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你做虾酱避不开刘兰草,食肆一要就是一坛子,不是能藏着掖着的斤两,可这笔银钱进了她的兜,实在太便宜了她。若是辛掌柜能答应,回头她问起,你大可实话实说,让她干瞪眼去。”
苏乙见识有限,哪里想过还能这样做,要是成事,他当然欢喜。
“这是最好不过的,把钱存在食肆柜上,哪怕暂时到不了我手上,我也高兴,总好过被我舅母拿去,再没有要回的时候。”
他羞愧道:“又劳得你替我费心神,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钟洺有什么说什么。
“你只是没和食肆打过交道,其实这么做的多了去,给食肆送菜的、送肉的、乃至送米的送油的,都是这么行事,总不至于换成虾酱就不行了。”
清浦乡没多大,两人讲不了两句,食肆牌匾近在眼前。
辛掌柜得知钟洺来送龙虾,拎着自己的鸟笼就来了。
笼子里养了只会学舌的八哥,见了生人就喊“恭喜发财”,苏乙第一次见这种会说人话的鸟,惊吓之外又多是好奇,偷摸看了好几眼。
八哥也顶着两对黑豆眼瞧他,忽而张嘴道:“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苏乙被他逗笑,眉眼弯了弯。
另一边,钟洺先同辛掌柜算账。
带来的龙虾统共十四只,小一些的六只,值个六百文,一百五十文的有七只,二百文的仅一只,加在一起是一两八钱余五十文,比上回卖给闵掌柜的那批略少一些,但也没办法,这是龙虾个头决定的。
辛掌柜虽觉得还是输了闵掌柜一头,却也知晓没法在这事上吹毛求疵,尤其钟洺还多给他几个海胆和一只蟹子当搭头。
算明白账后,他支使伙计去柜台上取钱。
忙完这一茬,总算轮到苏乙的虾酱生意。
苏乙是在乡里做惯生意的,并不打怯,见人来,行了个礼问好。
辛掌柜令他启开坛子口,使竹筒打了勺虾酱出来,观色,闻味,浅尝,末了点头道:“的确还是那个味,你这酱算是正宗,就这个紫红的色,多少人都做不出。”
虾酱以细腻无渣,色泛紫红为上,食之不可过咸,不可压住虾子本身的鲜味。
有好些人不会做虾酱,做出来的浑似打死卖盐的,那样就是下下品,自己在家吃吃就罢了,端出来必然是没人买账。
“虾酱是什么价,买了有日子,却是忘了。”
辛掌柜逗着八哥,问苏乙道。
“散卖是三文钱一两,这一坛子是二斤,您要的多,给您算五文钱二两,总共五十文。”
不知多少细小虾米方能出一斤虾酱,因而这东西一般是按两卖的,买卖时一般都从自家端一个碗过来,打几勺就是几两。
苏乙做生意实诚,不会刻意抖下手腕子瞥出去一些虾酱,搞得斤两不足,是以他的摊子前多是些回头客。
五十文钱,就是龙虾钱的一个零头,伙计拿来后在旁边数钱串子,钟洺趁势道:“辛掌柜,您既对这虾酱满意,想必食肆里也是要常用的,一回回把人叫过来零买多麻烦,不若定个日子,让哥儿定期给您送来,到时银钱一并支取就是。”
对于辛掌柜而言,当然是这样更省事。
他侧身问苏乙,“若是如此,账面上的钱就是月结,你可愿意?”
