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编多少好似都不够用,晴天时家家户户船顶、船板还有岸边石头上摊开的竹簸亦是海边一景。
见他要下海,唐大强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道:“风大浪急的,海水也浑,你非赶着这会儿下什么海。”
钟洺哪里闲得住,“我又不走远,越是这种天气,在船上我越觉得憋得慌,海里才有意思。”
唐大强冲走过来的钟春霞笑道:“听听你大侄子说的什么话,倒真像是鱼托生的了。”
钟春霞笑眯了眼。
自从觉得钟洺和乙哥儿的婚事八九不离十,她看钟洺顺眼得不行。
知他要下海去,遂道:“多带条布巾去,擦干了再穿衣裳回来,别再着了凉。”
钟洺收拾了几样东西提着走了,他那做了半截的鱼枪还放在船里,不知何时有机缘遇见鲟鱼,让他抽一根鱼筋用。
不过既取来了铁匠铺打的铁签,他就安上箭头先带了一根,虽说暂时没法射出去用,握在手里叉个鱼想必还是顺手。
“阿洺,下海去啊?”
“去随便游两圈。”
“早去早回,看着像是要下雨。”
自逼的里正把冯宝送官,走在村澳里和他打招呼的人愈发多了。
以前基本只有钟家走得近的族人,或是刘顺水那样相熟的汉子会搭话,那些个妇人、夫郎大抵遇见他常绕着走,说他面相凶,指不定在乡里打死过人。
现在他真带了手上沾人命的记忆,虽说是战场上蛮子的命,这些人反而又渐觉得他是个好后生,踏实肯干。
“晓得了,谢谢阿伯。”
钟洺应一句,这才朝前走。
仍是去老地方下海,海风带来一阵潮热,吹得钟洺浑身上下黏黏糊糊,恨不得赶紧脱干净了跳进海里,洗个痛快。
到了礁石滩,他多看了一眼上次偶遇苏乙的地方,也不知那日之后小哥儿有没有把钱罐子换一处藏。
脱掉衣服,把木桶搁下,腰间只系网兜,他改了方式,游出好一段距离方肩胛耸起,屈身入海。
海水拂面而过,钟洺睁着眼睛四处环视。
有些人学不会在水里睁眼,若是有这个毛病,水性再好也没法潜海。
钟洺则是打小学游水的时候便无师自通,就是有时候在水里呆久了,上来后眼睛发涩。
他发觉下潜的地方已不是过去常来的,不觉慌张,反而满意得很。
铁耙在手里转了个圈,先俯身继续向下,直到双脚踩上海底沙地,然后改做匍匐的姿势,双手扒着沙地往前飘着走。
与此同时,岸边。
风浪天里海鸟也不在海上乱飞,多在海边礁石上聚集,三五成群。
一只大个的海鸟对石头上的木桶很是感兴趣,它一个俯冲降下,用爪子去勾露出一小块的衣裳。
海鸟爪子尖利,一下便将衣裳牢牢勾住,它反倒因此惊惶,扑扇着翅膀向后退去,发出刺耳的叫声。
“去!去!”
苏乙来这边撬蛎黄,一眼注意到那衣裳很是眼熟,想及钟洺常来此处,保准正是他放在岸上的,便不多犹豫,三两步冲上去想把海鸟赶走。
鸟继续飞高,衣服却还在鸟爪上挂着,显然不是它不想走,而是走不成。
木桶倾倒,整件衣服都飞到了半空。
苏乙一下子慌了,原地蹦高上手去拽,嘴里怨怪道:“你这贼鸟,玩什么不好,过来勾人衣裳,赶紧松了开!”
