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多年以来,荀彧从未有一次未来迎大军回朝。
许都城里果然还是出事了,还和荀彧有关,而他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郭嘉不由心下一紧。他身旁的荀攸亦是早就发现了荀彧的缺席,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却碍于眼下的情景,只得将担忧压下。
这时,曹操已然在刘协的虚扶下站起身。对于刻意的示好,他同样拿不准刘协的意图,应答的便中规中矩,只道“君臣之礼不可废”。待刘协神色稍疏时,状似随口问道:“今日怎不见令君随陛下同来?”
刘协眼睛闪了闪,道:“近日尚书台事务繁重,令君连日伏案忙于公事,朕甚悯之,便许他不必前来。”一顿,他又和颜道,“若丞相不放心,朕愿与卿先去一趟尚书台,等见过令君后,朕再回宫为丞相摆宴。”
曹操道:“陛下皇恩浩荡,体恤大臣,臣又有何不放心的?”
“既是如此,那便先随朕入宫吧。宫中已备好酒宴,为丞相”刘协对着孙策温和的点点头,“与孙将军,及诸位将士洗尘!”
“谢陛下圣恩!”
三军再拜,而后起身。大军被带往城外的军营,剩余的八百近卫则随曹操跟在汉帝与文武百官之后进入许都城。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你推我挤,都在拼命的撑着头,想看个热闹,一睹将军们的威武。至于最前面的御辇,到成了军队的陪衬,鲜有人关注。
“你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主公那里,嘉帮你解释。”
自发现荀彧未在之后,荀攸就愈发的心不在焉起来,若非郭嘉几次唤他回神,可能他早就把马骑到人群中去了。这对平日里喜怒从不形于神色的荀攸实在是太过反常,郭嘉却也能理解其由为何,所以在又一次将他唤回神后,对他如此说道。
哪里想到,对于郭嘉的提议,荀攸却摇摇头:“陛下既已说过小叔是因为政务繁忙,那尽管有什么意外发生,小叔也不会有大碍。且眼下的局面,有谁离开去见小叔,就是在质疑陛下的话,尤其是你我,更不能落人话柄。”
刘协在城门口的那番话的言下之意,郭嘉也很清楚,区别只在于,他对此十分不以为意:“落话柄就落话柄呗,已经到了眼下这一步,他若垂死挣扎,只会死的更快。”
“就是因为到了眼下这一步,才要步步小心。”荀攸看向郭嘉,双眸中凝起几分厉色,“其他的事攸都无妨,但小叔不能作为任何人的棋子,更不能成为改变的代价。奉孝,你明白攸的底线是什么。”
郭嘉一怔,随即轻笑道:“公达你想什么呢。文若于嘉何等重要,嘉怎么可能把他当作棋子,嘉又什么能力能把堂堂荀令君当作棋子。而且……”他用目光指了指最前面的御辇,“现在利用文若的,不是嘉吧。”
“所以他会自食其果的。”
“啧啧,杀气真重。”
荀攸这句话,既包含了不能即刻去看望小叔的烦躁,又包含了小叔被人利用的愤慨,饶是郭嘉,都觉得后背一麻,看向御辇的目光也愈发同情。荀公达可从不似他那么心慈手软,倘若这小皇帝真的把主意打到了文若头上,那么最后的下场,一定会比死还要凄惨。
不过,就算小皇帝什么都不做,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身处洪流之中,挣扎也好,不挣扎也好,等待他的结果,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蟏蛸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冷不丁的荀攸又问道。
“如果蟏蛸知道,嘉刚才还会劝你去吗?”郭嘉无奈回道。
荀攸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郭嘉的回答。
“许都留的蟏蛸卫不算少,但皇宫里面却只有两名,且一路上嘉都未见他们送来任何消息。如果出事了,那就只可能是宫里出了事。”郭嘉又多解释了几句,“不急于一时。只要出了事,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查就是了。或者……你去问问你小叔?文若今天没有来如果和此有关,那么他就一定清楚发生了什么。”
荀攸仍旧没有说话,但看表情,显然已将郭嘉的话听了进去。
这么一番谈话过后,荀攸倒是没再像刚才那样心不在焉,郭嘉也就不必再提心吊胆的帮他看着马,有了空暇能去找贾诩聊些闲话。结果四下望了一圈,都不见贾诩的身影,悄声问了个士兵才知道,刚才在城门外,贾诩直接随张绣领兵去了军营。这样,既可以避开一会儿宫宴上的明枪暗箭,又可以与张绣去寻常酒肆醉个痛快,真是一举两得。
“毫无义气的老狐狸!”
