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是锦衣厚禄的名士,一方是寻常无名小卒,礼贤下士做到这个程度,实是令人动容。所以领头的兵卒尽管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伸出右手,借着文士的力踏上走舸。
哪知兵卒刚在走舸上站稳,走舸突然向后退去,未等江东士兵反应过来,走舸已退回到了白雾当中,隐约仅能看到个轮廓。
“你们这是做什么?!”兵卒喊道。
“壮士当真是为投降而来吗?”文士仍旧温和的望着这位兵卒,声音波澜不惊,“如果是真的,在下不清楚,握着匕首的投降,诚意几何。”
被点破心事的兵卒脸色大变,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抬起左手,露出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向文士刺去。
一方是世人皆知身体羸弱的文士,一方是身经百战的亲卫,突然袭击,近在咫尺,一击必中。
然下一秒,兵卒却惊讶的发现,青衫文士竟迅速侧开身,稳稳的躲开。这本该致命的一击,竟连文士平静的面容都未能刺破,甚至连个涟漪都没能击起。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你不是郭嘉?!”兵卒惊呼。
青衫文士的后方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
“看到着青衫者就以为是嘉,这可不是个好习惯。认为嘉明明看出来你们几人并非普通士卒,还会不自量力以身涉险,这更不是个好习惯。天底下能做出来这种蠢事的,绝对只有你们江东那位孙讨逆。”
“不过,嘉还是谢谢你。否则,嘉还真想不出比这更自然的放你们走的法子。”
“公达,别脏了裘衣啊。”搁笔,郭嘉拿起案上写了字的帛笺,将它塞入惊诧的不能自已的兵卒怀中,
“帮嘉把这个送给你们主公,有劳了。”
一声惨叫,剑锋染血。
“先生遇刺了!”
一声惊呼伴随着惨叫声响起,突然的变故让曹军顿时乱了方寸,严密的包围也由于失去了统一指挥露出破绽。熟习水战的江东军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大力划桨成功突围。借着对水道的熟悉与大雾,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江东军终于成功将曹军甩在身后。
他们其中一些人,是跟随孙氏多年的老兵,家人祖业全都在江东,即便曹军提出再丰厚的条件,他们也断不会投降。方才之所以肯与曹军虚与委蛇,是因为他们见无法强行突围后,便定下了计划:
假意投降,再由他们当中武功最好之人借此机会接近曹军统帅,随即荆轲刺秦,为他们其余人创造逃脱的机会。
目前来看,他们成功了,只是可惜了那为贼所杀的同袍。
但船上除了这些兵卒,也有许多人是真的因为曹军开得优惠条件动了心。变故突起,他们还没从对投降后无限风光的未来的幻想中回过神来,那些参与计划的士卒已驾船逃走。眼瞧着已到了安全的水域,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想着那万铢授田的许诺瞬间全成了虚幻泡影,心中痛惜万分,见那群江东老兵还在飞速驾船,不由烦躁的开口骂道:
“妈的,那小子找死啊!还有,你们是不是和那小子串通好了?!”
“就是就是!他找死拉上我们干嘛!那可是朝廷给的侯爵啊,我们给孙家卖几辈子的命才能混到!结果呢,没了,全没了!”
“停船!停船!”
吵闹声越来越大,甚嚣尘上,划桨的一名士兵突然停住手中的动作,将桨一扔对嚷嚷不休的那堆兵卒冷嘲道,“曹军那人多半是死了,你们有本事就回去,看看是高官厚禄还是人头落地!去啊!”
“你!”
“怕了就闭嘴!”
那群闹事的士兵本就是因失了发达的机会,又仗着同行者和自己一样都是普通兵卒,这才敢出声叫嚷。被冷嘲热讽了一番后,这群人自知理亏,又不愿承认自己无理取闹,便那些气鼓鼓的聚到船尾,互相间嘀嘀咕咕着抱怨以发泄怨气。
其余士兵见此,也没再花费精力理他们。虽然他们似乎暂时已经摆脱了曹军,但在回到水寨之前,谁都不敢轻易放松警惕。为避免再被曹军追上,江东的几艘船只都刻意选择了最隐蔽且最便捷的水道。除非敌军能一步不拉的跟在他们船后,否则必无法通过。
而他们早已派人悉心留意过船尾。即使现在起着大雾,曹军那几艘大船的一旦跟进也十分容易发现。而自始至终,除了几条打渔才会用的轻舟,他们再没有发现过任何船只的身影。
江面上白雾弥漫,船只徐徐驶进雾中进,许久后又徐徐从雾中驶出,遇到雾极浓处,船头的人都无法看清船尾的人,也多亏在船头指引方向的这些兵卒对水道无比熟悉,才能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找到回营的道路。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几艘船已行至江东水寨前的关卡。
“来者何人?”