主要是从进门起,他就注意到这小哥儿一身旧衣,该是家境拮据的,这种人做生意,都是急着用钱,恨不得这头有了入账,转手就换成了米粮。
那等月结的方式,多是与乡里其他铺子,或是多少成点气候的肉铺、菜农做生意时用的。
苏乙情况与别人不同,只把食肆当个存钱罐子用。
他肯定道:“一切以掌柜您方便为主,这般做也是盼着往后,您能长久照顾我们这小本生意。”
因苏乙是钟洺带来的,辛掌柜直接把他俩归成一家人。
不说苏乙,单论钟洺,他也是想笼络住的,为此捎带着买点虾酱不过件小事,遑论虾酱的滋味本来也极好,他稳赚不赔。
伙计去问了后厨,道是上次的虾酱用了那么久,还是省着用的,接下来怕是用的更多。
于是定下每七日送二斤,一个月结一次银钱。
坛子额外押十文钱,单独先给。
简单的契书亦当场签下,钟洺识字,确认无误,递给苏乙让他按了手印。
见一枚小小的红色指印落在纸上,钟洺无端想起他那日说的玩笑话。
要这是张卖身契……
小哥儿还真就是被他给卖了都不知道。
苏乙没瞧见钟洺眼底细碎的笑意,他兀自捧着自己那份契书,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薄薄一张纸,意味着一个月四坛子稳稳卖得出去的虾酱,与足足二钱银子。
都是他的,是舅母夺不走的。
他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谢钟洺了。
从四海食肆出来,苏乙想到揣在怀里的契书,就觉呼吸都顺畅。
他见钟洺的视线时不时往街旁的馄饨摊上飘,算算时辰,也不知钟洺吃没吃午食。
水上人不是家家都会吃三顿饭,吃两顿的才是大多数,少吃一顿省口粮。
不过大多数汉子只吃两顿是撑不住的,像钟洺这样的个头,肯定是饿了。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出了口。
“我请你吃馄饨吧。”
钟洺眉尾微扬,有些意外。
实在是至今为止,苏乙面对外人,包括自己在内,很少主动提出要去做什么。
刚刚在食肆里面对辛掌柜时,已经是他见过的,小哥儿最大方的模样了。
见钟洺迟疑,苏乙鼓起勇气,又跟一句。
“我……我有点饿了,咱们一起去吃一碗如何?”
他摩挲着竹扁担,轻咳一嗓。
“今天的事我该谢谢你。”
他不知自己在钟洺眼里,活似鼓起的小河豚,只怕不答应他,下一秒就要撒了气。
虽然河豚鼓胀是因为生气,苏乙则是因为害羞。
“本想说不用这么客气,但白吃的馄饨谁不要,你当真要请我?可不能反悔。”
钟洺刻意摆出轻松的语气,果然见苏乙也跟着松了口气,盈盈笑道:“你不嫌弃就好。”
“这话说的,和我是城里的贵人,成日里在食肆点二两酒配小菜似的,这馄饨往常过来,谁舍得吃。”
两人并肩去了馄饨摊上,这个时辰已过了饭点,几张小桌都空着。
他们搁下东西,就见馄饨摊的摊主扬声问道:“二位吃点什么?”
说实话,这是苏乙第一次在乡里的馄饨摊吃饭,以往他只敢路过时偷偷看一眼。
虽说手里也有一些个银钱,但哪里舍得花在这上头。
“都有什么?”
摊主答道:“三样馄饨,鸡毛菜素馅的八文一碗,虾仁和鱼肉馅的十文一碗,猪肉馅的十五文一碗,都是一碗十五个的,皮薄馅大。还有油饼,四文钱一个,若是买了馄饨再买油饼的,七文钱两个。”
在海边上,鱼肉虾仁不值钱,猪肉最金贵,若是换成离海远的地方,街头馄饨摊压根不会有海产做馅的吃食,实在是根本买不起。
苏乙问钟洺,“你想吃哪一种?”
钟洺想说来碗便宜的素馅就够,苏乙却道:“不用念着替我省钱。”
钟洺笑道:“成,我不拂你的好意。”
遂转而选了虾仁馅的。
苏乙本想自己要碗素的就罢,想了想还是换成了鱼肉。
过去十几年没吃过的东西,尝一回以后就不惦记了。
最后又道:“阿叔,劳驾再拿两个油饼。”
“好嘞!”
摊子上的馄饨都是现包现下,汤底说是大骨头炖的,透着股荤香。
盖子一掀,雾气蒸腾,馄饨个头适中,进去滚几滚便里外皆熟,出来后碗底撒一撮干紫菜,一把小虾米,一丁点盐,热汤注入碗中,紫菜吸了水泡发开来,在碗中飘散如云彩,顶端缀三两葱花,多色相间,煞是美观。
“两位慢些用,桌上有醋,乐意吃酸的可以自己加。”
两个油饼隔着油纸,过了半晌,单独搁在一个藤编的小筐子里送到桌上。
苏乙把油饼往钟洺跟前推了推。
“这个给你。”
钟洺扫一眼,“两个都是我的?”
