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没吃相,站没站姿,嘴上狼吞虎咽不说,身子还得半倚着墙壁,范闲除了得看着他,不让他乱跑,还得防着普通百姓钻进巷子,以免一命呼呜。突然大街上响起数声锣鼓声,而后一阵鼓乐齐鸣,街上人头攒动,闲逛的人群如同麻雀整齐地蹦蹦跳跳朝着一个方向涌去了。
李承泽停下筷子问道:“什么事这么热闹?”雪白的年糕还留在他嘴上,模样甚是滑稽。
范闲侧耳聆听,譬如抛绣球啦,招女婿的字样落入他耳里,便道:“应是哪个人家的女儿快出嫁了,要抛球秀择佳婿。”
这习俗李承泽闻来已久,却从未瞧见过真的,心中好奇,顿时眼睛亮晶晶的,嘴里的红糖年糕也不香了。
他一摇一摆走到范闲身边,把碗和筷子丢给范闲:“凉了,年糕硬了,不好吃了。”
“……”这才过了多久啊,您也真好意思说这话。
李承泽见他脸上略带嫌弃,眨眨眼无辜道:“别客气啊,机会难得,你也吃几口。”
几天下来,范闲其实已经摸透了李承泽的皇家脾气,哪次不是吃到一半就不愿再吃了,理由无非那么几句“吃腻了”、“突然饱了”、“可以留着肚子吃下一样嘛”。罢了,一个生前习惯了骄奢淫逸的皇子,要对他包容,学会忍耐。
范闲任劳任怨地咽下他吃剩的年糕,见他赤着脚怡然自乐地往大街上走,一声“殿下留步”,举着碗熟能生巧地把他装进了袖子里。
这种招亲的大场合,可千万不能放这妖孽出去溜达。
完事,范闲打了个饱嗝,心想李承泽再不吃饱,他范闲就要吃撑了。
等这一仙一鬼去年糕铺子里还了碗,再走到招亲的地方,街上早已人千人万,围得水泄不通了。
正因范闲还了个碗,他们才被人群挤得难以靠近,李承泽生气地在袖子里掐了范闲一把,疼得范闲“啊哟”一声叫出来,惹得旁人纷纷侧目。范闲低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内心无数牢骚又开不了口。
只偷听了路人的交谈,范闲便很快明白了这场抛绣球招婿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户杨家是广陵有名的游侠世家,真乃侠肝义胆。平日里救死扶伤、利国利民的事情没少干,颇受当地百姓的爱戴和尊敬。这老杨家,有一独女,也是貌若天仙,冰雪聪明,继承了父亲的侠士心肠,从小练武,闯荡江湖也留下不少佳话。
只可惜,这姑娘命犯八字,天煞孤星,以前有过一位男郎陪伴,可惜过早命陨,坐实了她命中无缘人的生辰八字。
这家世相貌配得上杨姑娘的男方,嫌这嫌那的,瞧不上杨家,若是稍微降低了对男方的要求,杨姑娘又是百般不愿。这样不上不下推搡了几年,眼看自家姑娘年龄渐渐上去了,当父母的自然急。广陵民风淳朴,城内百姓大多富饶老实,杨家人一合计,索性来个抛绣球招亲,把姻缘交给天定。
杨姑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命中注定之人迟迟不来,念着这或许也是天意,也甚是乖巧,便同意了父母的安排。
抛绣球的楼高三层,小楼独立,红绸四起,鞭炮轰隆,敲锣打鼓的一样不少,气势起来了,热闹也就来了。
约是杨家条件太好,乘龙快婿的机会难得,广陵也有部分人不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迷信,不少男子纷纷向楼里的姑娘怒表心意,喊几句“非你不可”还不够,更有人拿了范闲的情诗来凑数,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大声念出。惊得范闲为他们的直白鼓掌,大夸这几位仁兄为爱痴狂,感天动地,逗得躲在他衣袖里的李承泽笑得里直打滚。
终于,万众瞩目之下,新娘登场了。只见她早已穿了一件红艳艳的喜服,神态悠闲地迈上了高台。众人眼中,杨姑娘虽是武家出身,但身上莫名添了一份书香气质,秀雅淡泊,只有笑起来时美目流盼,热情似火,千娇百媚又风情万种。虽是喜服,这身衣服也颇具杨家特色,腰封收束,灵巧活泼,配上穿这衣服的美人,更是让人自叹不如,赞叹连连。
只是,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独留范闲一人满脸困惑。他见这杨姑娘双眼细眯,满嘴龅牙,一颗黑痣点在她的下巴处,整张脸像是涂了层油,在楼上娇滴滴地一笑,又一番搔首弄姿,真是东施效颦。范闲很久没见过这么丑的姑娘了,加之刚才下肚的年糕,胃里真是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他发出灵魂的呐喊:“有毒啊!这绝对有毒!”
