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跟我客气什么,守财哥待我与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
郑氏爱听这话。
自己过去有一阵子,还劝守财少和钟洺来往,以免被他拐带走了偏路,而今想来,真是脸热。
“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回头来家里吃饭,记得带着涵哥儿,我有日子没见他,还怪想的。”
钟涵生得俊,又从小没了爹娘,族里的这些长辈都怜他,多有偏爱,年节时去船上坐,比起别的娃娃,他都多得一颗糖、一个果,比钟洺讨人喜欢多了。
遇见郑氏的地方是码头上,此处这个时辰等艇子的人不少。
白水澳和白沙澳离得近,两个村澳共用一个横水渡码头。
上艇子时,和钟洺同船的人里有一对年轻男女,看姐儿的打扮仍是姑娘家,未成亲,不过和汉子举止亲昵,言谈熟稔,多半也是定了亲的关系。
走出一小段海上水路,钟洺听闻汉子管姐儿叫阿香,又提起吴家云云,他方知这就是钟虎惦念,为此喝了不少闷酒的吴家香姐儿。
不过看这模样,这门亲事并非盲婚哑嫁,先前八成果然是他那虎里虎气的堂弟一厢情愿了。
说什么姐儿对你笑,你出手帮忙,人家难不成还能对你哭。
钟洺摇摇头,盼着虎子吃一堑长一智,下回长点心。
行至清浦乡,艇子停靠,钟洺付了银钱下船。
一并下船的还有吴香和那白沙澳的汉子,剩下两人跟着船继续往前行,那边还有几个错落的渔村。
来时村澳里的码头热闹,眼前乡里的码头更胜一筹。
不知为何,今日收市金的小吏直接堵在了上岸处,拦着过往的水上人,交了市金才能通过。
有人抱怨,被小吏没好气地顶回去。
“你当我等乐意这么麻烦,还不是你们当中有那偷奸耍滑的,常常使心眼逃了市金去?你们这些个贱民,衙门许你们上岸经营已是开恩,一个个的却还不知足。”
“贱民”二字说得排队交钱的水上人神色一僵,青一阵白一阵,活像被人当空甩了一巴掌。
奈何小吏虽然在衙门里不算什么人物,在平民百姓眼里已经足可称一句“官爷”,皆都是敢怒不敢言。
钟洺听在耳中,神色暗了暗。
遥想过去年少轻狂时,他正是被陆上人对水上人一次次的鄙夷与蔑称激怒,发誓要脱掉贱籍,活成个堂堂正正的陆上人。
后来他为此付出代价,吃了教训,虚度一世,重来后再次遇到相同的场景,内心的血性却仍在沸腾。
对上岸的渴望是烙在水上人骨子里的,那些个表面不念此事的,也不过是认了命。
钟洺不会认命。
不过这辈子他要眼光放长远,换条路子走。
“喂,前面的,你的市金呢?没交齐就想溜?”
钟洺向前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他回头看一眼。
小吏比他矮数分,令人不得不低着头,场面怪滑稽。
他提了提手中木桶。
“我不摆摊,这些是给食肆送的货。”
小吏怀疑地打量他,同时暗恨这傻大个怎能长如此高,吃什么长大的,遂态度更不佳。
“哪家食肆,掌柜姓甚名谁?”
“四海食肆,辛掌柜,他三日前在我这里买了龙虾,还给了一百文定钱,官爷若不信,尽可去问。”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该是做不得假,四海食肆又是乡里老字号,小吏磨了磨牙,有些不甘心地给他放行。
钟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恰逢身后的小吏又朝后面的人吼道:“不过五文钱罢了,你们这些人得钱多容易,下海捞一把就有,五文钱也不舍得掏?回头市金涨了价各个就老实了!”