他生得个子小,跳了几下可算摸到了衣服边,亏得钟洺健壮,衣服好大一件,拖得海鸟一时飞不远。
然而他慌乱间忘了海鸟可不是人,哪里知晓要“松手”,但听“呲”地一声,衣服兜头落在他怀里。
头顶爪子重获自由的海鸟振翅远飞,徒留苏乙在原地,对着手里破洞的衣服傻了眼。
钟洺在海底不知岸上事,正兴致冲冲地从一个贝壳里往外拽八爪鱼。
八爪鱼喜用贝壳当窝,更以贝肉为食,所以实际上它们是把人家吃干抹净,还占了人家的房子,从这点看,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除了这点,八爪鱼还擅隐藏,在贝壳里时,它们会带着贝壳一起钻沙,没有壳子时更是厉害,能扒在哪里,就变成哪里的颜色,遇上眼神不好的,只怕在海底转上一天都发现不了一只。
钟洺把和贝壳依依不舍的八爪提溜出来,看着脑袋不大,腿却很长。
捉这东西时只要注意别伤了它,轻易不会喷墨,将其放入细网的网兜中,继续往前找下一个。
这片海底的八爪鱼着实不少,在沙地里找的时候,还能顺便扒拉出几个海螺和江珧。
其中一种海螺花纹螺旋,尾巴的地方像个弯钩,如同鸟嘴,俗称雀嘴螺,这种螺适合爆炒,尾巴上的黄尤其香。
光想着钟洺就已经犯了馋,这种下海一趟只能捡几个,凑不多的东西基本不会卖,大多是拿回家煮了自家吃。
把大小几个雀嘴螺,以及一头尖尖的江瑶贝扔进另一个网兜,眼前一道黑影窜过,钟洺伸手去抓,教那鱼跑脱。
他早在刚刚一瞬看清是条虾虎鱼,这种鱼要么在珊瑚丛中,要么在海草堆里,有时赶海也能逮得住,它们会像螺一样吸在石头上,鱼身细长,不多大,但刺软肉嫩,适合过油煎。
钟洺想到自己带了铁箭头,正好想试试,便从背后掏出来,握在手里伺机而动。
海草随水摆动,里面藏着不少活物,钟洺故意用手搅乱海草,把里面好些个小鱼小虾和小螃蟹吓得夺路而逃,他趁此机会用铁箭头接连钉住两条虾虎鱼,在上面和糖球似的穿成串。
就是用今日带来的箭头对付这种小鱼,对鱼的品相损失颇大,好在也是想拿回去自己吃的,不讲究。
随后他如法炮制,又捉了四条虾虎鱼。
中间钟洺去水面上换了口气,二次下潜时有了好运气,一条和沙地几乎融为一体的锅盖鱼,静静趴在不远处。
要不是路过时刚好瞅见一串鱼身喷水孔带起的小水泡,连钟洺都要给它骗了去。
看到锅盖鱼他心头一喜,心知今天下水这趟的进项是稳了。
比起面前的鱼,什么海螺八爪都算不上重要,钟洺把海螺贝壳等放进八爪鱼的兜里,爱吃就吃吧,权当进锅前最后一顿。
空出的大网兜被他拎起,另外一只手紧握铁箭头,直奔锅盖鱼而去。
这种鱼其实反应不多快,游起来像个飘在海里的馄饨皮,要命的是它尾巴上的一根刺是带毒的,若是不小心被刺到,保准叫你皮穿肉烂。
老话讲“一魟二虎三沙毛”,说的是海里最毒的几样东西,锅盖鱼就是打头的那个“魟”。
不过钟洺以前捉过两回这种鱼,懂得怎么和它较量,他绕开尾刺能甩到的范围,看准时机,先把网兜用力抛出,罩住鱼头。
趁大鱼挣扎之际,两手齐上,脚踩住鱼身,铁耙勾住鱼肉,另一手使铁箭头贯穿尾刺,将其深深钉入沙地。
然后他就近找了个结实的贝壳,对着尾刺猛砸几下,切断后远远踢开。
钟洺把锅盖鱼网结实,回头去找另一个网兜,里面果然已经有聪明的八爪鱼开始吃断头饭,因此钟洺去水面前又捡了几个螺,弥补了被八爪鱼吃了的损失。
下海两趟,加起来一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即使是钟洺也被海水泡得有些发冷。
出水后见天色更阴沉了些,他可不想下雨时还在海里扑腾,因而加快了速度。
两只网兜拽在手里,破开一道道水流。
钟洺在海中身形修长流畅,海底有些傻乎乎的小鱼以为钟洺是不认识的大鱼,跟在他身后搭顺风车,眼看游的方向不太对,才又匆匆下了车。
没花费太多时间便至岸边,钟洺扶着礁石上来,习惯性地甩了甩脑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好容易睁开被水糊了的两只眼,面前已多了一条叠好的布巾。
钟洺顺着布巾看上去,却是苏乙拿着它。
他倏而笑开,接过布巾的同时问道:“你也在这?”