范闲拉过身边一位男子。那男子手上举着块红绸,颇像范闲“穿越”前为偶像发疯的姑娘们,呐喊尖叫。四周环境嘈杂,范闲只得跺脚大声喊道,“兄台,兄台,你瞎了吗!那台上的人,丑得不像个人呐,她不是人!”
那男子很激动,只听到了后面半句,害羞得说道:“没错,她不是人,她是仙女啊,如果能和她成亲,我做鬼都愿意!”
“……”
“她还救我呢……杨小姐真是,火辣辣,哎,我都不配看她一眼。”
范闲虽然早就明白,这世界还是瞎子多,众人审美一直令他忧心忡忡,但时至今日,他只能由衷感叹一句:“这个世界真的太疯狂了。”
不由得范闲再多想,他只不过无意间一个抬头,台上的杨姑娘与他“不小心”来了个四目相对。杨姑娘见他也看向自己,又是莞尔一笑。范闲冷汗直冒,这是她看上自己了?
他双腿一抬就想撤退,袖子里的李承泽怒道:“不准走!”
话音一落,袖子里又是被一阵猛掐,范闲疼得嗷嗷大叫,捂着手臂哀求道:“殿下,饶了我吧,她好像看上我了,我不想啊。”
李承泽恶劣地笑了一声,接着袖子里又传来恶魔般的声音:“就是不准你走,小范大人文武双全,玉树临风,又有神光护体,才不怕那姑娘命中煞星,你快去抢绣球,定是一段金玉良缘,小王我准了。”
“……殿下!您要玩弄臣,能不能看看场合,下次还有机会玩,这次恕不奉陪。”
李承泽怎会如他所愿,袖子里最方便下手,李承泽对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口。范闲瞬间眼泪直飚,也不知道是被李承泽咬疼的,还是被这婚事吓哭的。
李承泽耽误了他的逃跑时间,台上的杨姑娘眨眼就开始丢绣球了。
这颗绣球缠了不少彩条,捆上六颗铃铛,阳光下闪耀夺目,像极了杨姑娘,漂亮又精致。杨姑娘不愧是学过武的,对着自己的意中人一抛,这球扔得又快又准,就像是长了眼睛,飞快冲着范闲而来。
范闲自然得逃啊,他早就顾不上那么多,就算暴露了神官的身份也得逃走,施展神力就想飞走。不料李承泽在袖中一用力,他的身体像是被灌了铅直直下坠,他“啊哟”一声,那绣球就如同个巨大的炸弹冲到了眼前。
范闲急中生智,用肩顶了一下那球,使出足球运动员都不一定会有的颠球技术,踢飞了那个绣球赶紧逃。
耳边又传来一声李承泽的嗤笑,只见范闲袖中飞出一根金色的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捆住那个绣球,灵巧地往范闲右手一抛。
范闲眼睛瞪得巨大,他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是自己的捆仙锁在帮自己牵姻缘!
心里早就目中无人的捆仙锁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将那球绑的紧紧的,大大咧咧往范闲手上送。
不能让他得逞!
范闲一扭手腕,把手锁进衣袖,想让捆仙锁扑个空。可惜事与愿违,袖子里的那位祖宗伸出一只苍白骨干的手,稳稳地替他接过了那个绣球。
捆仙锁第一次同新主人合作,如此天衣无缝,高兴得不得了,赶紧钻回范闲的衣袖里向新主人撒娇领赏去了。
李承泽的身体没有温度,甚至有些冰冷,他只将右手化了形,贴着范闲的手臂,让范闲觉得那股凉钻入了心里,愣得一动不动,生怕一碰,李承泽便消散了。他也断然不可能把自己的手伸出来,不然一人两只右手,不把全场的百姓吓死不可。
范闲差点两眼一白晕过去,见全场都安安静静看着自己,便知自己已经被下套,怒喊道:“……李承泽,你,你太过分了!”
捆仙锁速度极快,普通人的肉眼难以捕捉,只见到范闲当众炫耀了一番自己的蹴鞠实力,那绣球似乎是飞了出去又飞了回来,蹊跷又玄乎。但总而言之,这表演眼花缭乱,甚至厉害,可见这位相貌堂堂的公子一身好功夫,和杨姑娘真乃门当户对,是段天赐良缘,众人纷纷鼓掌祝贺。
李承泽把球抛到范闲的左手上,悄悄缩回自己的手,深藏功与名。
杨家众人原本还怕抛球招婿会招到个不求上进的新浪,见范闲衣着不凡,貌若潘安,又身手利索,甚是满意。
现下新姑爷诞生,场上的乐队吹奏的更是起劲了。杨家管家一招呼,欢呼雀跃的百姓们便让出一条小道,府上丫鬟们端着金银珠宝、肉食果盘,在范闲面前立定,微微一屈膝甜甜得喊道:“姑爷请笑纳。”
范闲冷汗不止:“我不是,我没有,你们认错人了。”
此时,连杨家当家,赫赫有名的杨大侠也下楼来了。“这位公子莫见外,别生分了同小女的关系。”说罢,还往他手上的绣球瞧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