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想些事情,没睡好。”司马懿回道。
“能让你想了一晚上的事,定是件大事。”
不得不说,曹丕这次的确一语中的。昨日辰时,司马懿从军中领到了送来的家书,除却父亲与兄弟那些寻常的关心外,在最底下,还夹着一封张春华亲笔写的信,而正是信中的内容,让他辗转反侧了一晚上都没能睡着。
“家长里短的小事罢了,就是烦杂了些。”司马懿放淡了口气,将此一语带过,“不提懿的事了。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了,你才打到九只猎物,想稳稳赢过曹植还差得远。这块估计也没什么大猎物了,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是八只……”曹丕叹口气,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反正在司马懿不想说的情况下,他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又想起司马懿提到曹植,便道:“父亲很清楚在骑射之事上,子建胜不过丕,丕也胜不过子文,子文又不一定能胜的过几位将军。争之无益,倒不如好好享受这片刻欢娱。”他顿了顿,看向司马懿笑道,“所以仲达,倘有烦心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丕都打到八只了,你才有三只,若是最后连丕的一半都不够,丕可要先罚你了。”
听见曹丕的话,司马懿不由失笑。自从夏口一事过后,曹丕就与先前大不一样了,心胸眼见都大气了许多,鲜少再在蝇头小利上患得患失。这样的曹丕,无疑更会得到曹操的亲赖。说到底,最后嗣子之位究竟落到谁头上,靠得的确不是这些所谓的比试,而是曹操的心意。
但若曹丕真的得到了嗣子之位,将来又真的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
不自觉的,司马懿还是又想起了张春华信中的话,笑容顿时又冷了下来。
那是他从少时就汲汲所求之事,他本不该有片刻的犹豫。
突然,一只鹿不只从何处跑了出来。曹丕一看大喜,连忙驾马去追,而司马懿也只得暂时放下烦心事,跟着曹丕追了上去。
这鹿本就因为听到马蹄声受了惊,曹丕一箭擦着它的背部滑过,更让它跑的飞快。曹丕与司马懿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由曹丕从后方继续半追半赶,司马懿则驾马从前方围堵这头鹿,不一会儿,果然将这头鹿逼的进退维谷。
“仲达,且看看这会是丕的第九只猎物,还是你的。”
曹丕与司马懿一前一后将箭搭在弦上,将弓拉满。但若细看,就会发现司马懿状有意无意的比曹丕慢了一点,这样就算两只箭看上去是一捅射出去的,最先射到这头鹿的一定会是曹丕的箭。
却是变故惊生。这头鹿见进退无路,竟突然胆由心生,飞快向曹丕冲去。今日曹丕是随便挑了一匹普通的马出来打猎,这马哪里见过这么凶狠的鹿,瞬间被吓得一跃,正专心致志注意力都在弓上而没有握缰绳的曹丕,一下就被掀翻落马。眼瞧着这头疯鹿马上就要踩上来时——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
擦着曹操的鬓边飞过。
“明公!”郭嘉忙驾马跑了过来,细细检查了好一会儿,见箭的确没有伤到曹操,才长舒一口气,不禁怨道,“你怎么也不知道躲啊,万一伤着你……”
“不可能。”曹操道,“奉孝绝不会伤到孤。”
曹操的声音这般笃定,到让郭嘉被噎了一下。他翻身下马朝箭落的方向走去,只见那只箭静静的躺在草丛里,而本该被射中的猎物——那只白绒绒的兔子,一点都不怕草丛里的这东西,仍安之若素的吃着草。
郭嘉突然怀疑,曹操刚才那句“不会伤到他”究竟是在说情话,还是又在委婉的鄙夷他的射术。
他愈发后悔当年在颖川书院的时候偷懒不去上射术课了。
不过最后,这只猎物还是被郭嘉稳稳的收入怀中。不是因为他的射术突然有了惊人的进步,而是这只兔子似乎天生的就不怕人,郭嘉走过去提溜起它的耳朵时,它都没有挣扎,发红的眼睛呆呆的看着郭嘉,对自己的处境完全没有一丝害怕。
“要养着吗?”曹操问。
“嘉可连自己都养不好呢。”郭嘉将这兔子扔到背篓里,“带回去改善伙食好了,嘉估计大家吃军粮也吃的快腻死了。”
曹操不由失笑:“奉孝是打算用这么一只小兔子改善全军的伙食?”
“这只是第一只好吗?!”郭嘉怒道,“明公怎不知万事开头难的道理?”
