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
“假的,阿秀也是。只不过中途他家中真的有仆人来,所以就我一个人回来找你了。”卫瓘蹲下身,帮钟会一起收拾,“别难过了。你看阿秀,前些年他嫡母对他母亲格外不好,多亏了他如今的名气,他母亲才好过了些。你那为嫡母贾氏,可比裴家的和柔多了,等将来,你出仕入朝,位极人臣,谁还敢小看你和你母亲。总归,哪个大家族里面多多少少没这样的事,看开些,习惯就好了。”
“我没难过。”钟会嘴硬道,“我就是在想这竹简的事。”
卫瓘眨眨眼,假装没有看见少年微微泛红的眼框:“你还是觉得不对劲?”
“父亲的确对奇闻异谈感兴趣,但多是记录,鲜少会自己写故事。”若说一开始是为了转移话题,那当这句话说出来,钟会忽然意识到,哪里似乎真的不太对劲,“伯玉,不如这样,我抄建安十二年前的,你抄建安十二年后的,我们把不同的地方比对着放到一起誊抄一份,等将来有时间了,再好好研究一下。”
“你是,发现了什么?”
“也没有,就是感觉如果深挖下去,或许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结果。”钟会道,“快日落了,我们一起抄快一些。”
见钟会没再为刚才的事难过,卫瓘也乐见其成:“好。”
两个人抄起来的确快了许多。钟会将两张帛简吹干,摞到一起叠入袖中。又看向桌案上的竹简,他拿起正打算放回盒子里,忽然心生一计。
“伯玉,这书阁里的书简,就算少了几卷,是不是一般也没人会发现。”
“这里的这些都是先生们照兰台史籍誊抄的,就算不见了,多半会再去其他书阁抄一份,应该不会大张旗鼓的去找。”
“那就好。”
说着,他伸出的手改了一个方向,转而拿起裴秀抱来的那几卷,放到了盒子中。
“这是因为什么?”卫瓘好奇问道。
钟会把盒子盖紧,又把剩下的竹简收到自己的书箧中:“我暂时也不知道……但总觉得,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庆幸今天之举。”
“好了,那我们回家吧。我也想吃伯母做的绿豆酥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问阿弼要?”
“我真的抢不过他啊。”
这是公元二百四十三年,曹魏正始四年,洛阳城中的一个片段,距钟毓失曹爽意被贬为魏郡太守还有一年,距高平陵政变还有六年,而距蜀汉覆灭,钟会因心软放走卫瓘,导致举兵失败与姜维葬身成都,还有二十二年。此时,年仅十九岁的钟会还不知道,因为他的这一举动,历史平静的湖面泛起了一丝涟漪。而更迅猛的惊涛骇浪,则要等到二十一年后,千里以外的绵竹关被邓艾攻破之时了。
第192章 【番外二】湘君
“他怎么就不扔呢。”
“多半是……还没想到那层意思吧,要不子桓你再多暗示几次?”
“我暗示的还不够多吗?季重,今天你可是亲眼看着了我是怎么三句不离灵均,七句不离湘君的,结果他呢?就回句‘哦’就催我去看奏章。还有他屋里洒扫的仆人,我让他们一天三次给他在案上正中心摆同一卷书,他回回看一眼就放到旁边。等次数多了,他倒是发现了,过来问我要不要彻查宫中的细作,我——”
“息怒息怒。这……你想嘛,仲达素来不喜欢这文字机巧,就是我,要不是你提前告诉了我,我也想不到。”
“可,你能一样吗?”
“子桓你说这话我可就生气了。什么叫我能一样吗,我和仲达哪不一样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你看父亲和郭先生,回回父亲还没开口,郭先生就先猜出来了。仲达他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不扔呢?!我看着那东西天天挂在他腰上就碍眼!”
“小点声,小点声……呼,这样,你有点耐心,明日你再提起的时候,我也多应和几句,他准能意识到。”
“也只好如此了。对了,你可答应我,不许私底下偷偷先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我打……咳,我是说,好,我肯定不告诉他。”
“真的?”
“骗谁还敢骗你啊大世子。走了走了,仲宣还等着我们去喝酒呢。”
夕阳的余辉伴着他们的声音远去,送邺城巍峨的宫闱沉入长夜。在之后无数个艳阳普照与皎月清辉的交替中,历史的故事一如既往的平淡开场,平淡落幕,如滔滔江水般东流而去,永不停歇。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样,凡人有生老病死,朝代有盛衰兴亡,邺下文人举觥悲歌,慷慨长赋的盛况随着故人的离去渐渐只沦为史册间单薄几笔,待金乌从东方腾飞,再次被日光镀上金辉的,已是邺都以南千里之外壮丽巍峨的洛阳城。此时,城中春意盎然,惠风和畅,道路两旁的柳树与槐树,都长出了新芽,将宫城内外都笼在一片万物新生的安逸之中。
“父亲,曹爽、曹羲、何晏、邓飏等人皆已下狱,无一人漏网。”
身后响起司马师的声音时,司马懿正背着手,仰头望着面前重楼相叠的宫门。许是年纪大了,耳朵也背,司马师的话落下许久之后,司马懿才慢慢低下已经发僵的脖颈,转过身,用浑浊的眸子看向自己的长子。
“以及,蒋济想见父亲。”
“他想替谁求情?”