郭嘉暗骂了句,却也清楚,就算贾诩躲清闲的时候叫了他,他也不会跟着去。毕竟无论如何,曹操都是逃不掉入宫的,而没有曹操的清闲,于郭嘉实在是毫无意义。
而出人意料的是,这次的宫宴没有出现任何的波折。宫娥内宦将珍馐美酒一一端上殿,君王连声夸赞臣子立下的功业,慷慨的下旨犒劳所有的将士,皇后则体贴而不失威严的端坐在旁,时不时和颜细语的与君王一起举杯,敬殿上的文武百官。期间,在商议如何犒赏将士时,曹操试探了几次,而即便曹操提出的封赏已经超出了合理的范畴,刘协给出的回应,仍旧是一句温和的“便如丞相所言”。
不知道的人一定会因此称赞眼前的君臣和乐,只有深知汉帝与曹操之间日益不可调和的矛盾的人才会更心生疑惑,眼下的场面越是平静和乐,就越让他们觉得诡异。
酒过三巡之时,荀攸就借着不胜酒力告罪离开,显然是要趁着天色未晚去探望他的小叔。而又过了一个时辰,郭嘉也佯作身体不适,起身请辞。对此,刘协仍旧是那浅淡而似乎带着善意的笑容,温声说道:“郭祭酒一路随军征战劳苦,早些回去休息便是。”
郭嘉怎么听怎么觉得刘协的话语中透着不寻常的气息,但又一时摸不准这多年未见的小皇帝究竟意欲何为。他对着刘协躬身一拜,又转身向曹操一拜,这才退出了大殿。
他的去处自然也是尚书台。他相信,在荀彧那里他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郭嘉到尚书台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侍从听过他的来意后,点起灯笼走在前为他引路,登上台阶又穿过几个回廊,他们走到了一间屋室前。郭嘉轻叩门三声,听到屋中的回应后推门而入,侍从将门轻阖上,提着灯悄然离去。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明月洒入屋中,落了人满身的清辉。橘红色的灯火随着风轻轻摇曳,照亮案上堆得一卷卷竹简。郭嘉进屋时,荀彧刚好批完一份公文,他将笔搁到架上,将木简卷起放到一旁,指指旁边:“坐吧。”
郭嘉素来随性的很,听到荀彧这样说,便直接在案旁找了个空的地方坐了下来:“公达呢?你这么忙,他居然不留下帮你处理公文?”
荀彧道:“他已经回去了。离家这么久,他府中同样有很多事需要打理。”
“这个理由能说得动公达?”郭嘉开着玩笑,“也对,只要是他亲爱的小叔说的话,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能说得动他。”
“彧让他回去的理由并非是这个。”荀彧道,“而是因为彧知道,今天你会来。”
炉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荀彧起身将壶提起,为郭嘉倒了杯热茶。
正是夏季,除了郭嘉,谁都不会在这个季节喝热茶。显然,正如荀彧所说,他早知道郭嘉今日无论多晚,都一定会来尚书台见他。
“嘉的身体早就没之前那么差了。”郭嘉说着,却还是将双手放到茶杯上,感受着掌心传达心底的暖意,“既然文若知道嘉会来,那么也应该知道嘉想问什么……许都,或者直接说是宫里,出事了吗?”
荀彧坐回原处,淡淡的目光落到郭嘉的身上,一如他平静如水的声音:“十天前,有人入宫行刺,内宦拼死相护,还是让刺客伤到了陛下的左臂。”
“行刺?”郭嘉皱眉,“天下那些诸侯已经败得七七八八了,谁还有必要行刺陛下……刺客抓到了吗?”
“刺客已经死了。”荀彧继续说道,“宫中守卫赶到之后,刺客身中几箭后打算逃走。彧当时正在入宫为陛下授课,遇到了慌不择路的刺客,然后——”
“然后……”
“彧手刃了他们。”
“文若,你今日没有去城门口,是不是因为被刺客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荀彧一怔,他没有想到郭嘉最先问起的却是这个。几秒钟后,他回过神,摇摇头:“只是伤到了右肩……”
“伤到了右肩你还在这里批公文?!”郭嘉急道,“尚书台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尚书令,那么多录尚书事的都去哪了?!文若今日到此为止,无论是什么公文都不差这一日,等明日嘉让苍术来为你……”
“奉孝,”荀彧硬生生的打断了郭嘉的话。他抬起眉眼,深深的望着郭嘉,“陛下遇刺一事,你当真在此之前丝毫不知?”
“……什么?”
“刺客的尸体送去给令史检查后,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纹身。
蟏蛸的纹身。”
整个屋中在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连呼吸都被凝滞。郭嘉这才意识到,从他进到屋中时之后,荀彧的声音并不仅仅是平静如水,更是比夜色都要凉上几分,只是他一直恍然未觉。他一向对人心敏感,可面对荀彧时,总是迟钝的很。
郭嘉不记得自己后来与荀彧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从并不熟悉路的尚书台离开的。他只觉得虽是炎炎夏日,到了夜间被风一吹还是觉得冷的发颤,所以荀彧为他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没有什么错。虽然说了那么久的话,再烫的茶也早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