士卒将怀中牌子扔给驻守在此的兵卫,兵卫确认过令牌后,高挥令旗,两边兵卒拉起横在水面上的木栅,放这几艘船驶入水寨。
舟船驶过,关卡处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兵卫尽职尽责的驻守在侧,警惕着每一分可能出现的变故。只是刚才确认令牌的兵卫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抬起手,见掌心有几处暗红。他低头用冻僵的鼻子闻了闻,许久,才察觉到几丝腥味。
从令牌上沾上的?
“这是什么?”
江面上徐徐飘来的不明黑影让众人瞬间戒备起来,这位兵卫也赶忙不再纠结细枝末节,与旁人一样握紧刀柄,严阵以待。半响后,物体越飘越近,浑浊的江水也逐渐泛起猩红色,兵卫们这才看清,顺水飘来的,是一具具只着里衣的尸体。尸体飘到水栅处被挡在关卡口,随着江水上下起伏,好不凄惨。
这时一具趴在水面上的尸体突然翻过身,泡得发白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
“他好像还活着!”
见此,兵卒连忙跳下水将此人救起。只见这人上岸之后猛地呕出几口水,竟真的缓缓睁开眼,用嘶哑的声音拼命挣扎道:
“贼…兵…油…火…”
兵卫们还未来得及搞清楚他断断续续的话中的含义,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已从身后水寨中响起。
“起火啦!”
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的连绵烧起,无情的吞噬者江东水寨中一个又一个营帐,整个江东水寨几乎陷入火海。若江东营中有参与过建安十三年赤壁一战的士兵,一定会对这场面无比熟悉,虽然,那时的他们站在胜利者的一方。
“子敬,察明是怎么回事了吗?”
正指挥将士灭火的鲁肃见孙权匆匆赶来,忙是一礼却被孙权止住,便直接回道:“是曹操的军队。他们伪装成我军士卒乘船混入水寨,然后在江上泼油烧船,驾驶火船借风势在各营间横冲直撞。现在火已快蔓延到岸上,肃请主公暂回营中以避危险。”
“将士们都在舍命救火,孤哪有离开的道理!”望着江上火海几乎要与天边夕阳连成一片,孙权神色越来越凝重,“纵火的敌军可抓到了?”
“几艘火船都已找到,但船上之人都不见踪影。”
这就是逃了。
孙权眉头一拧,又问:
“水寨前可传来曹军攻营的消息?”
“未曾。”
总算得到了一个稍微舒心些的答案,孙权阖眼深呼吸几口气,逐渐冷静下来,对与他一同赶来江岸的吕蒙下令道:
“子明,传孤军令,立即调动全军力量救火,防止火势蔓延到岸上。此外,救火以救船为主,但倘若已回天乏术,诸将士定要先以保全自身安全为先。再派五百人驻防水寨前,警惕曹军见我军溃乱趁火攻营。”
“诺!”
现已是寒冬时分,然面对着眼前肆虐的火海,众人只觉热浪滚滚,双眼被烟雾熏得火辣火辣的疼。即便孙权已经下令让将士们以自身安全为先,仍不乏听到陷入火中的士兵的哀嚎。雾渐渐散去,而风吹得更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刚刚扑灭的地方瞬间又被卷入火海。到最后,吕蒙不得不壮士扼腕,彻底舍了水寨中多艘楼船、斗船、突冒,方才堪堪将火势控制住。而江东全军上下,都因为这一场始料不及的火攻,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唯一值得庆幸的,估计只有曹军没有趁乱攻营这件事了。但若换个角度来说,倘若曹军攻营,江东军至少还有与曹军正面交锋的机会。而现在,曹军几乎兵不血刃,便让江东损失了近乎一半的战船,人马粮草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这时,被火光映成橘红色的水面上,突见一叶轻舟徐徐飘来。
“等等!”
孙权抬手制止了身边亲兵搭箭弯弓的动作。
“主公,恐有诈。”
鲁肃警惕的劝道。
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的孙权极其理智:“若有阴谋诡计,不该现在才开始。不必放箭,直接上前查看便是。”
得了孙权的吩咐,亲兵这才领命,从剑鞘中抽出长剑,绷紧神经,慢慢向小舟逼近。
三步,两步……
待与小舟一步之遥时,士兵们才看清,原来小舟上的影子,仅是一个瘫坐在舟上的士兵。他的腹部被利剑洞穿,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下,将下半身形似江东士兵服制的衣饰浸透。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早已是奄奄一息,见到江东士兵,他双目一亮,还未得及开口,已气绝身亡。
“主公,他怀中有帛!”
将尸体检查过后,士兵将从尸体衣服中翻出的布帛呈到孙权面前。
礼尚往来,不成敬意。
染血的帛笺上,墨字飘逸飞扬,一如其人清浅的微笑。