小吏恶声恶气,却不知自己一句无心的话提醒了刚刚过去的汉子。
钟洺一下子记起,涨市金这事先前当真发生过,就在不久之后。
原本五文的市金一夕之间涨作八文,只对水上人收取,其余摆摊的乡里人、村户人,照旧是五文。
别看只是多了三文钱,一个月下来,可就是足足二钱多银子。
而眼下在乡里街旁赁个摊位,只要不挑拣地段,一个月的赁钱也不过二百文,且不许贱籍租赁,加钱也不成。
最重要的是,伴随市金上涨,乡里还开始对上岸贩鱼获的水上人加收鱼税,鱼获按斤称重,每斤加收一两文不止,赶上一眼就看得出的值钱货,譬如龙虾、海参、石斑等,还会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全看当日小吏的心情。
不想交,也可以,赁个摊位即可,本朝商税原本就只针对于有铺面的坐贾征收,零散摆摊的小贩不在其内。
这就导致问题又绕回最初,水上人是贱籍,赁不得摊位。
种种条框,明摆着就是冲着多刮他们一层皮来的。
硬壳子的海产压秤,有些一斤压根没有几个,水上人多了支出,卖价只能也跟着涨,惹得乡里人同样不忿,整个九越县怨声载道。
这正是钟洺下狱前夕发生的事,那会儿他得了消息后,还特地回白水澳告知二姑、三叔几家子族人,建议他们提前找找门路,在城里合赁一个摊子,不然以后靠贩鱼得的利只会越来越少,到头来只肥了官差的荷包。
可当时他“名声在外”,族人岂会信他。
得知他因要找门路,打点上下难免还要花钱财时,还说他是不是在乡里沾了赌瘾,亦或养了粉头,赚的抵不上花的,回澳里打起亲戚的主意,开始招摇撞骗了。
钟洺觉得失望,撒手不管,没多久他蒙冤坐牢,想必当日打定主意不信他的人还庆幸得很。
现今旧事重演,既这一回他打算脚踏实地经营日子,不管别人,首先自己赁下个摊子才最紧要。
于是将此事暂记下,盘算一番。
钟洺很快离开了喧嚷的码头圩集,拐了几个弯后,在与苏乙说好的一家铁匠铺子附近找到了人。
小哥儿把扁担放在地上,整个人贴着墙根站着,灰衣几乎和乡里常见的蚝壳房的外壁融为一体。
不仔细看,险些错过。
钟洺上前,语气是自己难以察觉的温和。
“等多久了?”
“没多久,我也刚来。”
苏乙其实已经早就来了乡里,已在圩集上零卖了些虾酱,而后赶早两刻钟到了此处。
他怕钟洺比自己更早,自己等对方,总比反过来要好得多。
钟洺轻轻颔首。
他之所以和苏乙约在这里见面,是因为这附近少有水上人来往,且他还在铁匠铺子定做了铁器。
“你略等我一会儿,我去对面铺子取样东西。”
他叮嘱一句,小哥儿自是答应。
进到铁匠铺子,他提了一嘴要取的物件,拿出上回伙计予他的纸条,伙计接过,对着上面鬼画符一样的记号,送来他几日前来此定做的几根细长铁签和配套的箭头。
箭头分三种,一种三枚,总共九枚一套。
一种做了小倒钩,不容易跑鱼,一种做了两侧大倒钩,专用于捕大鱼,还有一种是三叉头,利于飞射鱼群,增加射中的可能。
铁签两根,打磨的还算精细,头部磨尖,也可以单独用。
“上回你已给了二成的定钱,再给八钱银子就清账了。”
盐铁官营,价钱不说多昂,也不是轻易买得起的。
像是水上人赶海常用的铁耙、铁铲,一家人一般也就只有一套,一口铁锅更是没个七八两银子买不回家。
这回的几样看起来没多少份量,箭头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亦花出去足足一两。
“谢了。”
钟洺把得来的东西检查无误,用一块麻布卷好,丢进网兜里。
铁匠铺对面。
苏乙想到一会儿要去和食肆掌柜做生意,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虽然已经看过好几次,但还是没忍住,打算再打开坛子看一眼虾酱有没有问题。
坛盖一启,虾酱的味道被风带向四方,吃不惯的人会觉得腥味重,喜欢的人却只会觉得香。
尤其是九越县这边习惯食虾酱,家家户户都常备着,有的是自己做,有的是嫌麻烦,直接出来买现成的。
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在街上闲耍,鼻子动了动,闻到虾酱的味道,登时有点馋了。
再看卖酱的哥儿生得瘦小孱弱,怕是两句话就能吓破胆,巴巴地将虾酱奉上,他们商量几句,便为了抢一口白食,勾肩搭背地向前走去。
怎料就在还差几步就到时,正遇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直直朝着灰扑扑的小哥儿走去。
不仅看着就打不过,侧脸还分外眼熟。
为首的汉子登时换成一副笑脸,狗腿子似的迎上前,热切唤道:“恩公!”