“曹家兄弟。他说曹真于朝廷有大功,不能不给他留后。”
听到这句话,司马懿喉咙中响起一声呼噜,介于叹息与讽笑之间。他说:“先随我去见陛下。之后,我亲自去见蒋太尉。”
“是。”
“还有,蒋公与曹真将军于你都是长辈,不可直呼其名。”
司马师的面色微滞,随即垂下眼:“是,儿子知错。”
司马懿点点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并没有捕捉到司马师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他拄着鸠鸟头的玉杖,拖着已感到疲惫的腿,一步一步缓慢的踱向宫门。司马师沉默而耐心的跟在年迈的父亲身后,微低着头以便能在必要时及时搀扶。从这个角度,他的目光中自然而然的落到挂在司马懿腰间的那半块玉玦,正随着其主人的步伐小幅度的前后摆动。他曾听说过这半块玉玦的来历,是许多年前高祖送给父亲的。听母亲说,她从未见父亲解下过这半块玉玦,朝会也好宴饮也罢,这半块玉玦都始终被父亲带在身上,寸步不离。
除了四天前。
当解下佩剑交给宫门口的兵士时,司马师特意多看了看面前戒备森严的司马门。四天前,也就是正始十年正月甲午日,他奉父亲的命令与叔父司马孚带兵屯守在此。那时他们皆是一身戎装,手上握着利剑,在宫城内外进进出出,无人敢拦。又哪像现在,连一把钝了的旧剑,都要拱手交出去。
“太后念太傅腿脚不便,特让人备下锦辇,送太傅去嘉福殿。”
“老臣谢太后隆恩。然宫中素有禁令,诸侯公卿,入司马门皆需弃马下车,臣不敢违制。”说完,不待回应,司马懿已挪动腿绕过锦辇,拄着玉杖继续往嘉福殿走去。司马师亦冷着脸对笑得一脸谄媚的黄门点点头,随后跟了上去。
明帝之时,洛阳大兴土木,不仅新建了昭阳殿、总章观等新的宫室,还将原本的宫室、御道、亭阁皆粉饰一新。偌大的宫城中,重楼叠嶂,琼楼玉宇令人眼花缭乱,极易迷路。但唯独这去嘉福殿的路,即便司马懿知晓自己已是老眼昏花,仍从来不会走错。十年前,他在嘉福殿送走了先帝,而二十三年前,同样是在那,他亲手为曹丕阖上了眼睛。
“在外面等我。”
交代完这句话,司马懿让内侍帮他推开沉重的木门,跨过门槛走到了殿中。如今的小皇帝曹芳正坐在金雕玉砌的御座上,脸上写满了紧张与不安。而小皇帝的右手边,郭太后身穿金丝所绣的凤袍含笑坐于高位。自打几年前被曹爽逼迁到永宁宫,她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太后的尊荣。如今与曹爽同党之人皆已下狱,她深觉扬眉吐气,自然要穿上盛装,以显帝母之威严。
“臣司马懿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太傅不必多——”
郭太后的话还未说完,司马懿已放下玉杖,弯膝跪了下去。年迈之人多有不便,所有的动作都格外的缓慢,却没有一点违制。耗费良久,他才拿起玉杖,撑着衰老的身子慢慢的站起身,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皇帝与太后。
“来人,给太傅赐座。”
“太后,”他又一次打断了郭太后的话,“臣与陛下有国事相商,
劳请太后移驾别宫。”
郭太后脸上先是闪过一瞬诧异,随即染上了层薄怒:“皇儿尚未亲政,于国事多有不懂,孤留在这里,也可帮上皇儿与太傅的忙。”她本想再强硬一些,可想到四天前的情景,最终还是理智大于情感,将话变得和柔。
但很明显,无论她做什么,司马懿都不打算卖这个面子:“高祖曾有令,后宫女眷皆不可干政。臣再次请太后移驾别宫。”
闻言,郭太后再压不住怒气,刚想发作,却正对上司马懿的眼睛。明明是浑浊不堪的眸子,这一瞬间,她却好像被荒野中的孤狼盯上一般,骇得寒毛乍起,顿时哑了声音。踌躇再三,她竟真的依言起身,匆匆的离开了嘉福殿。
殿门在身后阖上,司马懿重新将目光移向御座上的皇帝。而曹芳也正看着他,似乎是想用瞪大的眼睛为自己壮几分胆气,却反而暴露了其中的惧意。少年纤细的身躯与高大的御座反衬,显得愈发外强中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