曹操看了看已然偏西的日头,张了张嘴,还是决定给他的祭酒留几分面子。
刚才郭嘉和曹操基本上已经把这块的草场跑遍了,这附近大多都是些没什么危险的小猎物,所以郭嘉驾马继续去找猎物,曹操也没急着上去追,勒马留在远处,确保郭嘉在他的视线内就好。
他喜欢郭嘉,喜欢郭嘉的才智,喜欢郭嘉在他苦恼时总能为他解惑,喜欢郭嘉只凭他一个想法,就可以奇计百出为他实现在旁人看来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郭嘉洞悉人心,也擅于利用人心,所以周旋于诡谲狡诈之中于郭嘉并非是难事。但比起那样的郭嘉,曹操更希望,等一切事情都结束后,他能就如眼下这般,无所谓明枪暗箭,筹谋百思,而是全然的纵情恣意,从心所欲,从思所愿。
春风拂面,草长莺飞,云兴霞蔚之下,策马追逐着猎物的人,踏过荏苒时光,望在他的眼中,仍是初见时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又过了一个时辰,郭嘉终于猎到了他今天的第二只猎物——一只野狸。这一箭稳稳的将猎物射穿,着实让郭嘉好好的在曹操面前扬眉吐气了一番。
“取彼狐狸,为公子裘。”曹操道,“奉孝独独追这只狐狸追的如此锲而不舍,是要为何人作裘?”
虽是问句,但听曹操的语气,分明早就确定了答案,只等着郭嘉亲口说出来他想听的答案。
果不其然,郭嘉微笑道:“我朱孔阳,为公子裳。等到了下个城里,嘉找到手艺好些的匠人,给文若做件裘……诶?”
郭嘉话没说完,手中的猎物已经被曹操躲过,扔到了自己的篓中。
“这只就当是孤打到的。”
“明公要抢的究竟是这只狐狸,还是要做好的裘衣啊?”
曹操未答话就驾马离开。但从他表情上看,显然是不仅要对这只狐狸宣誓所有权。
郭嘉轻笑一声跟了上去,也没再把那只狐狸要回来。反正本来就是要送人的,无非是时间上早了些。
等他们回到营中时,天已经快要全暗下来了,出去打猎的人陆陆续续也都回到了营中。猎得猎物最多的人果然不是曹家的几位公子,所以嗣子之争的意味瞬间就淡了下来,最后的赏赐无论多么珍贵,都不足以掀起什么波澜。唯一的波折时,当曹操看到放在曹丕面前的一堆猎物时,顿住了脚步,多问了句:
“这头鹿是你打到的?”
曹丕有心帮司马懿邀功,立刻答道:“回禀父亲,是……”
“是二公子打到的。”司马懿却是先一步代曹丕说道。
“哦?”曹操眉头一挑,一双凤眼别有深意的看向曹丕,“子桓,是这样吗?”
曹丕一怔,不明白为什么司马懿要这么说。这草场上鹿的数量很多,今日打到鹿的人不在少数,所以猎到鹿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反倒是司马懿在千钧一发之时救下他才指的大书特书。但既然司马懿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改口,便顺着说道:
“回禀父亲,是的。”
曹操看了看曹丕面前加上这只鹿总共的九只猎物,又扫了眼曹丕用布条包着的右手,若有所思。不过最后,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向早就摆了一地猎物,迫不及待地等着曹操的夸奖的曹彰走去。
这个小插曲一闪而过,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倒是面对眼前这堆积如山的猎物,早已不乏有人垂涎欲滴,曹操与他们调笑了几句,便大手一挥,命炊兵将这些猎物抬下去,都做好了之后分给三军将士。虽未明说是设宴,但佳肴在前,又无需所有人设防,许多将士,尤其是那群武将,不一会儿就聚到一起聊起方才打猎中的趣事。士卒们将捡来的木柴堆到一起燃起篝火,烤肉的香气与说笑声随着风在营中弥漫,处处都是欢欣之色。
若是往日,郭嘉定会是那人群中的一位。但可惜此夜有肉无酒,比起酒量,郭嘉的胃口实在是不值一提,没过一会儿就不得不走出帐来消食。闲逛了许久,也无心回去,便索性在一处篝火旁坐下,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发起了呆。
“你有心事?”一个温婉的声音突然在郭嘉身边响起。不必抬头,郭嘉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这军中人人都盼着打完仗回去,估计只有嘉一人不想回北边了。”郭嘉轻叹,“打仗可比政治简单许多啊。至少打仗的时候你还知道谁一定是你的敌人,等回了许都……”
“但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不是吗?”女子柔声道,“孰轻孰重,你早就有了答案。为了这个答案,你什么都舍得掉。”
温婉的声音却透着肃杀之气,听起来却更加动人。这时,郭嘉才转身看向后方的女子,笑道:“听你这话,是觉得委屈了,要怨嘉了?”
“怨你做什么。”女子亦是笑了起来,绝色的面容配上这莞尔一笑,足以当的起倾国倾城四字,“天下多少女子想嫁给大英雄,我却能一举两得。怎么想,我都足够幸运了。”话音刚落,她突然眼神一凛,在确认来人身份后,却又放松下来,“有人来了。是你不怎么喜欢的人。他已经看到我和你在这里交谈了,你说,这位你眼中的聪明人,能猜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