钟洺刚欲带着苏乙往四海食肆去,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动静熟悉,回首看去,立刻沉下脸。
他眉目轮廓本就偏冷硬,十几年的军营生涯令人改了心境,对着惹自己不快的人看去时,目光当中的威慑感十足,吐出的语句更是半点不讲情面。
“别乱套近乎。”
苏乙悄悄左看右看,不敢说话。
詹九被这股子视线冻得一哆嗦,好在他没别的优点,就一条,脸皮厚,仍然笑容不减。
“恩公,话这么说可就生分了,我早前好几次想请您吃酒,您都不赏脸……”
到了跟前,一双眼珠子在钟洺与苏乙当中骨碌一转,像是悟到了什么,冲苏乙拱拱手道:“方才离得远没看清,原是我冒犯了,这位哥儿想必该是嫂夫郎吧?”
由于面前人身上不正经的气质太过明显,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子,苏乙本还有些害怕。
又因不想被钟洺发现自己这般没用,兀自强撑着没表现出来,哪知汉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不是……”
他慌乱摆手,一张脸红成煮熟的虾子,自己还编着辫子呢,这汉子怎张口就乱说!
若是钟洺因此着恼……
他羞愤相加,话都说不利索。
钟洺哪里看得惯苏乙挨欺负,脸色愈冷,警告道:“詹九!”
他自己都尚未表明心意,就被这厮一指头捅破窗户纸,把苏乙吓跑了可怎么收场。
他使个眼色示意詹九,“还不快道歉。”
詹九挠挠脸,看不出这俩人什么路数。
哥儿脸红是脸红,那不就是脸皮子薄么,别人被他一闹,还得谢谢他。
虽不解钟洺为何会看上这么个勉强称得上清秀的哥儿,可过去和钟洺打过交道的,谁不知这个水上人的汉子最是不近美色。
花楼当前,美人的香帕都怼到他鼻尖了,仍能不动声色地推了去,以至于他们私底下都猜这兄弟怕不是常下水,落下了什么隐疾?
现在看来毛病是没有的,只是美不美人的,并不多么重要。
没见着远未到成亲那一步,已把人护到这份上了。
詹九最是能屈能伸,转瞬换了张面孔,打了两下自个儿的嘴巴子道:“哥儿,我吃多了酒昏了头,胡言乱扯一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个粗人一般计较。”
苏乙何曾见过这阵势,以前在乡里遇见这种人他都是屏气凝神躲着走的,要是不小心被他们沾惹上,花钱消灾都是小事。
如今对方却能因钟洺两句话,躬身朝自己道歉。
他默默吸了两口气,浅浅道了句“没关系”。
詹九默默抬头抹把汗。
钟洺却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詹九往一边巷子里等自己,同苏乙道:“我同他说件事,去去就回。”
苏乙拧了眉头,有些担忧地道了句,“那你小心些。”
已走出几步的詹九闻声苦起一张脸,心说这是哪里来的哥儿,被钟洺这张脸骗傻了不成。
就钟洺人高马大的模样,和他对上,哪里有他小心的份?别人小心尚且来不及!
他打发了自己的小跟班,跟钟洺同进了巷子内,小心道:“恩公,今日算我眼拙最笨,您看要么这串银钱您拿去,给哥儿压压惊……”
他作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钱串,被钟洺以眼神瞪回去。
“你说的蠢话都是小事,你敢说你们一伙人,方才朝这边走,原本是打算做什么?”
