在街上,像是年轻父亲带着孩子出来玩耍。不少女子见李承泽模样可爱,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又见范闲在一旁风度翩翩,对孩子可谓是所求必应,心中不免唉声叹气,说着果然好男人都是别的女人的,与自己无关。
范闲同李承泽找了个小摊落座,店家替他们上了一壶龙井和糯米莲藕,李承泽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吃起来,范闲却对着越来越瘪的钱袋哀声连连。
李承泽抬头问:“做什么这幅衰样?”
范闲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装作认真探讨的样子转移话题:“你说你的欲魄,到底是对什么有欲望啊?”
李承泽筷头一顿,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应该很了解你自己吗,怎么会不知道?”
李承泽嘲笑他:“那你了解你自己吗?”
范闲一哽,无话可说,只得替自己把茶再满上,答非所问:“反正你的欲魄对权利,应该是没欲望才是。”
李承泽埋头苦吃,不理他。
范闲见他又生气了,心想自己刚才的话应是冒犯到了他,怎么都找不出这话的毛病。无奈之下,只得自己也夹一块糯米莲藕,一咬,猛地被甜齁了,连灌三杯茶水才解了味儿,看着李承泽面色不改得对着莲藕大快朵颐,着实佩服。
正欣赏着他的吃相,李承泽突然停筷,看着范闲,神色迷离地轻声说:“来了。”
只见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集市上到处鬼哭神嚎,卖艺人仓皇流窜,不少店家摆在外头的鸡笼子都被风吹得飞起,拴着的狼狗狂吠,落了实实在在的鸡犬不宁,狼狈不堪。
街上突然疑神疑鬼,李承泽这桌子也不能幸免,他面前的碗筷翻了个面儿落在地上,甜腻的莲藕撒了一地,滚了好几圈落了尘土,定是吃不了了。李承泽一个咋舌,不过弯腰一个捡碗筷的功夫,这阵妖风却又停了。
范闲眨眨眼,对着头一回亲自下地捡碗筷的李承泽小少爷吃惊不已,正想夸“儿子”长大了,隔壁的水果摊大叔大声一拍桌子,嘹亮的喉咙响彻街尾,大怒着:“我刚摆在这里的葡萄呢,怎么少了一串!”
范闲闻言,差点把手上的茶杯摔出去,只见这头莲藕摊的店家见怪不怪地抖抖手上的抹布,脸色平静地收拾桌子。
范闲隐隐猜测到了始作俑者,却又不死心,便又问摊主:“店家,刚才这风,着实奇怪呐。”
“咳,常有的事儿,咱们这儿,都是做生意的。来来往往人多,这邪门的事儿,也多。报官儿没用呀,衙门没办法,找了道士看了好几回了,啥都没查到啊!反正每次都只丢几串葡萄,卖水果的防着些就完事了,不打紧。”
“……”
李承泽破天荒地把将自己的碗筷放回到桌上,拉拉范闲的衣角,眼里不知怎的有些鄙夷:“看到了吗?我的欲望。”
范闲一鞠躬:“……在下实在望尘莫及,殿下实乃人中翘楚,是鄙人愚钝。”
李承泽晃晃脑袋,两手插在袖子中,天灵灵地灵灵装神弄鬼一番,摇摇小脑袋一撩刘海,摆摆手势,让范闲不要太崇拜自己,遂道:“你看他,来无影去无踪的,鬼的很。我想了个好主意,定能抓到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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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魄:好笑了,我怎么可能只想要串葡萄……太小看我了吧!
第11章
范闲站在水果摊面前,面色凝重看着这位不同一般的摊主。这位摊主长了张国际化的脸,金发碧眼,一头卷发包裹在白色头巾里,身上戴满了各色的夸张宝石,正用一口口音极重的不标准国语招揽着生意。
“走过路过,多来看看,世界各地的水果,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
李承泽头一回遇到外国人,好奇地观察了他很久,甚至比划比划自己的鼻子,偷偷去对比那人的高鼻梁,清朗地笑出了声。
范闲寻思,临安的重商文化果然在民间根深蒂固,这令人怀念的国际友人专用的中文发音也是许久未听到了,生意能做到这里来,想必不是什么普通商人。
果然,这店面看似简单,货架上摆的水果却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连范闲这种在现代世界生活过的人都看呆了。
先不说荔枝、覆盆子这种当季难以运输保存的水果,就连火龙果、车厘子这类需要海外引进种子的水果也都整整齐齐一字排开。范闲不禁心中感慨,这个世界发展了这么多年,看来是又要将丝绸之路再走一遍,算是大有进步了。
此店的牌匾写了“金世果家”,范闲看看这些水果的成色,又看看标签上的价格,觉得这店还不如叫“抢金世家”。
相比范闲的观望为主,李承泽显得更加兴奋一些。他就爱这些甜津津、水灵灵的东西,个子矮不要紧,他踮起脚来瞧。各式水果被店主淋了点水雾,晶莹剔透的水滴更显得其鲜美可口。他好奇得走走看看,直到发现了自己的所爱,便停在那里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