苏乙点了点下巴,“你吃一碗馄饨肯定不够。”
钟洺笑道:“我饭量没那么大,况且出门前吃了东西垫肚子,要说饿也没多饿。”
他把油饼推回去,“咱俩一人一个,你才应该多吃油水,不然太瘦,容易生病。”
看来小哥儿笃定他方才一直看馄饨摊子,是饿了犯馋。
实际上他是正好看见了吴香和白沙澳那汉子,刚巧也在这里用了吃食,随后结伴走了。
两个人你分我一个,我喂你一口的,瞧得人他牙酸眼睛疼。
怪不得光棍汉子都想早日成家,有人相伴,知冷知热,浓情蜜意的,果然不同。
他眼下是吃上小哥儿请的馄饨了,日后要是能吃到小哥儿自己包的馄饨,才叫无憾。
“这馄饨的滋味确实好,我今日沾你的光,总算尝了一回。”
钟洺喝一口汤,咬一口馄饨,馄饨皮薄,能透出里面馅料的颜色,虾仁均是整只的,新鲜弹牙。
苏乙是不信钟洺没吃过摊上馄饨的,知晓对方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听着好受,他浅笑了笑,也小心翼翼喝了口馄饨汤。
以前几次听卢雨说起乡里吃食的味道,有馄饨、米粉、油饼、糖球、各色点心……仿佛香得没边,吃一口死了也甘愿。
他知苏乙吃不着,故意围着他说,使他羡慕,苏乙年纪更小时还不太会掩饰,听得馋了,难免默默吞下口水,卢雨就会大声笑出来,说他是要饭的,没出息。
后来苏乙就渐渐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任卢雨怎么说,他就像截木头,对方讨不到趣味,觉得没意思,便也就闭了嘴。
现在不同了,他尝过了乡里买的糖,而今还吃到了馄饨和油饼。
一桩桩一件件,皆与钟洺有关。
汤水中的热气浮起,将苏乙的眼眶熏得有些泛红。
他想过钟洺对自己格外好的缘由,兴许是看他可怜,怜他一样没了双亲。
再多的他不是没想过,可只停在一掠而过的念头,光是多琢磨一瞬都觉得是冒犯。
一顿饭两人吃得仔细,一口汤都没剩下。
十五个馄饨当真不少,苏乙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破天荒鼓起来的小肚子,往下扯了扯衣裳,走去结账。
“一碗鱼肉馅,一碗虾仁馅,两个油饼,总共是二十七文。”
苏乙掏出打了个小补丁的钱袋,从里面往外掏铜子,掏了几回。
他数数慢,也怕出错,先是凑够了二十个,给了摊主媳妇。
钱袋肉眼可见轻瘪下去,他继续往外掏剩下七文的时候,一只手抢在前面,把七个铜子叮铃咣当地抛进馄饨摊的钱箱。
“零头我给了,总不能真全让你请客,一顿饭半坛子虾酱都白卖了。”
钟洺冲他道:“油饼算是我买的,说来我还吃了一个,着实不亏。”
苏乙眉头蹙起,不赞成道:“说好是我请你。”
他执拗地同摊主媳妇道:“小阿婶,刚刚那七文我给,麻烦你把刚刚付的还给这郎君。”
钟洺仗着个头,在他背后使劲同人使眼色。
摊主媳妇不知他们两个小年轻在闹什么,一时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见苏乙还在原地不肯走,钟洺没想到这小哥儿还挺犟,愣是把着哥儿的扁担杆,把人往前推去。
“好了好了,咱们莫挡人生意,也就是这会儿吃饭的人不多,赶上早食或是晌午的时辰,阿叔阿婶早就提扫帚来赶了。”
苏乙嘴唇抿紧,有些暗恼自己反应慢。
“你这人……和说好的不一样。”
钟洺莞尔,“我可没和你说好。”
苏乙仰头看一眼钟洺,眼睛都让太阳给晒眯了。
他低下头,揉揉眼嘀咕道:“我说不过你。”
钟洺遂笑意更深。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逗这小哥儿这般有趣,和过去在家里逗小弟还不是一种有趣法。
可他还是低估了小哥儿的执着,说要请客就要请到底,一点不心疼自己辛苦攒的银钱。
走着走着,他遇见过去在乡里的熟人,少不得停下寒暄两句,就这么几息的工夫,小哥儿就不见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串套了纸包的糖球。
他把糖球塞到钟洺手上,“这个你拿回去,给小仔吃。”
乡里的糖球个头不大,一串一般是五个,卖三文钱。
钟洺往纸包里看了看,见是两串,明知故问:“两串都给小仔?”
