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沉着脸听了会儿众人的议论。他一直没有开口,看不出他究竟是想继续打还是想退,等到众人议论声渐熄,曹操才开口道:“子桓、子建,你们各自有何看法?”又对曹彰道,“子文就不必了,孤知道你想打仗。”
曹彰哈哈一笑,露出颗虎牙:“还是父亲了解我。”
曹丕垂眸沉思起来。荀攸刚才的话已经将情势说得十分清楚,而其他人就算对撤军提出异议,也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武人。按理说,撤军之议,应是定局。但曹丕也十分清楚,尽管退兵于理应当,于情,却并不得父亲的心。否则,父亲就不会让议事持续这么久,更不会再听他与子建的看法。
若是想讨父亲的欢心,他理应出声反对,可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亦或者,可能根本就没有合适的理由,否则郭嘉应当早已起身为父亲力驳众议。
在曹丕还在衡量取舍时,已被曹植抢了先机:
“父亲,植以为当撤军。”
“理由为何?”
“植才疏学浅,所思所想远不如诸位先生周全。父亲率大军久征南土,难免有宵小之徒见朝堂空虚,趁机兴风作浪,但依植之见,眼前与江东之胜负是小,北方的安稳才是大事。因此植也赞同退兵。”
曹植说完,有心巴结这位炙手可热的四公子的人也好,真心想要劝促退兵的人也好,都连声附和。然即使退兵的呼声已呈一面倒的局面,最终,曹操也没有如众人所愿下退兵的命令:
“郭奉孝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众人起身行礼,而后稀稀拉拉的走出大帐。杨修刻意走的快了些,出了大帐,果然看到曹植在偏处等他:
“先生,植方才说退兵,父亲似乎不太高兴。”
杨修指了指帐子,示意他们边走边说:
“如今江东孙氏对主公,就是块鸡肋,弃之不舍,嚼之呢又无味。主公不退兵,无非是内心还赌着气,子建你主张退军,主公这口气就顺不了,不高兴很正常。”
曹植轻叹口气:“可为了父亲一口气,与江东在此僵持,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
“主公虽然是个性情中人,但更是心系天下的豪杰,退兵之害,主公早就心知肚明。”杨修闻此笑道,“所以,今日子建提退兵会惹得主公一时不快,但等此事过去主公的气消了之后,定会想起你在议事时的果决,更会对你另眼相看。”而曹丕在议事时的优柔寡断也会一并被想起,让曹操更加对自己这位嫡长子不满。
但曹植虽然决定力争嗣子位,却不喜欢任何人在他面前说曹丕的坏话,所以这后半句,杨修只会咽在肚子里,暗帮曹植谋划。
曹植驻足想了想,摇摇头:“那些事都是后话。植现在只希望父亲能尽快下令退兵,托得久了,恐酿赤壁之灾。”
“这一点,子建请放心,修已有方法。”说到此,杨修压低了声音,“军中除了几位将军外,想退兵者大有其人,而更多的,是要模棱两可的人。修只要让那些模棱两可的人确信主公尽管现在犹豫,实则已有退兵的打算,再说动他们回去收拾行囊。主公看到这么多人都归心似箭,自然也不会再以小失大,定会立刻决心退兵。”
“这会不会……”
“子建可还记得方才修将现下局面比作了何?”
“先生说是……鸡肋?”
“军中辛苦,修自当去嘱托士卒,为主公准备些独到的吃食。这件事就交给修,子建且安心等着看吧。”
说完,杨修抬脚就向开始起炊的士兵走去,曹植拦而未及,看着杨修远去的身影,良久,不由又叹了口气。
曹植与杨修在议事一结束就聚到了一起,而曹丕这边亦不例外。不过不同于曹植主动在帐外等着杨修,曹丕待出了大帐,直接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司马懿不得不主动找上门去。
“丕知道你要说什么。”司马懿踏入帐中,却是曹丕先开了口,“说丕思虑太重,说丕优柔寡断,说丕让子建占了先机。”
“懿本是要说这些,既然你自己明白,懿就不多说了。”司马懿走到曹丕面前,“但懿并不认为,让主公觉得你优柔寡断是件坏事。”
曹丕手一顿,问道:“仲达何意?”