钟洺太了解这帮人的德性,就是一伙子闲汉,要说多么罪大恶极,却也称不上。
但也常挑着道上落单的姐儿哥儿、老弱妇孺下手,遇上姿容好的,便行那轻挑调戏之事,占点口角便宜,或是吃人几口白食,掠了东西走还不肯付账。
自己过去在乡里行走,是不和这等人打交道的,他只是想往上钻营,不是真的胡混,否则岂不真成了流氓地痞,只是村澳里的人爱传闲话,传着传着就都歪了。
但这詹九,有一回和另一伙地痞起了些口角,两方动了手,打到海边去,他教人推搡落进水里,偏生是个生在海边的旱鸭子,眼看就要淹死。
钟洺路过,顺手一捞,捞上来才认出是詹九,只觉晦气得很。
这等人你要说他该死,倒也不至于,可行事又着实不地道。
他撇了詹九在岸边,自己当即离开,谁想后来詹九还是知道当日搭救自己的人乃是钟洺,就此缠上来,非要报恩,认他当大哥云云。
钟洺不愿和他有什么牵扯,几次三番避了去,今天这是眼看着又来了。
然则詹九要是学好也就罢了,现今无非还是欺软怕硬,假若今天自己没跟着苏乙来,苏乙少不得要因他们而吃亏。
詹九被钟洺看破,不敢叫屈,甩手“啪啪”又是几巴掌,这回是真的打了脸,一面说尽了道歉的话。
待他脸上打出几道叠在一起的红印子,钟洺总算叫停。
“我叫你进来说话,是为两件事。”
他这么一开口,詹九跟着站直了些,不说别的,他对钟洺是真的记恩,那日要不是钟洺出手,自己早成了水鬼。
同时汉子多是慕强,他佩服钟洺的身手和水性,想认大哥的心也是诚的,只遗憾人家看不上自己。
“你总说报恩,我自水里捞你纯属顺手,说实话,早知水里的是你,我怕是恨不得多淹你一时三刻。”
钟洺说话时,面上没多少表情,詹就却知他说的是大实话。
“不过眼下我确有一件事要托你帮着打听,你帮我办了这事,所谓的‘恩’就了了,以后你也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詹九抖擞精神,忙表态,“恩公有什么要办的,尽管说与我,我虽是没什么大本事,在乡里却还是有些微末门路。”
钟洺把圩集市金涨价的事说给他,又说自己想在乡里赁个摊子。
“我想托你去打听打听,这市金是否真的要涨,什么日子才涨。”
此事他虽然心里有数,但还是再确认一下更为稳妥。
“还有赁摊子一事,你也晓得我是水上人,按理赁不得摊子,但这等事不算多大,要是能找到人办,哪怕要些好处也使得。”
詹九听出钟洺意思,一口答应。
“包在小的身上。”
钟洺颔首,转出两步,复回头道:“我承你叫了几回‘恩公’,姑且大言不惭地说,你这条命确是我捞回来的不假,那么也劝你一句,好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难不成没半点醒悟?岁数不小,这般胡混着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早日寻个营生为上。”
说这番话时,多少掺了些他自己的心境在其中。
至于詹九能不能听进去,便不归他管了。
离了巷子,和詹九一伙人分了两边走。
见得苏乙踮脚往这边看,瞅他出来了,松一口气似的,眉眼都舒展开,钟洺不由快走几步。
“你们……”
苏乙快速打量钟洺,见人全须全尾不像是动了手的模样,一颗心彻底安定。
想多问,又担心唐突。
钟洺主动道:“放心,我和他好生说话来着,没动手。”
他领苏乙朝前走,路上和他讲了自己与詹九的渊源,苏乙听得一双杏核眼微微睁大,“怪不得他叫你恩公,原来你当真救过他的命。”
“总不能见死不救。”
钟洺道:“以后你来乡里见着他们这伙人,不必害怕,他必不敢再冒犯你的。”
苏乙:……
再度想起那汉子的胡言乱语,他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看钟洺的语气,似乎不甚在意,当是没有生气。
小哥儿脸皮薄,钟洺看得出,便没有再说,扯开话题讲四海食肆,提及虾酱生意。
他把自己的打算告知苏乙,问苏乙这样妥不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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