却说苏乙自发现和海鸟争抢,害得钟洺衣服破洞,在原地忐忑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想法子寻了针线,往岸边坐下给他加紧缝补。
期间边缝补边往海里看,既盼钟洺晚些上来,免得要穿破洞的衣裳,两人大眼瞪小眼怪尴尬,又担心钟洺是不是在海底遇了什么险,三心二意的,针尖还把手指头给扎了一下子。
幸而口子不大,以他的针线工夫没多会儿就给补明白了,刚把衣裳叠好放回原处,就见不远处的水里冒出个脑袋,不是钟洺又是谁。
放衣裳的时候看见了布巾,他没多想,顺手拿了就给人送过去。
别看现在是夏日里,出水后不赶紧擦干净,风一吹也有着凉的可能,无论是风寒发热,还是风热嗓子疼,都有人好受的。
抬首望见钟洺的笑脸,他不由也跟着抬起唇角。
“来这边挖些蛎黄。”
如今和刘兰草闹翻,船上的吃食他是不敢吃,谁知卢雨会不会偷偷往里吐口水。
他打算以后的吃食都自己备了食材去船上做,也好堵住舅母那张嘴。
答完话,他瞥见钟洺布满水珠的上半身,短裤湿透了贴在身上,一块布能遮住什么。
苏乙红着脸退开,撇过头道:“你快好生擦擦。”
钟洺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窘了一瞬,赶紧胡乱一擦,用布巾暂且在腰上围了。
哪怕水上人成天里都是湿漉漉的,讲不了那么多规矩,这副打扮还离小哥儿如此近,都称得上耍流氓了。
他把网兜丢在一旁,赤足踩着石头去找自己衣裳,苏乙趁这时赶紧把自己闯的祸说了。
“……破的口子在肩上,我缝的不怎么好看,你凑合穿。”
钟洺惊讶于还有这档子意外,他翻到苏乙说的位置,仔细看才看出多了一排细密针脚。
“哪里凑合,这分明是极好。”
他同小哥儿道:“此事哪里怪得上你,该怪那贼鸟才是。况且要不是你正好看见,把衣服抢回来,我怕是就得去海里捞衣裳。”
把经苏乙缝补过的衣裳套上身,仿佛旧的都变成新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大片乌云罩顶,雨点子毫无征兆,噼里啪啦往下落。
海边的七月雨多是急雨,只要不起飓风,下得再大也就是一阵子。
往回跑肯定来不及,两人都不是傻的,不用商量,便齐齐朝能挡雨的崖壁赶去。
跑出去前钟洺还没忘把裤子穿上。
“轰隆——”
天际惊雷滚过,钟洺发觉小哥儿肩膀瑟缩了一下,往后靠了靠。
他仰头看了眼,崖壁顶端探出的部分足够挡雨,只是风也大,难免刮了一些进来。
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崖壁外,就此把小哥儿拢在自己的身形下,多少能替他挡一挡。
几步宽的地方挤了两个人,苏乙起先还觉得风吹时有些冷,没过多久,便好似察觉到了汉子身上扑出的热意。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默默抠石头,这样的钟洺带来一股子压迫感,不过不是令人害怕想跑的那种。
小哥儿当下恨不得连呼吸都放轻,以他的身高,不抬头看不见钟洺的脸,只能看见汉子的胸膛、脖子和肩膀,一概风雨都挡在其后,令人无比心安。
雨还在下。
网兜里的八爪鱼又在吃螺,还试图穿过网兜小小的网眼往外挤,钟洺没去看,也顾不上。
不知过了几息,他定定神,开口道:“我听说你昨日和刘兰草闹了一场,现下你住在哪里,他们家人昨晚上有没有再难为你?”
苏乙摇摇头。
“仍住她家船上,你放心,她一时不敢赶我走,至于难为,平日里又哪里少难为了。”
不过因着刚吵一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刘兰草反而有所收敛。
钟洺顿了顿,“你可想过,有朝一日彻底离了那个家?”