“子桓,你与四公子虽都盯着那嗣子之位,但处境并不相同。”司马懿声音缓缓,条理分明的为曹丕一点一点驱散眉间不快,“你是嫡长子,将来主公封王也好,称帝也罢,你作嗣子名正言顺,即使主公对你并不宠爱,有袁绍刘表之祸在前,他绝不会轻易弃你不顾。换言之,你要做的是守成,四公子才是必须要借各种事情尽力展露才华的那个人。”
“……你继续说。”
司马懿特别想甩给这跟小孩子似的人一个白眼,但考虑到现下人的情绪,还是忍着腹诽,继续声音温缓安抚着曹丕:“从当下局面来看,虽然江东一时难以攻破,但中原已经平定,凉州马氏,辽东公孙,关中张鲁与益州刘璋皆已俯首称臣,十年之内,天下太平可期矣。江山可打而难守,朝堂后宫,戚宦士人,州郡世家,各方势力皆需要为君者一一权衡取舍。四公子的确堪称果决,生逢盛世或可有所作为,但若是经逢大乱之后的天下,必当如老子所言,以烹小鲜之法治之,无为而无不为。所以,懿以为你今日闭口不言,并非是件坏事。”
听完这一席话,曹丕的脸色好了不少,至少不似司马懿刚走入帐中看到的那样阴沉。他捏着杯子,目光发空,似乎是在回想司马懿刚才说的话,过了片刻,突然回过神,倒了杯水递给司马懿。
司马懿接过这被曹丕捏了半天触手温热的杯子,刚抿了口水,就听到曹丕的声音响起:
“丕明白仲达的意思。”曹丕的声音有些发闷,“丕是嫡长子,就算父亲最喜欢的儿子不是丕,迫于压力最后也不得不让丕来当这个嗣子。
可或许是贪心,丕不希望仅是如此。从小,丕最崇拜的人就是父亲,所以丕拼命地练武,拼命地读书,尤其是在大哥不幸殒命之后,更是拼命的去做好每一件事。刚才议事时,丕不是不知道退兵已是定局,但丕知道父亲根本不想退兵,所以丕才会犹豫,会想即使是错的,倘若丕顺着父亲的意,父亲会不会肯夸奖丕几句?
丕的众多兄弟姊妹中,父亲宠爱仓舒,喜欢子建,子文也可以因为武艺时时得到父亲的夸赞。只有丕,这么多年了,丕都快忘了上一次被父亲夸奖是什么时候了。”
苦涩盈满了曹丕嘴角自嘲的笑容。他看着杯中荡漾着的水光,半响后,将满腹心事全部收敛,以水代酒,一饮而尽:
“丕就是一说,仲达不必多想。你尽可放心,那个位置,丕有信心担起来,所以无论父亲是什么看法,丕都不会相让。”
绝对不会。
空荡荡的大帐中,独余下曹操与郭嘉二人。曹操坐于主案后,郭嘉坐于原处席上,闭目养神。自众人离开后,二人就一直这样无言静坐,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留人的是曹操,所以僵持了这么久后,先开口的,也只能是曹操:
“奉孝……”
“嘉知道明公不甘心,嘉也不甘心。”曹操刚刚开口,郭嘉就已接道,“但即使问嘉,嘉能给明公的答案也只有退兵。孙策领军,周瑜为谋的江东,绝非明公凭借兵力优势可以打败的。”
“若孤分别致信孙氏兄弟二人,以当年分化袁氏兄弟之法挑拨一二,当如何?”
“此计明公与嘉谋划多时,虽确有隙可图,但此时绝非上佳之时。无论是孙策还是孙权,纵使心有不满,也不会现在这个时候翻脸。明公不要奢求,天底下所有兄弟都似袁家子那样好蒙。
不过”
“不过?”
“不过,如果明公真的不愿退军,嘉这里还有一下下之策。”说到此,郭嘉睁开眼望向曹操,墨色的眸子中闪着零星光点,“但嘉必须要实话告诉明公,这一策,真的会是嘉这辈子出的最烂的计谋。明公还愿听吗?”
“若谋败,当如何?”
“若谋败,兵必败。明公,三位公子,满军将士皆有性命之忧。”
“若谋成,又当如何?”
“若谋成,荆州全境可入明公?灾小=??锸显傥薅痔煜轮?赡堋l热粜以恕??煜禄蚩删痛似蕉ā!?br>
曹操沉思了许久,仅剩二人的大帐中,他以手不规则敲击案面的声音一直未停。不知过了多久,他望着郭嘉,轻点点头。
郭嘉回以颔首,启唇将计谋相告。
“嘉方才所言,并非刻意耸人听闻,不过说实话,谋败的可能,嘉从来没想过。”说完全盘谋略,郭嘉终于恢复了唇边清浅的笑容,“嘉相信,无论什么样的计谋,这一战,明公都绝不会输。
好了,既然明公已愿豪赌这一局,那么不妨现在就开始下第一步棋吧。”
他瞟了眼帐外,金乌西坠,夕阳如火,映在江面上,必当万分好看:
“今夜大飨三军,当有好酒。”
突然设宴,曹军将士皆是措手不及,不得其解。
但曹操来了兴致,一意孤行,也没有任何人能劝得住。总归,设宴本也并非什么需要斟酌再三的事,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江东趁此机会偷袭。但说也凑巧,这日晚时,江上突起大风,波涛汹涌,再身经百战的水师也无法在这种天气时开战。设宴最后的顾虑就此被打消,全军上下立即开始着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