苏乙不好意思多看他,继续往前走,口中道:“你要愿意吃,吃就是了。”
话音落下没多久,就听身后传来“咔嚓”几声。
他回头看去,见钟洺居然已经把其中一串拎了出来,山楂上半截的竹签空了,只剩最后两个,被他三两口干掉。
苏乙难以相信。
“你怎吃这么快?是不是刚才没吃饱?”
他有些后悔道:“我就说你该吃两个油饼的。”
他没吃午食,都要吃一碗馄饨和一个油饼才能饱,钟洺看体格顶三个自己,那么点哪里够。
钟洺语塞,晃了晃手里的竹签,冷不丁问苏乙道:“我叫什么?”
苏乙神情懵懂,略有些茫然道:“……钟洺?”
后者无奈笑道:“是了,我又不叫饭桶,哪里吃得下那么多。”
两根糖球是分开装的,免得糖壳子融化,黏在一处,他把其中一个纸包拿到眼前,给了苏乙。
“给,想着吃不完,天热拿回去容易化,岂不糟蹋,分你一半,我提前捋下来的,都是干净的。”
糖球外面一层晶莹剔透的冰糖壳,甜得沁人,里面包的山楂则是酸的。
苏乙不舍得和钟洺那般大口吃,他含半个糖球在嘴里,等糖壳子化了才吃山楂,这么一衬,山楂越发酸起来,他却不觉得吃不下。
钟洺在旁时不时轻轻瞥一眼,看见小哥儿鼓起一边腮帮,怪是可爱。
吃完两个,苏乙把最后一个仍还给钟洺。
糖球和抛绣球一般,在两人手里打转,钟洺怕了他的客气,只得收下,当着他面吃完。
随后两人为避熟人,在半路上暂且分开,前后脚去到码头,上了不同的艇子返程。
钟洺去时拎着龙虾和海胆,回时手里多了一串糖球,还有一罐子虾酱。
“大哥,看我钓的鱼!”
多多也跟着蹭蹭跑过来,它的腿拆了竹片子,乍看已经好了,不过仔细辨别还是能发现有点瘸。
细线垂到底,小小的鱼钩上挂了条不比巴掌大的扁鱼,出海撒网子时看见这种小鱼,多半人都会丢回海里。
但钟洺没扰小弟的玩性,夸赞道:“这么厉害,都钓着鱼了,怎不多凑几条,晚间就用这鱼煲豆腐汤。”
钟涵得意地扬起头。
“不止这一条,我钓着两条了。”
他护着鱼道:“这个不能煲豆腐汤,是给多多吃的。大哥要吃豆腐汤,我再去钓。”
钟洺捧起他的脸揉一把,“乖仔,真给大哥省心。”
说罢掏出拿了一路的糖球,“给,看看是什么。”
实则哪里用看,瞧那多出来的一截竹签子就知是什么吃食,钟涵欢呼一声,差点连钓竿和上面的鱼都扔了。
“是糖球!大哥你真好!”
钟洺把手里东西信手往船板一丢,接过钟涵手里的钓竿,让他拆了糖球吃,顺便道:“这不是我买的,是你苏乙哥哥买的,他念着你,在乡里遇见,专门买了糖球要我带给小仔。还有这虾酱,也是苏乙哥哥给的。”
钟涵喜滋滋地舔一口糖球,眼睛都被好吃的映亮了。
“那我下次钓了鱼,也送去给苏乙哥哥。”
钟家这边兄弟和乐,卢家船上则全然是另一副光景。
苏乙才上船,系着围裙在船板上剖鱼肚子的刘兰草,一把丢了剪子斥问道:“去卖一坛子虾酱,看把你磨蹭的,上何处躲懒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落海里教鱼叼去!”
既苏乙回来了,剖鱼的事她也懒得再干,蹲船边撩水洗了把手,在围裙上抹两下起身,理所当然道:“我且看看你做成了多大生意,银钱呢?还不快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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