苏乙苦笑一声。
“怎会没想过,我白天想,夜里想,不知多少回梦里,梦见我爹和小爹还活着,他们一道把我接回家去,三口人极和乐地吃了一顿饭。”
梦里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挤在两个爹爹当中睡觉。
可惜一醒来,陪着他的哪还有什么爹爹和小爹,只有凉丝丝的,散着一股子霉味的木枕头。
他甚至要咬着自己的虎口,不敢泄出一丝哭腔。
这些事情他从未与外人道过,钟洺是多年来的第一个。
但眼泪过去流了太多,已全数流尽了,就连两个爹爹的模样,他都快隐约记不清。
梦里亦是两张模糊的脸,送予他想而不可得的温情。
心事如同泄闸的水,过去他只敢对着石头说,对着小猫说。
“我怨我没托生成汉子,生了副哥儿身,想离了那个家,除非一死,或是嫁人。”
潜意识钟,他甚至把“死”字搁在了嫁人前说出口,足见他不是第一回这么想。
钟洺被这个字刺得眼皮一跳,“没遮没拦的,讲那个字做什么。快朝海娘娘告个罪,让她老人家别当了真。”
苏乙被钟洺催着,双手合十对着海娘娘的方向拜了拜,收手后他心道,海娘娘不一定会当真,但钟洺却好似真的会。
生来十几年,这还是头一个会对他的生死安危上心的人。
而钟洺正心如乱鼓。
他垂眸觑见小哥儿被风吹乱的发顶,很想伸出手在上面轻轻揉两下。
既已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或许如同二姑所说,他不该再等。
“想离了那个家,也不是没法子,你自己不都说了?”
他喉结微动道:“此处就你我二人,不妨你看看,我怎么样?”
雨势最大时密如白幕,连海边都看不清。
这阵子总算小了些,但仍然声势不小,衬得他们所在的崖壁如同一处孤岛,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下彼此二人。
对于钟洺而言,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后面再说旁的,好似便自然而然,简单许多。
“你也知我到了岁数,一直未说亲事,家里长辈成天见的催促,本也打算寻媒人说合相看,不过我却觉得能自己遇上合心意的人更好。”
钟洺只觉前世上战场前都没这么紧张过,心头何止是甚么小鹿乱撞,简直是野牛乱撞。
“我一个糙汉子,只会说些大白话,你莫嫌我。”
他顿了顿,一鼓作气道:“所以,乙哥儿你乐不乐意嫁我当夫郎?”
前言后语叠在一起,苏乙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在乡里被詹九打趣的那时候,张嘴支吾半晌,愣是一句像样的句子都说不出口。
怎会呢。
钟洺这样好的汉子,怎会瞧得上他这样的小哥儿。
“可我配不上你的。”
他嗓音发涩,抠在石头上的指间微微刺痛,大约是碰到了缝衣服时让针尖戳破的伤口,但他恍若未觉。
“我长得不好看,家里没了人,手也生得奇怪……”
他简直数不出自己有哪怕一丁点的好。
两家结亲,往往是希望互有倚仗,哥儿姐儿要挑婆家,汉子也要挑岳家。
钟洺虽亡了双亲,钟家却是白水澳大姓,他有一整个宗族为后盾,反观自己,已是被苏家厌弃,说不定还会因此拖累钟洺。
“别这么说自己。”
钟洺打断了他的话,之前设想的事,如今终于付诸行动。
他的掌心轻轻覆上小哥儿的发顶,安抚似的拍了两下。
“在我眼里,你哪里都好,你生得好看,勤快能干,会制虾酱,会做针线,你本身日子过得就够辛苦,却还会分出心力喂小野猫,可见心地良善。至于家里有没有人,要我说,你们家那等亲戚不要也罢,不如说该盼着他们离得远远的,今后日子是你我过的,和他们有什么相干?”
他话锋一转说自己道:“且你不知我在村澳里的名声有多不佳?好些人眼里,我也不是甚么好人家的汉子,成亲时置办不起新船,家里头还有个不省心的小弟,也就是我还有些下海的本事,挣得到三两银钱养家糊口,不然用我二姑的的话讲,倒贴给寡妇当赘婿人家都要嫌我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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